卷五十《列傳第二十》

卷五十《列傳第二十》
曹志庾峻子氏敳郭象庾純子旉秦秀
曹志, 字允恭, 譙國譙人, 魏陳思王植之孽子也。少好學, 以才行稱, 夷簡有大度, 兼善騎射。植曰:「此保家主也。」立以為嗣。後改封濟北王。武帝為撫軍將軍, 迎陳留王于鄴, 志夜謁見, 帝與語, 自暮達旦, 甚奇之。及帝受禪, 降為鄄城縣公。詔曰:「昔在前世, 雖歷運迭興, 至於先代苗裔, 傳祚不替, 或列籓九服, 式序王官。選眾命賢, 惟德是與, 蓋至公之道也。魏氏諸王公養德藏器, 壅滯曠久, 前雖有詔, 當須簡授, 而自頃眾職少缺, 未得式敘。前濟北王曹志履德清純, 才高行潔, 好古博物, 為魏宗英, 朕甚嘉之。其以志為樂平太守。」志在郡上書, 以為宜尊儒重道, 請為博士置吏卒。遷章武、趙郡太守。雖累郡職, 不以政事為意, 晝則游獵, 夜誦《詩》《書》, 以聲色自娛, 當時見者未能審其量也。
咸寧初, 詔曰:「鄄城公曹志, 篤行履素, 達學通識, 宜在儒林, 以弘胄子之教。其以志為散騎常侍、國子博士。」帝嘗閱《六代論》, 問志曰:「是卿先王所作邪?」志對曰:「先王有手所作目錄, 請歸尋按。」還奏曰:「按錄無此。」帝曰:「誰作?」志曰:「以臣所聞, 是臣族父冏所作。以先王文高名著, 欲令書傳於後, 是以假託。」帝曰:「古來亦多有是。」顧謂公卿曰:「父子證明, 足以為審。自今已後, 可無復疑。」
後遷祭酒。齊王攸將之國, 下太常議崇錫文物。時博士秦秀等以為齊王宜內匡朝政, 不可之籓。志又常恨其父不得志於魏, 因愴然歎曰:「安有如此之才, 如此之親, 不得樹本助化, 而遠出海隅?晉朝之隆, 其殆乎哉!」乃奏議曰:「伏聞大司馬齊王當出籓東夏, 備物盡禮, 同之二伯。今陛下為聖君, 稷、契為賢臣, 內有魯、衛之親, 外有齊、晉之輔, 坐而守安, 此萬世之基也。古之夾輔王室, 同姓則周公其人也, 異姓則太公其人也, 皆身在內, 五世反葬。後雖有五霸代興, 桓、文譎主, 下有請隧之僭, 上有九錫之禮, 終於譎而不正, 驗於尾大不掉, 豈與召公之歌《棠棣》, 周詩之詠《鴟鴞》同日論哉!今聖朝創業之始, 始之不諒, 後事難工。乾植不彊, 枝葉不茂;骨鯁不存, 皮膚不充。自羲皇以來, 豈是一姓之獨有!欲結其心者, 當有磐石之固。夫欲享萬世之利者, 當與天下議之。故天之聰明, 自我人之聰明。秦、魏欲獨擅其威, 而財得沒其身;周、漢能分其利, 而親疏為之用。此自聖主之深慮, 日月之所照。事雖淺, 當深謀之;言雖輕, 當重思之。志備位儒官, 若言不及禮, 是志寇竊。知忠不言, 議所不敢。志以為當如博士等議。」議成當上, 見其從弟高邑公嘉。嘉曰:「兄議甚切, 百年之後必書晉史, 目下將見責邪。」帝覽議, 大怒曰:「曹志尚不明吾心, 況四海乎!」以議者不指答所問, 橫造異論, 策免太常鄭默。於是有司奏收志等結罪, 詔惟免志官, 以公還第, 其餘皆付廷尉。
頃之, 志復為散騎常侍。遭母憂, 居喪過禮, 因此篤病, 喜怒失常。九年卒, 太常奏以惡謚。崔褒歎曰:「魏顆不從亂, 以病為亂故也。今謚曹志而謚其病, 豈謂其病不為亂乎!」於是謚為定。
庾峻, 字山甫, 潁川鄢陵人也。祖乘, 才學洽聞, 漢司徒辟, 有道征, 皆不就。伯父嶷, 中正簡素, 仕魏為太僕。父道, 廉退貞固, 養志不仕。牛馬有踶齧者, 恐傷人, 不貨於市。及諸子貴, 賜拜太中大夫。峻少好學, 有才思。嘗游京師, 聞魏散騎常侍蘇林老疾在家, 往候之。林嘗就乘學, 見峻流涕, 良久曰:「尊祖高才而性退讓, 慈和汎愛, 清靜寡欲, 不營當世, 惟修德行而已。鄢陵舊五六萬戶, 聞今裁有數百。君二父孩抱經亂, 獨至今日, 尊伯為當世令器, 君兄弟復俊茂, 此尊祖積德之所由也。」
歷郡功曹, 舉計掾, 州辟從事。太常鄭袤見峻, 大奇之, 舉為博士。時重《莊》《老》而輕經史, 駿懼雅道陵遲, 乃潛心儒典。屬高貴鄉公幸太學, 問《尚書》義於峻, 峻援引師說, 發明經旨, 申暢疑滯, 對答詳悉。遷秘書丞。長安有大獄, 久不決, 拜峻侍御史, 往斷之, 朝野稱允。武帝踐阼, 賜爵關中侯, 遷司空長史, 轉秘書監、御史中丞, 拜侍中, 加諫議大夫。常侍帝講《詩》, 中庶子何劭論《風》《雅》正變之義, 峻起難往反, 四坐莫能屈之。
是時風俗趣競, 禮讓陵遲。峻上疏曰:
臣聞黎庶之性, 人眾而賢寡;設官分職, 則官寡而賢眾。為賢眾而多官, 則妨化;以無官而棄賢, 則廢道。是故聖王之御世也, 因人之性, 或出或處, 故有朝廷之士, 又有山林之士。朝廷之士, 佐主成化, 猶人之有股肱心膂, 共為一體也。山林之士, 被褐懷玉, 太上棲於丘園, 高節出於眾庶。其次輕爵服, 遠恥辱以全志。最下就列位, 惟無功而能知止。彼其清劭足以抑貪汙, 退讓足以息鄙事。故在朝之士聞其風而悅之, 將受爵者皆恥躬之不逮。斯山林之士、避寵之臣所以為美也, 先王嘉之。節雖離世, 而德合于主;行雖詭朝, 而功同于政。故大者有玉帛之命, 其次有几杖之禮, 以厚德載物, 出處有地。既廊廟多賢才, 而野人亦不失為君子, 此先王之弘也。
秦塞斯路, 利出一官。雖有處士之名, 而無爵列於朝者, 商君謂之六蠍, 韓非謂之五蠹。時不知德, 惟爵是聞。故閭閻以公乘侮其鄉人, 郎中以上爵傲其父兄。漢祖反之, 大暢斯否。任蕭、曹以天下, 重四皓於南山。以張良之勳, 而班在叔孫之後;蓋公之賤, 而曹相諮之以政。帝王貴德於上, 俗亦反本於下。故田叔等十人, 漢廷臣無能出其右者, 而未嘗干祿於時。以釋之之貴, 結王生之襪於朝, 而其名愈重。自非主臣尚德兼愛, 孰能通天下之志, 如此其大者乎!
夫不革百王之弊, 徒務救世之政, 文士競智而務入, 武夫恃力而爭先。官高矣, 而意未滿;功報矣, 其求不已。又國無隨才任官之制, 俗無難進易退之恥。位一高, 雖無功而不見下, 已負敗而後見用。故因前而升, 則處士之路塞矣。又仕者黜陟無章, 是以普天之下, 先競而後讓, 舉世之士, 有進而無退。大人溺於動俗, 執政撓於群言, 衡石為之失平, 清濁安可復分?昔者先王患向之所以取天下者, 今之為弊, 是故功成必改其物, 業定必易其教。雖以爵祿使下, 臣無貪陵之行;雖以甲兵定功, 主無窮武之悔也。
臣愚以為古者大夫七十懸車, 今自非元功國老, 三司上才, 可聽七十致仕, 則士無懷祿之嫌矣。其父母八十, 可聽終養, 則孝莫大於事親矣。吏歷試無績, 依古終身不仕, 則官無秕政矣。能小而不能大, 可降還涖小, 則使人以器矣。人主進人以禮, 退人以禮, 人臣亦量能受爵矣。其有孝如王陽, 臨九折而去官, 潔如貢禹, 冠一免而不著, 及知止如王孫, 知足如疏廣, 雖去列位而居東野, 與人父言, 依於慈, 與人子言, 依於孝。此其出言合於國檢, 危行彰於本朝。去勢如脫屣, 路人為之隕涕;辭寵如金石, 庸夫為之興行。是故先王許之, 而聖人貴之。
夫人之性陵上, 猶水之趣下也, 益而不已必決, 升而不已必困。始於匹夫行義不敦, 終於皇輿為之敗績, 固不可不慎也。下人并心進趣, 上宜以退讓去其甚者。退讓不可以刑罰使, 莫若聽朝士時時從志, 山林往往間出。無使入者不能復出, 往者不能復反。然後出處交泰, 提衡而立, 時靡有爭, 天下可得而化矣。
又疾世浮華, 不修名實, 著論以非之, 文繁不載。九年卒, 詔賜朝服一具、衣一襲、錢三十萬。臨終, 敕子氏朝卒夕殯, 幅巾布衣, 葬勿擇日。氏奉遵遺命, 斂以時服。二子:氏、敳。
氏字子琚。性淳和好學, 行己忠恕。少歷散騎常侍、本國中正、侍中, 封長岑男。懷帝之沒劉元海也, 氏從在平陽。元海大會, 因使帝行酒, 氏不勝悲憤, 再拜上酒, 因大號哭, 賊惡之。會有告氏及王人雋等謀應劉琨者, 元海因圖弒逆, 氏等並遇害。初, 洛陽之未陷也, 氏為侍中, 直于省內, 謂同僚許遐曰:「世路如此, 禍難將及, 吾當死乎此屋耳!」及是, 竟不免焉。太元末, 追謚曰貞。
敳字子嵩。長不滿七尺, 而腰帶十圍, 雅有遠韻。為陳留相, 未嘗以事嬰心, 從容酣暢, 寄通而已。處眾人中, 居然獨立。嘗讀《老》《莊》, 曰:「正與人意闇同。」太尉王衍雅重之。
敳見王室多難, 終知嬰禍, 乃著《意賦》以豁情, 猶賈誼之《服鳥》也。其詞曰:「至理歸於渾一兮, 榮辱固亦同貫。存亡既已均齊兮, 正盡死復何歎。物咸定於無初兮, 俟時至而後驗。若四節之素代兮, 豈當今之得遠?且安有壽之與夭兮, 或者情橫多戀。宗統竟初不別兮, 大德亡其情願。蠢動皆神之為兮, 癡聖惟質所建。真人都遣穢累兮, 性茫蕩而無岸。縱驅於遼廓之庭兮, 委體乎寂寥之館。天地短於朝生兮, 億代促於始旦。顧瞻宇宙微細兮, 眇若豪鋒之半。飄搖玄曠之域兮, 深漠暢而靡玩。兀與自然并體兮, 融液忽而四散。」從子亮見賦, 問曰:「若有意也, 非賦所盡;若無意也, 復何所賦?」答曰:「在有無之間耳!」
遷吏部郎。是時天下多故, 機變屢起, 敳常靜默無為。參東海王越太傅軍事, 轉軍諮祭酒。時越府多雋異, 敳在其中, 常自袖手。豫州牧長史河南郭象善《老》《莊》, 時人以為王弼之亞。敳甚知之, 每曰:「郭子玄何必減瘐子嵩」。象後為太傅主簿, 任事專勢。敳謂象曰:「卿自是當世大才, 我疇昔之意都已盡矣。」
敳有重名, 為搢紳所推, 而聚斂積實, 談者譏之。都官從事溫嶠奏之, 豈又更器嶠, 目嶠森森如千丈松, 雖礧砢多節, 施之大廈, 有棟梁之用。時劉輿見任於越, 人士多為所構, 惟敳縱心事外, 無迹可間。後以其性儉家富, 說越令就換錢千萬, 冀其有吝, 因此可乘。越於眾坐中問於敳, 而敳乃頹然已醉, 幘墮機上, 以頭就穿取, 徐答云:「下官家有二千萬, 隨公所取矣。」輿於是乃服。越甚悅, 因曰:「不可以小人之慮度君子之心。」王衍不與敳交, 敳卿之不置。衍曰:「君不得為耳。」敳曰:「卿自君我, 我自卿卿。我自用我家法, 卿自用卿家法。」衍甚奇之。石勒之亂, 與衍俱被害, 時年五十。
郭象, 字子玄, 少有才理, 好《老》《莊》, 能清言。太尉王衍每云:「聽象語, 如懸河瀉水, 注而不竭。」州郡辟召, 不就。常閑居, 以文論自娛。後辟司徒掾, 稍至黃門侍郎。東海王越引為太傅主簿, 甚見親委, 遂任職當權, 熏灼內外, 由是素論去之。永嘉末病卒, 著碑論十二篇。
先是, 註《莊子》者數十家, 莫能究其旨統。向秀於舊註外而為解義, 妙演奇致, 大暢玄風, 惟《秋水》、《至樂》二篇未竟而秀卒。秀子幼, 其義零落, 然頗有別本遷流。象為人行薄, 以秀義不傳于世, 遂竊以為己注, 乃自註《秋水》、《至樂》二篇, 又易《馬蹄》一篇, 其餘眾篇或點定文句而巳。其後秀義別本出, 故今有向、郭二《莊》, 其義一也。
庾純, 字謀甫, 博學有才義, 為世儒宗。郡補主簿, 仍參征南府, 累遷黃門侍郎, 封關內侯, 歷中書令、河南尹。初, 純以賈充姦佞, 與任愷共舉充西鎮關中, 充由是不平。充嘗宴朝士, 而純後至, 充謂曰:「君行常居人前, 今何以在後?」純曰:「旦有小市井事不了, 是以來後。」世言純之先嘗有伍伯者, 充之先有市魁者, 充、純以此相譏焉。充自以位隆望重, 意殊不平。及純行酒, 充不時飲。純曰:「長者為壽, 何敢爾乎!」充曰:「父老不歸供養, 將何言也!」純因發怒曰:「賈充!天下兇兇, 由爾一人。」充曰:「充輔佐二世, 蕩平巴、蜀, 有何罪而天下為之兇兇?」純曰:「高貴鄉公何在?」眾坐因罷。充左右欲執純, 中護軍羊琇、侍中王濟佑之, 因得出。充慚怒, 上表解職。純懼, 上河南尹、關內侯印綬, 上表自劾曰:「司空公賈充請諸卿校并及臣。臣不自量, 飲酒過多。醉亂行酒, 重酌於公, 公不肯飲, 言語往來, 公遂訶臣父老不歸供養, 卿為無天地。臣不服罪自引, 而更忿怒, 厲聲名公, 臨時喧饒, 遂至荒越。禮, 『八十月制』, 誠以衰老之年, 變難無常也。臣不惟生育之恩, 求養老父, 而懷祿貪榮, 烏鳥之不若。充為三公, 論道興化, 以教義責臣, 是也。而以枉錯直, 居下犯上, 醉酒迷荒, 昏亂儀度。臣得以凡才, 擢授顯任。《易》戒濡首, 《論》誨酒困, 而臣聞義不服, 過言盈庭, 黷幔台司, 違犯憲度, 不可以訓。請臺免臣官, 廷尉結罪, 大鴻臚削爵土。敕身不謹, 伏須罪誅。」御史中丞孔恂劾純, 請免官。詔曰:「先王崇尊卑之禮, 明貴賤之序, 著溫克之德, 記沈酗之禍, 所以光宣道化, 示人軌儀也。昔廣漢陵慢宰相, 獲犯上之刑;灌夫託醉肆忿, 致誅斃之罪。純以凡才, 備位卿尹, 不惟謙敬之節, 不忌覆車之戒, 陵上無禮, 悖言自口, 宜加顯黜, 以肅朝倫。」遂免純官。
又以純父老不求供養, 使據禮典正其臧否。太傅何曾、太尉荀顗、驃騎將軍齊王攸議曰:「凡斷正臧否, 宜先稽之禮、律。八十者, 一子不從政;九十者, 其家不從政。新令亦如之。按純父年八十一, 兄弟六人, 三人在家, 不廢侍養。純不求供養, 其於禮、律未有違也。司空公以純備位卿尹, 望其有加於人。而純荒醉, 肆其忿怒。臣以為純不遠布孝至之行, 而近習常人之失, 應在譏貶。」司徒石苞議:「純榮官忘親, 惡聞格言, 不忠不孝, 宜除名削爵土。」司徒西曹掾劉斌議以為:「敦敘風俗, 以人倫為先;人倫之教, 以忠孝為主。忠故不忘其君, 孝故不忘其親。若孝必專心於色養, 則明君不得而臣;忠必不顧其親, 則父母不得而子也。是以為臣者, 必以義斷其恩;為子也, 必以情割其義。在朝則從君之命, 在家則隨父之制。然後君父兩濟, 忠孝各序。純兄峻以父老求歸, 峻若得歸, 純無不歸之勢;峻不得歸, 純無得歸之理。純雖自聞, 同不見聽。近遼東太守孫和、廣漢太守鄧良皆有老母, 良無兄弟, 授之遠郡, 辛苦自歸, 皆不見聽。且純近為京尹, 父在界內, 時得自啟定省, 獨於禮法外處其貶黜, 斌愚以為非理也。禮, 年八十, 一子不從政。純有二弟在家, 不為違禮。又令, 年九十, 乃聽悉歸。今純父實未九十, 不為犯令。罵辱宰相, 宜加放斥, 以明國典。聖恩愷悌, 示加貶退, 臣愚無所清議。」河南功曹史龐札等表曰:
臣郡前尹關內侯純, 醉酒失常, 《戊申詔書》既免尹官, 以父篤老不求供養, 下五府依禮典正其臧否。臣謹按三王養老之制, 八十, 一子不從政;九十, 其家不從政, 斯誠使人無闕孝養之道, 為臣不違在公之節也。先王制禮垂訓, 莫尚於周。當其時也, 姬公留周, 伯禽之魯, 孝子不匱, 典禮無愆。今公府議, 七十時制, 八十月制, 欲以駮奪從政之限, 削除爵土。是為公旦立法, 還自越之, 魯侯為子, 即為罰首也。石奮期頤, 四子列郡。近太宰獻王諸子, 亦有籓外。古今同符, 忠孝並濟。
臣聞悔吝之疵, 君子有之。尹性少飲多, 遂至沈醉。尹醒聞知, 悼恨前失, 執謙引罪, 深自奏劾, 求入重法。今公府不原所由, 而謂傲很, 是為重罪過醉之言, 而沒迷復之義也。臣聞父子天性, 愛由自然, 君臣之交, 出自義合, 而求忠臣必於孝子。是以先王立禮, 敬同於父, 原始要終, 齊於所生, 如此猶患人臣罕能致身。今公府議云, 禮律雖有常限, 至於疾病歸養, 不奪其志。如此則為禮禁正直, 而陷人以詐, 違越王制, 開其殆原。尹少履清苦, 事親色養, 歷職內外, 公廉無私, 此陛下之所以屢發明詔, 而尹之所以仍見擢授也。尹行己也恭, 率下也敬, 先眾後己, 實是宿心。一旦由醉, 責以暴慢。按奏狀不忠不孝, 群公建議削除爵土, 此愚臣所以自悲自悼, 拊心泣血也。
按今父母年過八十, 聽令其子不給限外職, 誠以得有歸來之緣。今尹居在郡內, 前每表屢蒙定省。尹昆弟六人, 三人在家, 孝養不廢。兄侍中峻, 家之嫡長, 往比自表, 求歸供養, 詔喻不聽。國體法同, 兄弟無異, 而虛責尹不求供養如斯, 臣懼長假飾之名, 而損忠誠之實也。夫禮者, 所以經國家, 定社稷也。故陶唐之隆, 順考古典;周成之美, 率由舊章。伏惟陛下聖德欽明, 敦禮崇教, 疇諮四嶽, 以詳典制。尹以犯違受黜, 而所由者醉。公以教義見責, 而所因者忿。積忿以立義, 由醉以得罪, 禮律不復為斷, 文致欲以成法。是以愚臣敢冒死亡之誅, 而恥不伸於盛明之世。惟蒙哀察。
帝復下詔曰:「自中世以來, 多為貴重順意, 賤者生情, 故令釋之、定國得揚名於前世。今議責庾純, 不惟溫克, 醉酒沈湎, 此責人以齊聖也。疑賈公亦醉, 若其不醉, 終不於百客之中責以不去官供養也。大晉依聖人典禮, 制臣子出處之宜, 若有八十, 皆當歸養, 亦不獨純也。古人云:『由醉之言, 俾出童羖。』明不責醉, 恐失度也。所以免純者, 當為將來之醉戒耳。齊王、劉掾議當矣。」復以純為國子祭酒, 加散騎常侍。後將軍荀眅於朝會中奏純以前坐不孝免黜, 不宜升進。侍中甄德進曰:「孝以顯親為大, 祿養為榮。詔赦純前愆, 擢為近侍, 兼掌教官, 此純召不俟駕之日。而後將軍眅敢以私議貶奪公論, 抗言矯情, 誣罔朝廷, 宜加貶黜。」眅坐免官。
, 眅與純俱為大將軍所辟, 眅整麗車服, 純率素而已, 眅以為愧恨。至是, 毀純。眅既免黜, 純更以此愧之, 亟往慰勉之, 時人稱純通恕。
遷侍中, 以父憂去官。起為御史中丞, 轉尚書。除魏郡太守, 不之官, 拜少府。年六十四卒。子旉。
旉字允臧。少有清節, 歷位博士。齊王攸之就國也, 下禮官議崇錫之物。旉與博士太叔廣、劉暾、繆蔚、郭頤、秦秀、傅珍等上表諫曰:
《書》稱帝堯「克明俊德, 以親九族」。武王光有天下, 兄弟之國十有六人, 同姓之國四十人, 元勛睦親, 顯以殊禮, 而魯、衛、齊、晉大啟土宇, 並受分器。所謂惟善所在, 親疏一也。大晉龍興, 隆唐、周之遠迹, 王室親屬, 佐命功臣, 咸受爵土, 而四海乂安。今吳、會已平, 詔大司馬齊王出統方嶽, 當遂撫其國家, 將準古典, 以垂永制。
昔周之選建明德以左右王室也, 則周公為太宰, 康叔為司寇, 聃季為司空。及召、芮、畢、毛諸國, 皆入居公卿大夫之位, 明股肱之任重, 守地之位輕也, 未聞古典以三事之重出之國者。漢氏諸侯王位尊勢重, 在丞相三公上。其入讚朝政者, 乃有兼官, 其出之國, 亦不復假台司虛名為隆寵也。
昔申無宇曰「五大不在邊」, 先儒以為貴寵公子公孫, 累世正卿也。又曰「五細不在庭」, 先儒以為賤妨貴, 少陵長, 遠間親, 新間舊, 小加大也。不在庭, 不在朝廷為政也。又曰:「親不在外, 羈不在內。今棄疾在外, 鄭丹在內, 君其少戒之。」叔向有言:「公室將卑, 其枝葉先落。」公族, 公室之本, 而去之, 諺所謂芘焉而縱尋斧柯者也。
今使齊王賢邪, 則不宜以母弟之親尊, 居魯、衛之常職;不賢邪, 不宜大啟土宇, 表建東海也。古禮, 三公無職, 坐而論道, 不聞以方任嬰之。惟周室大壞, 宣王中興, 四夷交侵, 救急朝夕, 然後命召穆公征淮夷。故其詩曰「徐方不回, 王曰旋歸」, 宰相不得久在外也。今天下已定, 六合為家, 將數延三事, 與論太平之基, 而更出之, 去王城二千里, 違舊章矣。
旉草議, 先以呈父純, 純不禁。太常鄭默、博士祭酒曹志並過其事。武帝以博士不答所問, 答所不問, 大怒, 事下有司。尚書朱整、褚等奏:「旉等侵官離局, 迷罔朝廷, 崇飾惡言, 假託無諱, 請收旉等八人付廷尉科罪。」旉父純詣廷尉自首:「旉以議草見示, 愚淺聽之。」詔免純罪。
廷尉劉頌又奏旉等大不敬, 棄市論, 求平議。尚書又奏請報聽廷尉行刑。尚書夏侯駿謂硃整曰:「國家乃欲誅諫臣!官立八座, 正為此時, 卿可共駁正之。」整不從, 駿怒起, 曰:「非所望也!」乃獨為駁議。左僕射魏舒、右僕射下邳王晃等從駿議。奏留中七日, 乃詔曰:「旉等備為儒官, 不念奉憲制, 不指答所問, 敢肆其誣罔之言, 以干亂視聽。而旉是議主, 應為戮首。但旉及家人並自首, 大信不可奪。秦秀、傅珍前者虛妄, 幸而得免, 復不以為懼, 當加罪戮, 以彰兇慝。猶復不忍, 皆丐其死命。秀、珍、旉等並除名。」後數歲, 復起為散騎侍郎。終於國子祭酒。
秦秀, 字玄良, 新興雲中人也。父朗, 魏驍騎將軍。秀少敦學行, 以忠直知名。咸寧中, 為博士。何曾卒, 下禮官議謚。秀議曰:
故太宰何曾, 雖階世族之胤, 而少以高亮嚴肅, 顯登王朝。事親有色養之名, 在官奏科尹模, 此二者實得臣子事上之概。然資性驕奢, 不循軌則。《詩》云:「節彼南山, 惟石巖巖, 赫赫師尹, 人具爾瞻。」言其德行高峻, 動必以禮耳。丘明有言:「儉, 德之恭;侈, 惡之大也。」大晉受命, 勞廉隱約, 曾受寵二代, 顯赫累世。暨乎耳順之年, 身兼三公之位, 食大國之租, 荷保傅之貴, 執司徒之均。二子皆金貂卿校, 列于帝側。方之古人, 責深負重, 雖舉門盡死, 猶不稱位。而乃驕奢過度, 名被九域, 行不履道, 而享位非常。以古義言之, 非惟失輔相之宜, 違斷金之利也。穢皇代之美, 壞人倫之教, 生天下之醜, 示後生之傲, 莫大於此。自近世以來, 宰臣輔相, 未有受垢辱之聲, 被有司之劾, 父子塵累而蒙恩貸若曾者也。
周公弔二季之陵遲, 哀大教之不行, 於是作謚以紀其終。曾參奉之, 啟手歸全, 易簀而沒, 蓋明慎終, 死而後已。齊之史氏, 亂世陪臣耳, 猶書君賊, 累死不懲。況於皇代守典之官, 敢畏彊盛, 而不盡禮。管子有言:「禮義廉恥, 是謂四維, 四維不張, 國乃滅亡。」宰相大臣, 人之表儀, 若生極其情, 死又無貶, 是則帝室無正刑也。王公貴人, 復何畏哉!所謂四維, 復何寄乎!謹按《謚法》:「名與實爽曰繆, 怙亂肆行曰醜。」曾之行己, 皆與此同, 宜謚繆醜公。
時雖不同秀議, 而聞者懼焉。
秀性忌讒佞, 疾之如仇, 素輕鄙賈充, 及伐吳之役, 聞其為大都督, 謂所親者曰:「充文案小才, 乃居伐國大任, 吾將哭以送師。」或止秀曰:「昔蹇叔知秦軍必敗, 故哭送其子耳。今吳君無道, 國有自亡之形, 群率踐境, 將不戰而潰。子之哭也, 既為不智, 乃不赦之罪。」於是乃止。及孫皓降于王濬, 充未之知, 方以吳未可平, 抗表請班師。充表與告捷同至, 朝野以充位居人上, 智出人下, 僉以秀為知言。
及充薨, 秀議曰:「充舍宗族弗授, 而以異姓為後, 悖禮溺情, 以亂大倫。昔鄫養外孫莒公子為後, 《春秋》書『莒人滅鄫』。聖人豈不知外孫親邪!但以義推之, 則無父子耳。又案詔書『自非功如太宰, 始封無後如太宰, 所取必己自出如太宰, 不得以為比』。然則以外孫為後, 自非元功顯德, 不之得也。天子之禮, 蓋可然乎?絕父祖之血食, 開朝廷之禍門。《謚法》『昏亂紀度曰荒』, 請謚荒公。」不從。
王濬有平吳之勳, 而為王渾所譖毀。帝雖不從, 無明賞罰, 以濬為輔國大將軍, 天下咸為之怨。秀乃上言曰:「自大晉啟祚, 輔國之號, 率以舊恩。此為王濬無功之時, 受九列之顯位, 立功之後更得寵人之辱號也。四海視之, 孰不失望!蜀小吳大, 平蜀之後, 二將皆就加三事, 今濬還而降等, 天下安得不惑乎!吳之未亡也, 雖以三祖之神武, 猶躬受其屈。以孫皓之虛名, 足以驚動諸夏, 每一小出, 雖聖心知其垂亡, 然中國輒懷惶怖。當爾時, 有能借天子百萬之眾, 平而有之, 與國家結兄弟之交, 臣恐朝野實皆甘之耳。今濬舉蜀、漢之卒, 數旬而平吳, 雖舉吳人之財寶以與之, 本非己分有焉, 而遽與計校乎?」
後與劉暾等同議齊王攸事, 忤旨, 除名。尋復起為博士。秀性悻直, 與物多忤。為博士前後垂二十年, 卒於官。
史臣曰:齊獻王以明德茂親, 經邦論道, 允釐庶績, 式敘彞倫。武帝納姦諂之邪謀, 懷紹終之遠慮, 遂乃君茲青土, 作牧東籓。遠邇驚嗟, 朝野失望。曹志等服膺教義, 方軌儒門, 蹇蹇匪躬, 慺慺體國。故能抗言鳳闕, 忤犯龍鱗, 身雖暫屈, 道亦弘矣!庾氏世載清德, 見稱於世, 汝潁之多奇士, 斯焉取斯。謀甫素疾佞邪, 而發因醉飽, 投鼠忌器, 豈易由言。竊人之財, 猶謂之盜, 子玄假譽攘善, 將非盜乎!

贊曰:魏氏維城, 濟北知名。潁川多士, 峻亦飛英。長岑徇義, 祭酒遺榮。謀甫三爵, 酗斯作。象既攘善, 秀惟癉惡。旉獻嘉謀, 幾趨鼎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