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十三《列傳第五十三》

卷八十三《列傳第五十三》
顧和袁瑰子喬喬孫松瑰弟猷從祖準準孫耽耽子質質子湛豹江逌從弟灌灌子績車胤殷顗王雅
顧和, 字君孝, 侍中眾之族子也。曾祖容, 吳荊州刺史。祖相, 臨海太守。和二歲喪父, 總角便有清操, 族叔榮雅重之, 曰:「此吾家麒麟, 興吾宗者, 必此子也。」時宗人球亦有令聞, 為州別駕, 榮謂之曰:「卿速步, 君孝超卿矣!」
王導為揚州, 辟從事。月旦當朝, 未入, 停車門外。周顗遇之, 和方擇虱, 夷然不動。顗既過, 顧指和心曰:「此中何所有?」和徐應曰:「此中最是難測地。」顗入, 謂導曰:「卿州吏中有一令僕才。」導亦以為然。和嘗詣導, 導小極, 對之疲睡。和欲叩會之, 因謂同坐曰:「昔每聞族叔元公道葉贊中宗, 保全江表。體小不安, 令人喘息。」導覺之, 謂和曰:「卿珪璋特達, 機警有鋒, 不徒東南之美, 實為海內之俊。」由是遂知名。既而導遣八部從事之部, 和為下傳還, 同時俱見, 諸從事各言二千石官長得失, 和獨無言。導問和:「卿何所聞?」答曰:「明公作輔, 寧使網漏吞舟, 何緣採聽風聞, 以察察為政。」導咨嗟稱善。
累遷司徒左曹掾。時東海王沖為長水校尉, 妙選僚屬, 以沛國劉耽為司馬, 和為主簿。永昌初, 除司徒掾。太寧初, 王敦請為主簿, 遷太子舍人、車騎參軍、護軍長史。王導為揚州, 請為別駕, 所歷皆著稱。遷散騎侍郎、尚書吏部。司空郗鑒請為長史, 領晉陵太守。咸康初, 拜御史中丞, 劾奏尚書左丞戴抗臟汙百萬, 付法議罪, 並免尚書傅玩、郎劉傭官, 百僚憚之。遷侍中。初, 中興東遷, 舊章多闕, 而冕旒飾以翡翠珊瑚及雜珠等。和奏:「舊冕十有二旒, 皆用玉珠, 今用雜珠等, 非禮。若不能用玉, 可用白旋珠。」成帝於是始下太常改之。先是, 帝以保母周氏有阿保之勞, 欲假其名號, 內外皆奉詔。和獨上疏以為「周保祐聖躬, 不遺其勳, 第舍供給擬於戚屬, 恩澤所加已為過隆。若假名號, 記籍未見明比, 惟漢靈帝以乳母趙嬈為平氏君, 此末代之私恩, 非先代之令典。且君舉必書, 將軌物垂則。書而不法, 後嗣何觀!」帝從之。轉吏部尚書, 頻徙領軍將軍、太常卿、國子祭酒。
康帝即位, 將祀南北郊, 和議以為車駕宜親行。帝從之, 皆躬親行禮。遷尚書僕射, 以母老固辭, 詔書敕喻, 物聽暮出朝還, 其見優遇如此。尋朝議以端右之副不宜處外, 更拜銀青光祿大夫, 領國子祭酒。頃之, 母憂去職, 居喪以孝聞。既練, 衛將軍褚裒上疏薦和, 起為尚書令, 遣散騎郎喻旨。和每見逼促, 輒號兆慟絕, 謂所親曰:「古人或有釋其憂服以祗王命, 蓋以才足乾時, 故不得不體國徇義。吾在常日猶不如人, 況今中心荒亂, 將何以補於萬分, 只足以示輕忘孝道, 貽素冠之義耳。」帝又下詔曰:「百揆務殷, 端右總要, 而曠職經久, 甚以悒然。昔先朝政道休明, 中夏隆盛, 山賈諸公皆釋服從時, 不獲遂其情禮。況今日艱難百王之弊, 尚書令禮已過祥練, 豈得聽不赴急疾而遂罔極之情乎!」和表疏十餘上, 遂不起, 服闋, 然後視職。
時南中郎將謝尚領宣城內史, 收涇令陳幹殺之, 有司以尚違法糾黜, 詔原之。和重奏曰:「尚先劾姦臟罪, 入甲戍赦, 聽自首減死。而尚近表雲幹包藏姦猾, 輒收行刑。幹事狀自郡, 非犯軍戎, 不由都督。案尚蒙親賢之舉, 荷文武之任, 不能為國惜體, 平心聽斷, 內挾小憾, 肆其威虐, 遠近怪愕, 莫不解體。尚忝外屬, 宥之有典, 至於下吏, 宜正刑辟。」尚, 皇太后舅, 故寢其奏。時汝南王統、江夏公衛崇並為庶母制服三年, 和乃奏曰:』禮所以軌物成教, 故有國家者莫不崇正明本, 以一其統, 斯人倫之紀, 不二之道也。為人後者, 降其所出, 奪天屬之性, 顯至公之義, 降殺節文, 著于周典。案汝南王統為庶母居廬服重, 江夏公衛崇本由疏屬, 開國之緒, 近喪所生, 復行重制, 違冒禮度, 肆其私情。閭閻許其過厚, 談者莫以為非, 則政道陵遲由乎禮廢, 憲章頹替始於容違。若弗糾正, 無以齊物。皆可下太常奪服。若不祗王命, 應加貶黜。」詔從之。和居任多所獻納, 雖權臣不茍阿撓。
永和七年, 以疾篤辭位, 拜左光祿大夫、儀同三司, 加散騎常侍, 尚書令如故。其年卒, 年六十四。追贈侍中、司空, 謚曰穆。
子淳, 歷尚書吏部郎、給事黃門侍郎、左衛將軍。
袁瑰, 字山甫, 陳郡陽夏人, 魏郎中令渙之曾孫也。祖、父並早卒。瑰與弟猷欲奉母避亂, 求為江淮間縣, 拜呂令, 轉江都, 因南渡。元帝以為丹陽令。中興建, 拜奉朝請, 遷治書御史。時東海王越尸既為石勒所焚, 妃裴氏求招魂葬越, 朝廷疑之。瑰與博士傅純議, 以為招魂葬是謂埋神, 不可從也。帝然之, 雖許裴氏招魂葬越, 遂下詔禁之。尋除廬江太守。大將軍王敦引為諮議參軍。俄為臨川太守。敦平, 為鎮南將軍卡敦軍司。尋自解還都, 游于會稽。蘇峻之難, 與王舒共起義軍, 以功封長合鄉侯, 徵補散騎常侍, 徙大司農尋除國子祭酒。頃之, 加散騎常侍。
于時喪亂之後, 禮教陵遲, 瑰上疏曰:
臣聞先王之教也, 崇典訓以弘遠代, 明禮樂以流後生, 所以導萬物之性, 暢為善之道也。宗周既興, 文史載煥, 端委垂於南蠻, 頌聲溢於四海, 故延州聘魯, 聞《雅》而歎;韓起適魯, 觀《易》而美。何者?立人之道, 於斯為首。孔子恂恂以教洙泗, 孟軻係之, 誨誘無倦, 是以仁義之聲于今猶存, 禮讓之節時或有之。
疇昔皇運陵替, 喪亂屢臻, 儒林之教漸頹, 庠序之禮有闕, 國學索然, 墳籍莫啟, 有心之徒抱志無由。昔魏武帝身親介胄, 務在武功, 猶尚廢鞍覽卷, 投戈吟詠, 況今陛下以聖明臨朝, 百官以虔恭蒞事, 朝野無虞, 江外謐靜, 如之何泱泱之風漠然無聞, 洋洋之美墜於聖世乎!古人有言:「《詩》《書》義之府, 禮樂德之則。」實宜留心經籍, 闡明學義, 使諷誦之音盈於京室, 味道之賢是則是詠, 豈不盛哉!若得給其宅地, 備其學徒, 博士僚屬粗有其官, 則臣之願也。
疏奏, 成帝從之。國學之興, 自瑰始也。以年在懸車, 上疏告老, 尋卒, 追贈光祿大夫, 謚曰恭。子喬嗣。
喬字彥叔。初拜佐著作郎。輔國將軍桓溫請為司馬, 除司徒左西屬, 不就, 拜尚書郎。桓溫鎮京口, 復引為司馬, 領廣陵相。初, 喬與褚裒友善, 及康獻皇后臨朝, 喬與裒書曰:「皇太后踐登正阼, 臨御皇朝, 將軍之於國, 外姓之太上皇也。至於皇子近屬, 咸有揖讓之禮, 而況策名人臣, 而交媟人父, 天性攸尊, 亦宜體國而重矣。故友之好, 請於此辭。染絲之變, 墨翟致懷, 岐路之感, 楊朱興歎, 況於將軍游處少長, 雖世譽先後而臭味同歸也。平昔之交, 與禮數而降, 箕踞之嘆, 隨時事而替, 雖欲虛詠濠肆, 脫落儀制, 其能得乎!來物無停, 變化遷代, 豈惟寸晷, 事亦有之。夫御器者神, 制眾以約, 願將軍貽情無事, 以理勝為任, 親杖賢達, 以納善為大。執筆惆悵, 不能自盡。」論者以為得禮。
遷安西諮議參軍、長沙相, 不拜。尋督沔中諸戍江夏隨義陽三郡軍事、建武將軍、江夏相。時桓溫謀伐蜀, 眾以為不可, 喬勸溫曰:「夫經略大事, 故非常情所具, 智者了於胸心, 然後舉無遺算耳。今天下之難, 二寇而已。蜀雖險固, 方胡為弱, 將欲除之, 先從易者。今溯流萬里, 經歷天險, 彼或有備, 不必可剋。然蜀人自以斗絕一方, 恃其完固, 不修攻戰之具, 若以精卒一萬, 輕軍速進, 比彼聞之, 我已入其險要, 李勢君臣不過自力一戰, 擒之必矣。論者恐大軍既西, 胡必窺覦, 此又似是而非。何者?胡聞萬里片征伐, 以為內有重備, 必不敢動。縱復越逸江渚, 諸軍足以守境, 此無憂矣。蜀土富實, 號稱天府, 昔諸葛武侯欲以抗衡中國。今誠不能為害, 然勢據上流, 易為寇盜。若襲而取之者, 有其人眾, 此國之大利也。」溫從之, 使喬以江夏相領二千人為軍鋒。師次彭模, 去賊已近, 議者欲兩道並進, 以分賊勢。喬曰:「今深入萬里, 置之死地, 士無反顧之心, 所謂人自為戰者也。今分為兩軍, 軍力不一, 萬一偏敗, 則大事去矣。不如全軍而進, 棄去釜甑, 齎三日糧, 勝可必矣。」溫以為然, 即一時俱進。去成都十里, 與賊大戰, 前鋒失利, 喬軍亦退, 矢及馬首, 左右失色。喬因麾而進, 聲氣愈厲, 遂大破之, 長驅至成都。李勢既降, 勢將鄧定、隗文以其屬反, 眾各萬餘。溫自擊定, 喬擊文, 破之。進號龍驤將軍, 封湘西伯。尋卒, 年三十六, 溫甚悼惜之。追贈益州刺史, 謚曰簡。
喬博學有文才, 注《論語》及《詩》, 並諸文筆皆行於世。
子方平嗣, 亦以軌素自立, 辟大司馬掾, 歷義興、瑯邪太守。卒, 子山松嗣。
山松少有才名, 博學有文章, 著《後漢書》百篇。衿情秀遠, 善音樂。舊歌有《行路難》曲, 辭頗疏質, 山松好之, 乃文其辭句, 婉其節制, 每因酣醉縱歌之。聽者莫不流涕。初羊曇善唱樂, 桓伊能挽歌, 及山松《行路難》繼之, 時人謂之「三絕」。時張湛好於齋前種松柏, 而山松每出游, 好令左右作挽歌, 人謂「湛屋下陳尸, 山松道上行殯。」
山松歷顯位, 為吳郡太守。孫恩作亂, 山松守滬瀆, 城陷被害。
猷字申甫, 少與瑰齊名。代瑰為呂令, 復相繼為江都, 由是俱渡江。瑰為丹陽, 猷為武康, 兄弟列宰名邑, 論者美之。歷位侍中、衛尉卿。猷孫宏, 見《文苑傳》。
準字孝尼, 以儒學知名, 注《喪服經》。官至給事中。準子沖, 字景玄, 光祿勳。沖子耽。
耽字彥道, 少有才氣, 倜儻不羈, 為士類所稱。桓溫少時游于博徒, 資產俱盡, 尚有負進, 思自振之方, 莫知所出, 欲求濟於耽, 而耽在艱, 試以告焉。耽略無難色, 遂變服懷布帽, 隨溫與債主戲。耽素有藝名, 債者聞之而不相識, 謂之曰:「卿當不辦作袁彥道也。」遂就局十萬一擲, 直上百萬。耽投馬絕叫, 探布帽擲地, 曰:「竟識袁彥道不?」其通脫若此。蘇峻之役, 王導引為參軍, 隨導在石頭。初, 路永、匡術、寧等皆峻心腹, 聞祖約奔敗, 懼事不立, 迭說峻誅大臣。峻既不納, 永等慮必敗, 陰結於導。導使耽潛說路永, 使歸順。峻平, 封秭歸男, 拜建威將軍、歷陽太守。咸康初, 石季龍游騎十餘匹至歷陽, 耽上列不言騎少。時胡寇強盛, 朝野危懼, 王導以宰輔之重請自討之。既而賊騎不多, 又已退散, 導止不行。朝廷以耽失於輕妄, 黜之。尋復為導從事中郎, 方加大任, 會卒, 時年二十五。子質。
質字道和。自渙至質五世, 並以道素繼業, 惟其父耽以雄豪著。及質又以孝行稱。官歷瑯邪內史、東陽太守。質子湛。
湛字士深。少有操植, 以沖粹自立, 而無文華, 故不為流俗所重。時謝混為僕射, 范泰贈湛及混詩云:「亦有後出雋, 離群頗騫翥。」湛恨而不答。自中書令為僕射、左光祿大夫、晉寧男, 卒於官。湛弟豹。
豹字士蔚, 博學善文辭, 有經國材, 為劉裕所知。後為太尉長史、丹陽尹, 卒。
江逌, 字道載, 陳留圉人也。曾祖蕤, 譙郡太守。祖允, 蕪湖令。父濟, 安東參軍。逌少孤, 與從弟灌共居, 甚相友悌, 由是獲當時之譽。避蘇峻之亂, 屏居臨海, 絕棄人事, 翦茅結宇, 耽玩載籍, 有終焉之志。本州辟從事, 除佐著作郎, 並不就。征北將軍蔡謨命為參軍, 何充復引為驃騎功曹。以家貧, 求試守, 為太末令。縣界深山中, 有亡命數百家, 恃險為阻, 前後守宰莫能平。逌到官, 召其魁帥, 厚加撫接, 諭以禍福, 旬月之間, 襁負而至, 朝廷嘉之。州檄為治中, 轉別駕, 遷吳令。
中軍將軍殷浩將謀北伐, 請為諮議參軍。浩甚重之, 遷長史。浩方脩復洛陽, 經營荒梗, 逌為上佐, 甚有匡弼之益, 軍中書檄皆以委逌。時羌及丁零叛, 浩軍震懼。姚襄去浩十里結營以逼浩, 浩令逌擊之。逌進兵至襄營, 謂將校曰:「今兵非不精, 而眾少於羌, 且其塹柵甚固, 難與校力, 吾當以計破之。乃取數百雞以長繩連之, 系火於足。群雞駭散, 飛集襄營。襄營火發, 其亂, 隨而擊之, 襄遂小敗。及桓溫奏廢浩佐吏, 遂免。頃之, 除中書郎。升平中, 遷吏部郎, 長兼侍中。
穆帝將修後池, 起閣道, 逌上疏曰:
臣聞王者處萬乘之極, 享富有之大, 必顯明制度以表崇高, 盛其文物以殊貴賤。建靈臺, 浚辟雍, 立宮館, 設苑囿, 所以弘於皇之尊, 彰臨下之義。前聖創其禮, 後代遵其矩, 當代之君咸營斯事。周宣興百堵之作, 《鴻鴈》歌安宅之歡;魯僖修泮水之營, 採芹有思樂之頌。蓋上之有為非予欲是盈, 下之奉上不以劬勞為勤, 此自古之令典, 軌儀之大式也。
夫理無常然, 三正相詭, 司牧之體, 與世而移。致飾則素, 故《賁》返於《剝》;有大必盈, 則受之以《謙》。損上益下, 順兆庶之悅;享以二簋, 用至約之義。是以唐虞流化於茅茨, 夏禹垂美於卑室。過儉之陋, 非中庸之制, 然三聖行之以致至道。漢高祖當營建之始, 怒宮庫之壯;孝文處既富之世, 愛十家之產, 亦以播惠當時, 著稱來葉。
今者二虜未殄, 神州荒蕪, 舉江左之眾, 經略艱難, 漕揚越之粟, 北餽河洛, 兵不獲戢, 運戍悠遠, 倉庫內罄, 百姓力竭。加春夏以來, 水旱為害, 遠近之收普減常年, 財傷人困, 大役未已, 軍國之用無所取給。方之往代, 豐弊相懸, 損之又損, 實在今日。伏惟陛下聖質天縱, 凝曠清虛, 闡日新之盛, 茂欽明之量, 無欲體於自然, 沖素刑乎萬國。《韶》既盡美, 則必盡善。宜養以玄虛, 守以無為, 登覽不以臺觀。游豫不以苑沼, 偃息畢於仁義, 馳騁極於六藝, 觀巍巍之隆, 鑒二代之文, 仰味羲農, 俯尋周孔。其為逍遙, 足以尊道德之輔, 親搢紳之秀。疇咨以時, 顧問不倦, 獻替諷諫, 日月而聞, 則庶績惟凝, 六合咸熙, 中興之盛邁於殷宗, 休嘉之慶流乎無窮。昔漢起德陽, 鐘離抗言;魏營宮殿, 陳群正辭。臣雖才非若人, 然職忝近侍, 言不足採, 而義在以聞。
帝嘉其言而止。復領本州大中正。升平末, 遷太常, 逌累讓, 不許。
穆帝崩, 山陵將用寶器, 諫曰:「以宣皇顧命終制, 山陵不設明器, 以貽後則。景帝奉遵遺制。逮文明皇后崩, 武皇帝亦亦承前制, 無所施設, 惟脯Я之奠, 瓦器而已。昔康皇帝玄宮始用寶劍金舄, 此蓋太妃罔已之情, 實違先旨累世之法。今外欲以為故事, 臣請述先旨, 停此二物。」書奏, 從之。
哀帝以天文失度, 欲依《尚書》洪祀之制, 於太極前殿親執虔肅, 冀以免咎, 使太常集博士草其制。逌上疏諫曰:
臣尋《史》《漢》舊事, 《藝文志》劉向《五行傳》, 洪祀出於其中。然自前代以來, 莫有用者。又其文惟說為祀, 而不載儀注。此蓋久遠不行之事, 非常人所參校。案《漢儀》, 天子所親之祠, 惟宗廟而已。祭天於雲陽, 祭地於汾陰, 在於別宮遙拜, 不詣壇所。其餘群祀之所, 必在幽靜, 是以圓丘方澤列於郊野。今若於承明之庭, 正殿之前, 設群神之坐, 行躬親之禮, 準之舊典, 有乖常式。
臣聞妖眚之發, 所以鑒悟時主, 故夤畏上通, 則宋災退度;德禮增修, 則殷道以隆。此往代之成驗, 不易之定理。頃者星辰頗有變異, 陛下祗戒之誠達於天人, 在予之懼, 忘寢與食, 仰虔玄象, 俯疑庶政, 嘉祥之應, 實在今日。而猶乾乾夕惕, 思廣茲道, 誠實聖懷殷勤之至。然洪祀有書無儀, 不行於世, 詢訪時學, 莫識其禮。且其文曰:「洪祀, 大祀也。陽曰神, 陰曰靈。舉國相率而行祀, 順四時之序, 無令過差。」今案文而言, 皆漫而無適, 不可得詳。若不詳而修, 其失不小。
帝不納, 逌又上疏曰:
臣謹更思尋, 參之時事。今強戎據於關雍, 桀狄縱於河朔, 封豕四逸, 虔劉神州, 長旌不卷, 鉦鼓日戒, 兵疲人困, 歲無休已。人事弊於下, 則七曜錯於上, 災沴之作, 固其宜然。又頃者以來, 無乃大異。彼月之蝕, 義見詩人, 星辰莫同, 載於《五行》, 故《洪範》不以為沴。
陛下今以晷度之失同之六沴, 引其輕變方之重眚, 求己篤於禹湯, 憂勤踰乎日昃, 將修大祀, 以禮神祇。傳曰:「外順天地時氣而祭其鬼神。」然則神必有號, 祀必有義。案洪祀之文, 惟神靈大略而無所祭之名, 稱舉國行祀而無貴賤之阻, 有赤黍之盛而無牲醴之奠, 儀法所用, 闕略非一。若率文而行, 則舉義皆閡;有所施補, 則不統其源。漢侍中盧植, 時之達學, 愛法不究, 則不敢厝心。誠以五行深遠, 神道幽昧, 探賾之求難以常思, 錯綜之理不可一數。臣非至精, 孰能與此!
帝猶敕撰定, 逌又陳古義, 帝乃止。逌在職多所匡諫。著《阮籍序贊》、《逸士箴》及詩賦奏議數十篇行於世。病卒, 時年五十八。子蔚, 吳興太守。
灌字道群。父瞢, 尚書郎。灌少知名, 才識亞於逌。州辟主簿, 舉秀才, 為治中, 轉別駕, 歷司徒屬、北中郎中長史, 領晉陵太守。簡文帝引為撫軍從事中郎, 後遷吏部郎。時謝奕為尚書, 銓敘不允, 灌每執正不從, 奕託以他事免之, 受黜無怨色。頃之, 簡文帝又以為撫軍司馬, 甚相賓禮。遷御史中丞, 轉吳興太守。灌性方正, 視權貴蔑如也, 為大司馬桓溫所惡。溫欲中傷之, 徵拜侍中, 以在郡時公事有失, 追免之。後為祕書監, 尋復解職。時溫方執權, 朝廷希旨, 故灌積年不調。溫末年, 以為諮議參軍。會溫薨, 遷尚書、中護軍, 復出為吳郡太守, 加秩中二千石, 未拜, 卒。子績。
績字仲元, 有志氣, 除祕書郎。以父與謝氏不穆, 故謝安之世辟召無所從, 論者多之。安薨, 始為會稽王道子驃騎主簿, 多所規諫。歷諮議參軍, 出為南郡相。會荊州刺史殷仲堪舉兵以應王恭, 仲堪要績與南蠻校尉殷顗同行, 並不從。仲堪等屢以為言, 績終不為之屈。顗慮績及禍, 乃於仲堪坐和解之。績曰:「大丈夫何至以死相脅!江仲元行年六十, 但未知獲死所耳。」一坐為之懼。仲堪憚其堅正, 以楊佺期代之。朝廷聞而征績為御史中丞, 奏劾無所屈撓。會稽世子元顯專政, 夜開六門, 績密啟會稽王道子, 欲以奏聞, 道子不許。車胤亦曰:「元顯驕縱, 宜禁制之。」道子默然。元顯聞而謂眾曰:「江績、車胤間我父子。」遣人密讓之。俄而績卒, 朝野悼之。
車胤, 字武子, 南平人也。曾祖浚, 吳會稽太守。父育, 郡主簿。太守王胡之名知人, 見胤於童幼之中, 謂胤父曰:「此兒當大興卿門, 可使專學。」胤恭勤不倦, 博學多通。家貧不常得油, 夏月則練囊盛數十螢火以照書, 以夜繼日焉。及長, 風姿美劭, 機悟敏速, 甚有鄉曲之譽。桓溫在荊州, 辟為從事, 以辯識義理深重之。引為主簿, 稍遷別駕、征西長史, 遂顯於朝廷。時惟胤與吳隱之以寒素博學知名於世。又善於賞會, 當時每有盛坐而胤不在, 皆云:「無車公不樂。」謝安游集之日, 輒開筵待之。
寧康初, 以胤為中書侍郎、關內侯。孝武帝嘗講《孝經》, 僕射謝安侍坐, 尚書陸納侍講, 侍中卞眈執讀, 黃門侍郎謝石、吏部郎袁宏執經, 胤與丹陽尹王混擿句, 時論榮之。累遷侍中。太元中, 增置太學生百人, 以胤領國子博士。其後年, 議郊廟明堂之事, 胤以「明堂之制既甚難詳, 且樂主於和, 禮主於敬, 故質文不同, 音器亦殊。既茅茨廣廈不一其度, 何必守其形範而不弘本順時乎!九服咸寧, 四野無塵, 然後明堂辟雍可光而修之。」時從其議。又遷驃騎長史、太常, 進爵臨湘侯, 以疾去職。俄為護軍將軍。時王國寶諂於會稽王道子, 諷八坐啟以道子為丞相, 加殊禮。胤曰:「此乃成王所以尊周公也。今主上當陽, 非成王之地, 相王在位, 豈得為周公乎!望實二三, 並不宜爾, 必大忤上意。」乃稱疾不署其事。疏奏, 帝大怒, 而甚嘉胤。
隆安初, 為吳興太守, 秩中二千石, 辭疾不拜。加輔國將軍、丹陽尹。頃之, 遷吏部尚書。元顯有過, 胤與江績密言於道子, 將奏之, 事泄, 元顯逼令自裁。俄而胤卒, 朝廷傷之。
殷顗, 字伯通, 陳郡人也。祖融, 太常卿。父康, 吳興太守。顗性通率, 有才氣, 少與從弟仲堪俱知名。太元中, 以中書郎擢為南蠻校尉。蒞職清明, 政績肅舉。及仲堪得王恭書, 將興兵內伐, 告顗, 欲同舉。顗不平之, 曰:「夫人臣之義, 慎保所守。朝廷是非, 宰輔之務, 豈籓屏之所圖也。晉陽之事, 宜所不豫。」仲堪要之轉切, 顗怒曰:「吾進不敢同, 退不敢異。」仲堪以為恨。猶密諫仲堪, 辭甚切至。仲堪既貴, 素情亦殊, 而志望無厭, 謂顗言為非。顗見江績亦以正直為仲堪所斥, 知仲堪當逐異己, 樹置所親, 因出行散, 託疾不還。仲堪聞其病, 出省之, 謂顗曰:「兄病殊為可憂。」顗曰:「我病不過身死, 但汝病在滅門, 幸熟為慮, 勿以我為念也。」仲堪不從, 卒與楊佺期、桓玄同下。顗遂以憂卒。隆安中, 詔曰:「故南蠻校尉殷顗忠績未融, 奄焉隕喪, 可贈冠軍將軍。」弟仲文、叔獻別有傳。
王雅, 字茂達, 東海郯人, 魏衛將軍肅之曾孫也。祖隆, 後將軍。父景, 大鴻臚。雅少知名, 州檄主簿, 舉秀才, 除郎中, 出補永興令, 以幹理著稱。累遷尚書左右丞, 歷廷尉、侍中、左衛將軍、丹陽尹, 領太子左衛率。雅性好接下, 敬慎奉公, 孝武帝深加禮遇, 雖在外職, 侍見甚數, 朝廷大事多參謀議。帝每置酒宴集, 雅未至, 不先舉觴, 其見重如此。然任遇有過其才, 時人被以佞幸之目。帝起清暑殿於後宮, 開北上閣, 出華林園, 與美人張氏同游止, 惟雅與焉。
會稽王道子領太子太傅, 以雅為太子少傅。時王珣兒婚, 賓客車騎甚眾, 會聞雅拜少傅, 回詣雅者過半。時風俗頹弊, 無復廉恥。然少傅之任, 朝望屬珣, 珣亦頗以自幸。及中詔用雅, 眾遂赴雅焉。將拜, 遇雨, 請以傘入。王珣不許之, 因冒雨而拜。雅既貴倖, 威權甚震, 門下車騎常數百, 而善應接, 傾心禮之。
帝以道子無社稷器幹, 慮晏駕之後皇室傾危, 乃選時望以為籓屏, 將擢王恭、殷仲堪等, 先以訪雅。雅以恭等無當世之才, 不可大任, 從從容曰:「王恭風神簡貴, 志氣方嚴, 既居外戚之重, 當親賢之寄, 然其稟性峻隘, 無所苞容, 執自是之操, 無守節之志。仲堪雖謹於細行, 以文義著稱, 亦無弘量, 且幹略不長。若委以連率之重, 據形勝之地, 今四海無事, 足能守職, 若道不常隆, 必為亂階矣。」帝以恭等為當時秀望, 謂雅疾其勝己, 故不從。二人皆被升用, 其後竟敗, 有識之士稱其知人。
遷領軍、尚書、散騎常侍, 方大崇進之, 將參副相之重, 而帝崩, 倉卒不獲顧命。雅素被優遇, 一旦失權, 又以朝廷方亂, 內外攜離, 但慎默而已, 無所辯正。雖在孝武世, 亦不能犯顏廷爭, 凡所謀謨, 唯唯而已。尋遷左僕射。隆安四年卒, 時年六十七。追贈光祿大夫、儀同三司。
長子準之, 散騎侍郎。次協之, 黃門。次少卿, 侍中。並有士操, 立名於世云。
史臣曰:爰在中興, 玄風滋扇, 溺王綱於拱默, 撓國步於清虛, 骨鯁蹇諤之風蓋亦微矣。而君孝固情禮而違顯命, 山甫獻誠讜而振頹風, 彥叔之兵謀, 道載之正諫, 洋洋盈耳, 有足可稱。灌不屈節於權臣, 績敢危言於賊將, 道子殊物之禮, 車胤沮之無懼心, 仲堪反常之舉, 殷顗折之以正色, 求諸古烈, 何以加焉!山松悅哀挽於軒冕之辰, 彥道歡博徒於衰絰之日, 天心已喪, 其能濟乎!旋及於促齡, 俄致於非命, 宜哉!

贊曰:顧生軌物, 屢申誠讜。袁子崇儒, 拯斯頹喪。逌績剛蹇, 車殷忠壯。睠言遺直, 莫之能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