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十二《列傳第四十二》

卷七十二《列傳第四十二》
郭璞葛洪
郭璞, 字景純, 河東聞喜人也。父瑗, 尚書都令史。時尚書杜預有所增損, 瑗多駮正之, 以公方著稱。終於建平太守。璞好經術, 博學有高才, 而訥於言論, 詞賦為中興之冠。好古文奇字, 妙於陰陽算歷。有郭公者, 客居河東, 精於卜筮, 璞從之受業。公以《青囊中書》九卷與之, 由是遂洞五行、天文、卜筮之術, 攘災轉禍, 通致無方, 雖京房、管輅不能過也。璞門人趙載嘗竊《青襄書》, 未及讀, 而為火所焚。
惠懷之際, 河東先擾。璞筮之, 投策而歎曰:「嗟乎!黔黎將湮於異類, 桑梓其翦為龍荒乎!」於是潛結姻暱及交遊數十家, 欲避地東南。抵將軍趙固, 會固所乘良馬死, 固惜之, 不接賓客。璞至, 門吏不為通。璞曰:「吾能活馬。」吏驚入白固。固趨出, 曰:「君能活吾馬乎?」璞曰:「得健夫二三十人, 皆持長竿, 東行三十里, 有丘林社廟者, 便以竿打拍, 當得一物, 宜急持歸。得此, 馬活矣。」固如其言, 果得一物似猴, 持歸。此物見死馬, 便噓吸其鼻。頃之馬起, 奮迅嘶鳴, 食如常, 不復見向物。固奇之, 厚加資給。
行至廬江, 太守胡孟康被丞相召為軍諮祭酒。時江淮清宴, 孟康安之, 無心南渡。璞為占曰「敗」。康不之信。璞將促裝去之, 愛主人婢, 無由而得, 乃取小豆三斗, 繞主人宅散之。主人晨見赤衣人數千圍其家, 就視則滅, 甚惡之, 請璞為卦。璞曰:「君家不宜畜此婢, 可於東南二十里賣之, 慎勿爭價, 則此妖可除也。」主人從之。璞陰令人賤買此婢。復為符投於井中, 數千赤衣人皆反縛, 一一自投于並, 主人大悅。璞攜婢去。後數旬而廬江陷。
璞既過江, 宣城太守殷祐引為參軍。時有物大如水牛, 灰色卑腳, 腳類象, 胸前尾上皆白, 大力而遲鈍, 來到城下, 眾咸異焉。祐使人伏而取之, 令璞作卦, 遇《遁》之《蠱》, 其卦曰:「《艮》體連《乾》, 其物壯巨。山潛之畜, 匪兕匪武。身與鬼並, 精見二午。法當為禽, 兩靈不許。遂被一創, 還其本墅。按卦名之, 是為驢鼠。」卜適了, 伏者以戟刺之, 深尺餘, 遂去不復見。郡綱紀上祠, 請殺之。巫云:「廟神不悅, 曰:『此是共阜亭驢山君鼠, 使詣荊山, 暫來過我, 不須觸之。』」其精妙如此。祐遷石頭督護, 璞復隨之。時有鼯鼠出延陵, 璞占之曰:「此郡東當有妖人欲稱制者, 尋亦自死矣。後當有妖樹生, 然若瑞而非瑞, 辛螫之木也。儻有此者, 東南數百里必有作逆者, 期明年矣。」無錫縣欻有茱萸四株交枝而生, 若連理者, 其年盜殺吳興太守袁琇。或以問璞, 璞曰:「卯爻發而沴金, 此木不曲直而成災也。」王導深重之, 引參己軍事。嘗令作卦, 璞言:「公有震厄, 可命駕西出數十里, 得一柏樹, 截斷如身長, 置常寢處, 災當可消矣。」導從其言。數日果震, 柏樹粉碎。
時元帝初鎮鄴, 導令璞筮之, 遇《咸》之《井》, 璞曰:「東北郡縣有『武』名者, 當出鐸, 以著受命之符。西南郡縣有『陽』名者, 井當沸。」其後晉陵武進縣人於田中得銅鐸五枚, 歷陽縣中井沸, 經日乃止。及帝為晉王, 又使璞筮, 遇《豫》之《睽》, 璞曰:「會稽當出鐘, 以告成功, 上有勒銘, 應在人家井泥中得之。繇辭所謂『先王以作樂崇德, 殷薦之上帝』者也。」及帝即位, 太興初, 會稽剡縣人果於井中得一鐘, 長七寸二分, 口徑四寸半, 上有古文奇書十八字, 云「會稽嶽命」, 餘字時人莫識之。璞曰:「蓋王者之作, 必有靈符, 塞天人之心, 與神物合契, 然後可以言受命矣。觀五鐸啟號於晉陵, 棧鐘告成於會稽, 瑞不失類, 出皆以方, 豈不偉哉!若夫鐸發其響, 鐘徵其象, 器以數臻, 事以實應, 天人之際不可不察。」帝甚重之。
璞著《江賦》, 其辭甚偉, 為世所稱。後復作《南郊賦》, 帝見而嘉之, 以為著作佐郎。於時陰陽錯繆, 而刑獄繁興, 璞上疏曰:
臣聞《春秋》之義, 貴元慎始, 故分至啟閉以觀雲物, 所以顯天人之統, 存休咎之徵。臣不揆淺見, 輒依歲首粗有所占, 卦得《解》之《既濟》。案爻論思, 方涉春木王龍德之時, 而為廢水之氣來見乘, 加升陽未布, 隆陰仍積, 《坎》為法象, 刑獄所麗, 變《坎》加《離》, 厥象不燭。以義推之, 皆為刑獄殷繁, 理有壅濫。又去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太白蝕月。月者屬《坎》, 群陰之府, 所以照察幽情, 以佐太陽者也。太白, 金行之星, 而來犯之, 天意若曰刑理失中, 自壞其所以為法者也。臣術學庸近, 不練內事, 卦理所及, 敢不盡言。又去秋以來, 沈雨跨年, 雖為金家涉火之祥, 然亦是刑獄充溢, 怨歎之氣所致。往建興四年十二月中, 行丞相令史淳于伯刑於市, 而血逆流長標。伯者小人, 雖罪在未允, 何足感動靈變, 致若斯之怪邪!明皇天所以保祐金家, 子愛陛下, 屢見災異, 殷勤無已。陛下宜側身思懼, 以應靈譴。皇極之謫, 事不虛降。不然, 恐將來必有愆陽苦雨之災, 崩震薄蝕之變, 狂狡蠢戾之妖, 以益陛下旰食之勞也。
臣謹尋按舊經, 《尚書》有五事供禦之術, 京房易傳有消復之救, 所以緣咎而致慶, 因異而邁政。故木不生庭, 太戊無以隆;雉不鳴鼎, 武丁不為宗。夫寅畏者所以饗福, 怠傲者所以招患, 此自然之符應, 不可不察也。案《解卦》繇云:「君子以赦過宥罪。」《既濟》云;「思患而豫防之。」臣愚以為宜發哀矜之詔, 引在予之責, 蕩除瑕釁, 贊陽布惠, 使幽斃之人應蒼生以悅育, 否滯之氣隨谷風而紓散。此亦寄時事以制用, 藉開塞而曲成者也。
臣竊觀陛下貞明仁恕, 體之自然, 天假其祚, 奄有區夏, 啟重光於已昧, 廓四祖之遐武, 祥靈表瑞, 人鬼獻謀, 應天順時, 殆不尚此。然陛下即位以來, 中興之化未闡, 雖躬綜萬機, 勞逾日昃, 玄澤未加於群生, 聲教未被乎宇宙, 臣主未寧於上, 黔細未輯於下, 《鴻鴈》之詠不興, 康衢之歌不作者, 何也?杖道之情未著, 而任刑之風先彰, 經國之略未震, 而軌物之迹屢遷。夫法令不一則人情惑, 職次數改則覬覦生, 官方不審則秕政作, 懲勸不明則善惡渾, 此有國者之所慎也。臣竊為陛下惜之。夫以區區之曹參, 猶能遵蓋公之一言, 倚清靖以鎮俗, 寄市獄以容非, 德音不忘, 流詠于今。漢之中宗, 聰悟獨斷, 可謂令主, 然厲意刑名, 用虧純德。《老子》以禮為忠信之薄, 況刑又是禮之糟粕者乎!夫無為而為之, 不宰以宰之, 固陛下之所體者也。恥其君不為堯舜者, 亦豈惟古人!是以敢肆狂瞽, 不隱其懷。若臣言可採, 或所以為塵露之益;若不足採, 所以廣聽納之門。願陛下少留神鑒, 賜察臣言。
疏奏, 優詔報之。
其後日有黑氣, 璞復上疏曰:
臣以頑昧, 近者冒陳所見, 陛下不遺狂言, 事蒙御省。伏讀聖詔, 歡懼交戰。臣前云升陽未布, 隆陰仍積, 《坎》為法象, 刑獄所麗, 變《坎》加《離》, 厥象不燭, 疑將來必有薄蝕之變也。此月四日, 日出山六七丈, 精光潛昧, 而色都赤, 中有異物大如雞子, 又有青黑之氣共相薄擊, 良久方解。案時在歲首純陽之月, 日在癸亥全陰之位, 而有此異, 殆元首供禦之義不顯, 消復之理不著之所致也。計去微臣所陳, 未及一月, 而便有此變, 益明皇天留情陛下懇懇之至也。
往年歲末, 太白蝕月, 今在歲始, 日有咎謫。會未數旬, 大眚再見。日月告釁, 見懼詩人, 無曰天高, 其鑒不遠。故宋景言善, 熒惑退次;光武寧亂, 呼沲結冰。此明天人之懸符, 有若形影之相應。應之以德, 則休祥臻;酬之以怠, 則咎徵作。陛下宜恭承靈譴, 敬天之怒, 施沛然之恩, 諧玄同之化, 上所以允塞天意, 下所以弭息群謗。
臣聞人之多幸, 國之不幸。赦不宜數, 實如聖旨。臣愚以為子產之鑄刑書, 非政事之善, 然不得不作者, 須以救弊故也。今之宜赦, 理亦如之。隨時之宜, 亦聖人所善者。此國家大信之要, 誠非微臣所得干豫。今聖朝明哲, 思弘謀猷, 方闢四門以亮采, 訪輿誦於群心, 況臣蒙珥筆朝末, 而可不竭誠盡規哉!
頃之遷尚書郎。數言便宜, 多研匡益。明帝之在東宮, 與溫嶠、庾亮並有布衣之好, 璞亦以才學見重, 埒於嶠、亮, 論者美之。然性輕易, 不修威儀, 嗜酒好色, 時或過度。著作郎干寶常誡之曰:「此非適性之道也。」璞曰:「吾所受有本限, 用之恒恐不得盡, 卿乃憂酒色之為患乎!」
璞既好卜筮, 縉紳多笑之。又自以才高位卑, 乃著《客傲》, 其辭曰:
客傲郭生曰:「玉以兼城為寶, 士以知名為賢。明月不妄映, 蘭葩豈虛鮮。今足下既以拔文秀於叢薈, 蔭弱根於慶雲, 陵扶搖而竦翮, 揮清瀾以濯鱗, 而響不徹於一皋, 價不登乎千金。傲岸榮悴之際, 頡頏龍魚之間, 進不為諧隱, 退不為放言, 無沈冥之韻, 而希風乎嚴先, 徒費思於贊味, 摹《洞林》乎《連山》, 尚何名乎!夫攀驪龍之髯, 撫翠禽之毛, 而不得絕霞肆、跨天津者, 未之前聞也。」
郭生粲然而笑曰:「鷦鷯不可與論雲翼, 井蛙難與量海鰲。雖然, 將祛子之惑, 訊以未悟, 其可乎?
「乃者地維中絕, 乾光墜采, 皇運暫迴, 廓祚淮海。龍德時乘, 群才雲駭, 藹若鄧林之會逸翰, 爛若溟海之納奔濤, 不煩咨嗟之訪, 不假蒲帛之招, 羈九有之奇駿, 咸總之於一朝, 豈惟豐沛之英, 南陽之豪!昆吾挺鋒, 驌驦軒髦, 杞梓競敷, 蘭荑爭翹, 嚶聲冠於伐木, 援類繁乎拔茅。是以水無浪士, 巖無幽人, 刈蘭不暇, 爨桂不給, 安事錯薪乎!
「且夫窟泉之潛不思雲翬, 熙冰之采不羨旭晞, 混光耀於埃藹者, 亦曷願滄浪之深, 秋陽之映乎!登降紛於九五, 淪湧懸乎龍津。蚓蛾以不才陸槁, 蟒蛇以騰騖暴鱗。連城之寶, 藏於褐裏, 三秀雖艷, 糜于麗采。香惡乎芬?賈惡乎在?是以不塵不冥, 不驪不騂, 支離其神, 蕭悴其形。形廢則神王, 跡粗而名生。體全者為犧, 至獨者不孤, 傲俗者不得以自得, 默覺者不足以涉無。故不恢心而形遺, 不外累而智喪, 無巖穴而冥寂, 無江湖而放浪。玄悟不以應機, 洞鑒不以昭曠。不物物我我, 不是是非非。忘意非我意, 意得非我懷。寄群籟乎無象, 域萬殊於一歸。不壽殤子, 不夭彭涓, 不壯秋豪, 不小太山。蚊淚與天地齊流, 蜉蝣與大椿齒年。然一闔一開, 兩儀之跡, 一沖一溢, 懸象之節, 渙互期於寒暑, 凋蔚要乎春秋。青陽之翠秀, 龍豹之委穎, 駿狼之長暉, 玄陸之短景。故皋壤為悲欣之府, 胡蝶為物化之器矣。
「夫欣黎黃之音者, 不顰蟪蛄之吟;豁雲臺之觀者, 必閟帶索之歡。縱蹈而詠採薺, 擁璧而歎抱關。戰機心以外物, 不能得意於一弦。悟往復於嗟歎, 安可與言樂天者乎!若乃莊周偃蹇於漆園, 老萊婆娑於林窟, 嚴平澄漠於塵肆, 梅真隱淪乎市卒, 梁生吟嘯而矯跡, 焦先混沌而槁杌, 阮公昏酣而賣傲, 翟叟遁形以倏忽。吾不能歲韻於數賢, 故寂然玩此員策與智骨。」
永昌元年, 皇孫生, 璞上疏曰:
有道之君未嘗不以危自持, 亂世之主未嘗不以安自居。故存而不忘亡者, 三代之所以興也;亡而自以為存者, 三季之所以廢也。是以古之令主開納忠讜, 以弼其違;標顯切直, 用攻其失。至乃聞一善則拜, 見規誡則懼。何者?蓋不私其身, 處天下以至公也。臣竊惟陛下符運至著, 勛業至大, 而中興之祚不隆、聖敬之風未躋者, 殆由法令太明, 刑教太峻。故水至清則無魚, 政至察則眾乖, 此自然之勢也。
臣去春啟事, 以囹圄充斥, 陰陽不和, 推之卦理, 宜因郊祀作赦, 以蕩滌瑕穢。不然, 將來必有愆陽苦雨之災, 崩震薄蝕之變, 狂狡蠢戾之妖。其後月餘, 日果薄斗。去秋以來, 諸郡並有暴雨, 水皆洪潦, 歲用無年。適聞吳興復欲有構妄者, 咎徵漸成, 臣甚惡之。頃者以來, 役賦轉重, 獄犴日結, 百姓困擾, 甘亂者多, 小人愚險, 共相扇惑。雖勢無所至, 然不可不虞。案《洪範傳》, 君道虧則日蝕, 人憤怨則水涌益, 陰氣積則下代上。此微理潛應已著實於事者也。假令臣遂不幸謬中, 必貽陛下側席之憂。
今皇孫載育, 天固靈基, 黔首顒顒, 實望惠潤。又歲涉午位, 金家所忌。宜於此時崇恩布澤, 則火氣潛消, 災譴不生矣。陛下上承天意, 下順物情, 可因皇孫之慶大赦天下。然後明罰敕法, 以肅理官, 克厭天心, 慰塞人事, 兆庶幸甚, 禎祥必臻矣。
臣今所陳, 暫而省之, 或未允聖旨, 久而尋之, 終亮臣誠。若所啟上合, 願陛下勿以臣身廢臣之言。臣言無隱, 而陛下納之, 適所以顯君明臣直之義耳。
疏奏, 納焉, 即大赦改年。
時暨陽人任谷因耕息於樹下, 忽有一人著羽衣就淫之, 既而不知所在, 谷遂有娠。積月將產, 羽衣人復來, 以刀穿其陰下, 出一蛇子便去。谷遂成宦者。後詣闕上書, 自云有道術。帝留谷于宮中。璞復上疏曰:「任谷所為妖異, 無有因由。陛下玄鑒廣覽, 欲知其情狀, 引之禁內, 供給安處。臣聞為國以禮正, 不聞以奇邪。所聽惟人, 故神降之吉。陛下簡默居正, 動遵典刑。案《周禮》, 奇服怪人不入宮, 況谷妖詭怪人之甚者, 而登講肆之堂, 密邇殿省之側, 塵點日月, 穢亂天聽, 臣之私情竊所以不取也。陛下若以谷信為神靈所憑者, 則應敬而遠之。夫神, 聰明正直, 接以人事。若以谷為妖蠱詐妄者, 則當投畀裔土, 不宜令褻近紫闈。若以谷或是神祇告譴、為國作眚者, 則當克己修禮以弭其妖, 不宜令谷安然自容, 肆其邪變也。臣愚以為陰陽陶烝, 變化萬端, 亦是狐狸魍魎憑假作慝。願陛下採臣愚懷, 特遣谷出。臣以人乏, 忝荷史任, 敢忘直筆, 惟義是規。」其後元帝崩, 谷因亡走。
璞以母憂去職, 卜葬地於暨陽, 去水百步許。人以近水為言, 璞曰:「當即為陸矣。」其後沙漲, 去墓數十里皆為桑田。未期, 王敦起璞為記室參軍。是時潁川陳述為大將軍掾, 有美名, 為敦所重, 未幾而沒。璞哭之哀甚, 呼曰:「嗣祖, 嗣祖, 焉知非福!」夫幾而敦作難。時明帝即位踰年, 未改號, 而熒惑守房。璞時休歸, 帝乃遣使齎手詔問璞。會暨陽縣復上言曰赤烏見。璞乃上疏請改年肆赦, 文多不載。璞嘗為人葬, 帝微服往觀之, 因問主人何以葬龍角, 此法當滅族。主人曰:「郭璞云此葬龍耳, 不出三年當致天子也。」帝曰:「出天子邪?」答曰:「能致天子問耳。」帝甚異之。璞素與桓彞友善, 彞每造之, 或值璞在婦間, 便入。璞曰:「卿來, 他處自可徑前, 但不可廁上相尋耳。必客主有殃。」彞後因醉詣璞, 正逢在廁, 掩而觀之, 見璞裸身被髮, 銜刀設醊。璞見彞, 撫心大驚曰:「吾每屬卿勿來, 反更如是!非但禍吾, 卿亦不免矣。天實為之, 將以誰咎!」璞終嬰王敦之禍, 彞亦死蘇峻之難。
王敦之謀逆也, 溫嶠、庾亮使璞筮之, 璞對不決。嶠、亮復令占己之吉凶, 璞曰:「大吉。」嶠等退, 相謂曰:「璞對不了, 是不敢有言, 或天奪敦魄。今吾等與國家共舉大事, 而璞云大吉, 是為舉事必有成也。」於是勸帝討敦。初, 璞每言「殺我者山宗」, 至是果有姓崇者構璞於敦。敦將舉兵, 又使璞筮。璞曰:「無成。」敦固疑璞之勸嶠、亮, 又聞卦凶, 乃問璞曰;「卿更筮吾壽幾何?」答曰:「思向卦, 明公起事, 必禍不久。若住武昌, 壽不可測。」敦大怒曰:「卿壽幾何?」曰:「命盡今日日中。」敦怒, 收璞, 詣南岡斬之。璞臨出, 謂行刑者欲何之。曰:「南岡頭。」璞曰:「必在雙柏樹下。」既至, 果然。復云:「此樹應有大鵲巢。」眾索之不得。璞更令尋覓, 果於枝間得一大鵲巢, 密葉蔽之。初, 璞中興初行經越城, 間遇一人, 呼其姓名, 因以褲褶遺之。其人辭不受, 璞曰:「但取, 後自當知。」其人遂受而去。至是, 果此人行刑。時年四十九。及王敦平, 追贈弘農太守。
, 庾翼幼時嘗令璞筮公家及身, 卦成, 曰:「建元之末丘山傾, 長順之初子凋零。」及康帝即位, 將改元為建元, 或謂庾冰曰:「子忘郭生之言邪?丘山上名, 此號不宜用。」冰撫心歎恨。及帝崩, 何充改元為永和, 庾翼歎曰:「天道精微, 乃當如是。長順者, 永和也, 吾庸得免乎!」其年翼卒。冰又令筮其後嗣, 卦成, 曰:「卿諸子並當貴盛, 然有白龍者, 凶徵至矣。若墓碑生金, 庾氏之大忌也。」後冰子蘊為廣州刺史, 妾房內忽有一新生白狗子, 莫知所由來, 其妾祕愛之, 不令蘊知。狗轉長大, 蘊入, 是狗眉眼分明, 又身至長而弱, 異於常狗, 蘊甚怪之。將出, 共視在眾人前, 忽失所在。蘊慨然曰:「殆白龍乎!庾氏禍至矣。」又墓碑生金。俄而為桓溫所滅, 終如其言。璞之占驗, 皆如此類也。
璞撰前後筮驗六十餘事, 名為《洞林》。又抄京、費諸家要最, 更撰《新林》十篇、《卜韻》一篇。注釋《爾雅》, 別為《音義》、《圖譜》。又注《三蒼》、《方言》、《穆天子傳》、《山海經》及《楚辭》、《子虛》、《上林賦》數十萬言, 皆傳於世。所作詩賦誄頌亦數萬言。子驁, 官至臨賀太守。
葛洪, 字稚川, 丹陽句容人也。祖系, 吳大鴻臚。父悌, 吳平後入晉, 為邵陵太守。洪少好學, 家貧, 躬自伐薪以貿紙筆, 夜輒寫書誦習, 遂以儒學知名。性寡欲, 無所愛玩, 不知棋局幾道, 摴蒱齒名。為人木訥, 不好榮利, 閉門卻掃, 未嘗交游。於餘杭山見何幼道、郭文舉, 目擊而已, 各無所言。時或尋書問義, 不遠數千里崎嶇冒涉, 期於必得, 遂究覽典籍, 尤好神仙導養之法。從祖玄, 吳時學道得仙, 號曰葛仙公, 以其練丹祕術授弟子鄭隱。洪就隱學, 悉得其法焉。後師事南海太守上黨鮑玄。玄亦內學, 逆占將來, 見洪深重之, 以女妻洪。洪傳玄業, 兼綜練醫術, 凡所著撰, 皆精核是非, 而才章富贍。
太安中, 石冰作亂, 吳興太守顧秘為義軍都督, 與周玘等起兵討之, 秘檄洪為將兵都尉, 攻冰別率, 破之, 遷伏波將軍。冰平, 洪不論功賞, 徑至洛陽, 欲搜求異書以廣其學。
洪見天下已亂, 欲避地南土, 乃參廣州刺史嵇含軍事。及含遇害, 遂停南土多年, 征鎮檄命一無所就。後還鄉里, 禮辟皆不赴。元帝為丞相, 辟為掾。以平賊功, 賜爵關內侯。咸和初, 司徒導召補州主簿, 轉司徒掾, 遷諮議參軍。干寶深相親友, 薦洪才堪國史, 選為散騎常侍, 領大著作, 洪固辭不就。以年老, 欲練丹以祈遐壽, 聞交阯出丹, 求為句漏令。帝以洪資高, 不許。洪曰:「非欲為榮, 以有丹耳。」帝從之。洪遂將子姪俱行。至廣州, 刺史鄧嶽留不聽去, 洪乃止羅浮山煉丹。嶽表補東官太守, 又辭不就。嶽乃以洪兄子望為記室參軍。在山積年, 優游閑養, 著述不輟。其自序曰:
洪體乏進趣之才, 偶好無為之業。假令奮翅則能陵厲玄霄, 騁足則能追風躡景, 猶欲戢勁翮於於鷦鷃之群, 藏逸迹於跛驢之伍, 豈況大塊稟我以尋常之短羽, 造化假我以至駑之蹇足?自卜者審, 不能者止, 又豈敢力蒼蠅而慕沖天之舉, 策跛鱉而追飛兔之軌;飾嫫母之篤陋, 求媒陽之美談;推沙礫之賤質, 索千金於和肆哉!夫僬僥之步而企及夸父之蹤, 近才所以躓礙也;要離之羸而強赴扛鼎之勢, 秦人所以斷筋也。是以望絕於榮華之途, 而志安乎窮圮之域;藜藿有八珍之甘, 蓬蓽有藻棁之樂也。故權貴之家, 雖咫尺弗從也;知道之士, 雖艱遠必造也。考覽奇書, 既不少矣, 率多隱語, 難可卒解, 自非至精不能尋究, 自非篤勤不能悉見也。
道士弘博洽聞者寡, 而意斷妄說者眾。至於時有好事者, 欲有所修為, 倉卒不知所從, 而意之所疑又無足諮。今為此書, 粗舉長生之理。其至妙者不得宣之於翰墨, 蓋粗言較略以示一隅, 冀悱憤之徒省之可以思過半矣。豈謂闇塞必能窮微暢遠乎, 聊論其所先覺者耳。世儒徒知服膺周孔, 莫信神仙之書, 不但大而笑之, 又將謗毀真正。故予所著子言黃白之事, 名曰《內篇》, 其餘駮難通釋, 名曰《外篇》, 大凡內外一百一十六篇。雖不足藏諸名山, 且欲緘之金匱, 以示識者。
自號抱朴子, 因以名書。其餘所著碑誄詩賦百卷, 移檄章表三十卷, 神仙、良吏、隱逸、集異等傳各十卷, 又抄《五經》、《史》、《漢》、百家之言、方技雜事三百一十卷, 《金匱藥方》一百卷, 《肘後要急方》四卷。
洪博聞深洽, 江左絕倫。著述篇章富於班馬, 又精辯玄賾, 析理入微。後忽與嶽疏云:「當遠行尋師, 剋期便發。」嶽得疏, 狼狽往別。而洪坐至日中, 兀然若睡而卒, 嶽至, 遂不及見。時年八十一。視其顏色如生, 體亦柔軟, 舉尸入棺, 甚輕, 如空衣, 世以為尸解得仙云。
史臣曰:景純篤志綈緗, 洽聞彊記, 在異書而畢綜, 瞻往滯而咸釋;情源秀逸, 思業高奇;襲文雅於西朝, 振辭鋒於南夏, 為中興才學之宗矣。夫語怪徵神, 伎成則賤, 前修貽訓, 鄙乎茲道。景純之探策定數, 考往知來, 邁京管於前圖, 軼梓窀於遐篆。而宦微於世, 禮薄於時, 區區然寄《客傲》以申懷, 斯亦伎成之累也。若乃大塊流形, 玄天賦命, 吉凶修短, 定乎自然。雖稽象或通, 而厭勝難恃, 稟之有在, 必也無差, 自可居常待終, 頹心委運, 何至銜刀被發, 遑遑於穢向之間哉!晚抗忠言, 無救王敦之逆;初慚智免, 竟斃「山宗」之謀。仲尼所謂攻乎異端, 斯害也已, 悲夫!稚川束發從師, 老而忘倦。紬奇冊府, 總百代之遺編;紀化仙都, 窮九丹之秘術。謝浮榮而捐雜藝, 賤尺寶而貴分陰, 游德棲真, 超然事外。全生之道, 其最優乎!

贊曰:景純通秀, 夙振宏材。沈研鳥冊, 洞曉龜枚。匪寧國釁, 坐致身災。稚川優洽, 貧而樂道。載範斯文, 永傳洪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