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志第二十》

卷三十《志第二十》
刑法
傳曰:「齊之以禮, 有恥且格。」刑之不可犯, 不若禮之不可踰, 則昊歲比於犧年, 宜有降矣。若夫穹圓肇判, 宵貌攸分, 流形播其喜怒, 稟氣彰其善惡, 則有自然之理焉。念室後刑, 衢樽先惠, 將以屏除災害, 引導休和, 取譬琴瑟, 不忘銜策, 擬陽秋之成化, 若堯舜之為心也。效原布肅, 軒皇有轡野之師;雷電揚威, 高辛有觸山之務。陳乎兵甲而肆諸市朝, 具嚴天刑, 以懲亂首, 論其本意, 蓋有不得已而用之者焉。是以丹浦興仁, 羽山咸服。而世屬僥倖, 事關攸蠹, 政失禮微, 獄成刑起, 則孔子曰:「聽訟吾猶人也, 必也使無訟乎!」及周氏龔行, 卻收鋒刃, 祖述生成, 憲章堯禹, 政有膏露, 威兼禮樂, 或觀辭以明其趣, 或傾耳以照其微, 或彰善以激其情, 或除惡以崇其本。至夫取威定霸, 一匡九合, 寓言成康, 不由凝網, 此所謂酌其遺美, 而愛民治國者焉。若乃化蔑彞倫, 道睽明慎, 則夏癸之虔劉百姓, 商辛之毒疒甫四海, 衛鞅之無所自容, 韓非之不勝其虐, 與夫《甘棠》流詠, 未或同歸。秦文初造參夷, 始皇加之抽協, 囹圄如市, 悲哀盈路。漢王以三章之法以弔之, 文帝以刑厝之道以臨之, 于時百姓欣然, 將逢交泰。而犴逐情遷, 科隨意往, 獻瓊杯於闕下, 徙青衣於蜀路, 覆醢裁刑, 傾宗致獄。況乃數囚於京兆之夜, 五日於長安之市, 北闕相引、中都繼及者, 亦往往而有焉。而將亡之國, 典刑咸棄, 刊章以急其憲, 適意以寬其網, 桓靈之季, 不其然歟!魏明帝時, 宮室盛興, 而期會迫急, 有稽限者, 帝親召問, 言猶在口, 身首已分。王肅抗疏曰:「陛下之所行刑, 皆宜死之人也。然眾庶不知, 將為倉卒, 願陛下下之於吏而暴其罪。均其死也, 不汙宮掖, 不為搢紳驚惋, 不為遠近所疑。人命至重, 難生易殺, 氣絕而不續者也, 是以聖王重之。孟軻云:『殺一不辜而取天下者, 仁者不為也。』」
世祖武皇帝接三統之微, 酌千年之範, 乃命有司, 大明刑憲。于時詔書頒新法於天下, 海內同軌, 人甚安之。條綱雖設, 稱為簡惠, 仰昭天眷, 下濟民心, 道有法而無敗, 德俟刑而久立。及晉圖南徙, 百有二年, 仰止前規, 挹其流潤, 江左無外, 蠻陬來格。孝武時, 會稽王道子傾弄朝權, 其所樹之黨, 貨官私獄, 烈祖惛迷, 不聞司敗, 晉之綱紀大亂焉。
傳曰「三皇設言而民不違, 五帝畫象而民知禁」, 則《書》所謂「象以典刑, 流宥五刑, 鞭作官刑, 撲作教刑」者也。然則犯黥者皁其巾, 犯劓者丹其服, 犯臏者墨其體, 犯宮者雜其屢, 大辟之罪, 殊刑之極, 布其衣裾而無領緣, 投之於市, 與眾棄之。舜命皋陶曰;「五刑有服, 五服三就, 五流有宅, 五宅三居。」方乎前載, 事既參倍。夏后氏之王天下也, 則五刑之屬三千。殷因於夏, 有所損益。周人以三典刑邦國, 以五聽察民情, 左嘉右肺, 事均熔造, 而五刑之屬猶有二千五百焉。乃置三刺、三宥、三赦之法:一刺曰訊群臣, 再刺曰訊群吏, 三刺曰訊萬民;一宥曰不識, 再宥曰過失, 三宥曰遺忘;一赦曰幼弱, 再赦曰老旄, 三赦曰蠢愚。《司馬法》:或起甲兵以征不義, 廢貢職則討, 不朝會則誅, 亂嫡庶則縶, 變禮刑則放。
傳曰:「殷周之質, 不勝其文。」及昭后徂征, 穆王斯耄, 爰制刑辟, 以詰四方, 奸宄弘多, 亂離斯永, 則所謂「夏有亂政而作《禹刑》, 商有亂政而作《湯刑》, 周有亂政而作《九刑》」者也。古者大刑用甲兵, 中刑用刀鋸, 薄刑用鞭撲。自茲厥後, 狙詐彌繁。武皇帝並以為往憲猶疑, 不可經國, 乃命車騎將軍、守尚書令、魯公徵求英俊, 刊律定篇云爾。
漢自王莽篡位之後, 舊章不存。光武中興, 留心庶獄, 常臨朝聽訟, 躬決疑事。是時承離亂之後, 法網弛縱, 罪名既輕, 無以懲肅。梁統乃上疏曰:
臣竊見元帝初元五年, 輕殊刑三十四事, 哀帝建平元年盡四年, 輕殊死者刑八十一事, 其四十二事, 手殺人皆減死罪一等, 著為常法。自是以後, 人輕犯法, 吏易殺人, 吏民俱失, 至於不羈。
臣愚以為刑罰不茍務輕, 務其中也。君人之道, 仁義為主, 仁者愛人, 義者理務。愛人故當為除害, 理務亦當為去亂。是以五帝有流殛放殺之誅, 三王有大辟刻肌之刑, 所以為除殘去亂也。故孔子稱「仁者必有勇」, 又曰「理財正辭, 禁人為非曰義」。高帝受命, 制約令, 定法律, 傳之後世, 可常施行。文帝寬惠溫克, 遭世康平, 因時施恩, 省去肉刑, 除相坐之法, 他皆率由舊章, 天下幾致升平。武帝值中國隆盛, 財力有餘, 出兵命將, 征伐遠方, 軍役數興, 百姓罷弊, 豪傑犯禁, 姦吏弄法, 故設遁匿之科, 著知縱之律。宣帝聰明正直, 履道握要, 以御海內, 臣下奉憲, 不失繩墨。元帝法律, 少所改更, 天下稱安。孝成、孝哀, 承平繼體, 即位日淺, 聽斷尚寡。丞相王嘉等猥以數年之間, 虧除先帝舊約, 穿令斷律, 凡百餘事, 或不便於政, 或不厭人心。臣謹表取其尤妨政事、害善良者, 傅奏如左。
伏惟陛下苞五常, 履九德, 推時撥亂, 博施濟時, 而反因循季世末節, 衰微軌迹, 誠非所以還初反本, 據元更始也。願陛下宣詔有司, 悉舉初元、建平之所穿鑿, 考其輕重, 察其化俗, 足以知政教所處, 擇其善者而從之, 其不善者而改之, 定不易之典, 施之無窮, 天下幸甚。
事下三公、廷尉議, 以為隆刑峻法, 非明王急務, 不可開許。統復上言曰:「有司猥以臣所上不可施行。今臣所言, 非曰嚴刑。竊謂高帝以後, 至于宣帝, 其所施行, 考合經傳, 此方今事, 非隆刑峻法。不勝至願, 願得召見, 若對尚書近臣, 口陳其意。」帝令尚書問狀, 統又對, 極言政刑宜改。議竟不從。及明帝即位, 常臨聽訟觀錄洛陽諸獄。帝性既明察, 能得下姦, 故尚書奏決罰近於苛碎。
至章帝時, 尚書陳寵上疏曰:「先王之政, 賞不僭, 刑不濫, 與其不得已, 寧僭不濫。故唐堯著典曰『流宥五刑, 眚災肆赦』。帝舜命皋陶以『五宅三居, 惟明克允』。文王重《易》六爻, 而列叢棘之聽;周公作《立政》, 戒成王勿誤乎庶獄。陛下即位, 率由此義, 而有司執事, 未悉奉承。斷獄者急於榜格酷烈之痛, 執憲者繁於詐欺放濫之文, 違本離實, 箠楚為姦, 或因公行私, 以逞威福。夫為政也, 猶張琴瑟, 大弦急者小弦絕, 故子貢非臧孫之猛法, 而美鄭僑之仁政。方今聖德充塞, 假於上下, 宜因此時, 隆先聖之務, 蕩滌煩苛, 輕薄箠楚, 以濟群生, 廣至德也。」帝納寵言, 決罪行刑, 務於寬厚。其後遂詔有司, 禁絕鑽金贊諸酷痛舊制, 解祅惡之禁, 除文致之請, 讞五十餘事, 定著于令。是後獄法和平。
永元六年, 寵又代郭躬為廷尉, 復校律令, 刑法溢於《甫刑》者, 奏除之, 曰:「臣聞禮經三百, 威儀三千, 故《甫刑》大辟二百, 五刑之屬三千。禮之所去, 刑之所取, 失禮即入刑, 相為表裏者也。今律令, 犯罪應死刑者六百一十, 耐罪千六百九十八, 贖罪以下二千六百八十一, 溢於《甫刑》千九百八十九, 其四百一十大辟, 千五百耐罪, 七十九贖罪。《春秋保乾圖》曰:『王者三百年一蠲法。』漢興以來, 三百二年, 憲令稍增, 科條無限。又律有三家, 說各駁異。刑法繁多, 宜令三公、廷尉集平律令, 應經合義可施行者, 大辟二百, 耐罪、贖罪二千八百, 合為三千, 與禮相應。其餘千九百八十九事, 悉可詳除。使百姓改易視聽, 以成大化, 致刑措之美, 傳之無窮。」未及施行, 會寵抵罪, 遂寢。寵子忠。忠後復為尚書, 略依寵意, 奏上三十三條, 為《決事比》, 以省請讞之弊。又上除蠶室刑, 解贓吏三世禁錮, 狂易殺人得減重論, 母子兄弟相代死聽赦所代者, 事皆施行。雖時有蠲革, 而舊律繁蕪, 未經纂集。
獻帝建安元年, 應劭又刪定律令, 以為《漢議》, 表奏之曰:「夫國之大事, 莫尚載籍。載籍也者, 決嫌疑, 明是非, 賞刑之宜, 允執厥中, 俾後之人永有鑒焉。故膠東相董仲舒老病致仕, 朝廷每有政議, 數遣廷尉張湯親至陋巷, 問其得失, 於是作《春秋折獄》二百三十二事, 動以《經》對, 言之詳矣。逆臣董卓, 蕩覆王室, 典憲焚燎, 靡有孑遺, 開闢以來, 莫或茲酷。今大駕東邁, 巡省許都, 拔出險難, 其命惟新。臣竊不自揆, 輒撰具《律本章句》、《尚書舊事》、《廷尉板令》、《決事比例》、《司徒都目》、《五曹詔書》及《春秋折獄》, 凡二百五十篇, 蠲去復重, 為之節文。又集《議駁》三十篇, 以類相從, 凡八十二事。其見《漢書》二十五, 《漢記》四, 皆刪敘潤色, 以全本體。其二十六, 博採古今瑰瑋之士, 德義可觀。其二十七, 臣所創造。《左氏》云:『雖有姬姜, 不棄憔悴;雖有絲麻, 不棄菅蒯。』蓋所以代匱也。是用敢露頑才, 廁于明哲之末, 雖未足綱紀國體, 宣洽時雍。庶幾觀察, 增闡聖德。惟因萬機之餘暇, 遊意省覽。」獻帝善之, 於是舊事存焉。是時天下將亂, 百姓有土崩之勢, 刑罰不足以懲惡, 於是名儒大才故遼東太守崔實、大司農鄭玄、大鴻臚陳紀之徒, 咸以為宜復行肉刑。漢朝既不議其事, 故無所用矣。
及魏武帝匡輔漢室, 尚書令荀彧博訪百官, 復欲申之, 而少府孔融議以為:「古者敦厖, 善否區別, 吏端刑清政簡, 一無過失, 百姓有罪, 皆自取之。末世陵遲, 風化壞亂, 政撓其俗, 法害其教。故曰『上失其道, 人散久矣』。而欲繩之以古刑, 投之以殘棄, 非所謂與時消息也。紂斮朝涉之脛, 天下謂為無道。夫九牧之地, 千八百君, 若各刖一人, 是天下常有千八百紂也, 求世休和, 弗可得已。且被刑之人, 慮不念生, 志在思死, 類多趨惡, 莫復歸正。夙沙亂齊, 伊戾禍宋, 趙高、英布, 為世大患。不能止人遂為非也, 適足絕人還為善耳。雖忠如鬻拳, 信如卞和, 智如孫臏, 冤如巷伯, 才如史遷, 達如子政, 一罹刀鋸, 沒世不齒。是太甲之思庸, 穆公之霸秦, 陳湯之都賴, 魏尚之臨邊, 無所復施也。漢開改惡之路, 凡為此也。故明德之君, 遠度深惟, 棄短就長, 不茍革其政者也。」朝廷善之, 卒不改焉。
及魏國建, 陳紀子群時為御史中丞, 魏武帝下令又欲復之, 使群申其父論。群深陳其便。時鐘繇為相國, 亦贊成之, 而奉常王修不同其議。魏武帝亦難以籓國改漢朝之制, 遂寢不行。於是乃定甲子科, 犯釱左右趾者易以木械, 是時乏鐵, 故易以木焉。又嫌漢律太重, 故令依律論者聽得科半, 使從半減也。
魏文帝受禪, 又議肉刑。詳議未定, 會有軍事, 復寢。時有大女劉朱, 撾子婦酷暴, 前後三婦自殺, 論朱減死輸作尚方, 因是下怨毒殺人減死之令。魏明帝改士庶罰金之令, 男聽以罰金, 婦人加笞還從鞭督之例, 以其形體裸露故也。
是時承用秦漢舊律, 其文起自魏文侯師李悝。悝撰次諸國法, 著《法經》。以為王者之政, 莫急於盜賊, 故其律始於《盜賊》。盜賊須劾捕, 故著《網捕》二篇。其輕狡、越城、博戲、借假不廉、淫侈踰制以為《雜律》一篇, 又以《具律》具其加減。是故所著六篇而已, 然皆罪名之制也。商君受之以相秦。漢承秦制, 蕭何定律, 除參夷連坐之罪, 增部主見知之條, 益事律《興》、《廄》、《戶》三篇, 合為九篇。叔孫通益律所不及, 傍章十八篇。張湯《越宮律》二十七篇。趙禹《朝律》六篇。合六十篇。又漢時決事, 集為《令甲》以下三百餘篇, 及司徒鮑公撰嫁娶辭訟決為《法比都目》, 凡九百六卷。世有增損, 率皆集類為篇, 結事為章。一章之中或事過數十, 事類雖同, 輕重乖異。而通條連句, 上下相蒙, 雖大體異篇, 實相採入。《盜律》有賊傷之例, 《賊律》有盜章之文, 《興律》有上獄之法, 《廄律》有逮捕之事, 若此之比, 錯糅無常。後人生意, 各為章句。叔孫宣、郭令卿、馬融、鄭玄諸儒章句十有餘家, 家數十萬言。凡斷罪所當由用者, 合二萬六千二百七十二條, 七百七十三萬二千二百餘言, 言數益繁, 覽者益難。天子於是下詔, 但用鄭氏章句, 不得雜用餘家。
衛覬又奏曰:「刑法者, 國家之所貴重, 而私議之所輕賤;獄吏者, 百姓之所懸命, 而選用者之所卑下。王政之弊, 未必不由此也。請置律博士, 轉相教授。」事遂施行。然而律文煩廣, 事比眾多, 離本依末, 決獄之吏如廷尉獄吏范洪受囚絹二丈, 附輕法論之, 獄吏劉象受屬偏考囚張茂物故, 附重法論之。洪、象雖皆棄市, 而輕枉者相繼。是時太傅鐘繇又上疏求復肉刑, 詔下其奏, 司徒王朗議又不同。時議者百餘人, 與朗同者多。帝以吳蜀未平, 又寢。其後, 天子又下詔改定刑制, 命司空陳群、散騎常侍劉邵、給事黃門侍郎韓遜、議郎庾嶷、中郎黃休、荀詵等刪約舊科, 傍采漢律, 定為魏法, 制《新律》十八篇, 《州郡令》四十五篇, 《尚書官令》、《軍中令》, 合百八十餘篇。其序略曰:
舊律所難知者, 由於六篇篇少故也。篇少則文荒, 文荒則事寡, 事寡則罪漏。是以後人稍增, 更與本體相離。今制新律, 宜都總事類, 多其篇條。
舊律因秦《法經》, 就增三篇, 而《具律》不移, 因在第六。罪條例既不在始, 又不在終, 非篇章之義。故集罪例以為《刑名》, 冠於律首。
《盜律》有劫略、恐猲、和賣買人, 科有持質, 皆非盜事, 故分以為《劫略律》。《賊律》有欺謾、詐偽、踰封、矯制、《囚律》有詐偽生死, 《令丙》有詐自復免, 事類眾多, 故分為《詐律》。《賊律》有賊伐樹木、殺傷人畜產及諸亡印, 《金布律》有毀傷亡失縣官財物, 故分為《毀亡律》。《囚律》有告劾、傳覆, 《廄律》有告反逮受, 科有登聞道辭, 故分為《告劾律》。《囚律》有繫囚、鞫獄、斷獄之法, 《興律》有上獄之事, 科有考事報讞, 宜別為篇, 故分為《繫訊》、《斷獄律》。《盜律》有受所監受財枉法, 《雜律》有假借不廉, 《令乙》有呵人受錢, 科有使者驗賂, 其事相類, 故分為《請賕律》。《盜律》有勃辱強賊, 《興律》有擅興徭役, 《具律》有出賣呈, 科有擅作修舍事, 故分為《興擅律》。《興律》有乏徭稽留, 《賊律》有儲峙不辨, 《廄律》有乏軍之興, 及舊典有奉詔不謹、不承用詔書, 漢氏施行有小愆之反不如令, 輒劾以不承用詔書乏軍要斬, 又減以《丁酉詔書》, 《丁酉詔書》, 漢文所下, 不宜復以為法, 故別為之《留律》。秦世舊有廄置、乘傳、副車、食廚, 漢初承秦不改, 後以費廣稍省, 故後漢但設騎置而無車馬, 則律猶著其文, 則為虛設, 故除《廄律》, 取其可用合科者, 以為《郵驛令》。其告反逮驗, 別入《告劾律》。上言變事, 以為《變事令》, 以驚事告急, 與《興律》烽燧及科令者, 以為《驚事律》。《盜律》有還贓畀主, 《金布律》有罰贖入責以呈黃金為價, 科有平庸坐贓事, 以為《償贓律》。律之初制, 無免坐之文, 張湯、趙禹始作監臨部主、見知故縱之例。其見知而故不舉劾, 各與同罪, 失不舉劾, 各以贖論, 其不見不知, 不坐也, 是以文約而例通。科之為制, 每條有違科, 不覺不知, 從坐之免, 不復分別, 而免坐繁多, 宜總為免例, 以省科文, 故更制定其由例, 以為《免坐律》。諸律令中有其教制, 本條無從坐之文者, 皆從此取法也。凡所定增十三篇, 就故五篇, 合十八篇, 於正律九篇為增, 於旁章科令為省矣。
改漢舊律不行於魏者皆除之, 更依古義制為五刑。其死刑有三, 髡刑有四, 完刑、作刑各三, 贖刑十一, 罰金六, 雜抵罪七, 凡三十七名, 以為律首。又改《賊律》, 但以言語及犯宗廟園陵, 謂之大逆無道, 要斬, 家屬從坐, 不及祖父母、孫。至於謀反大逆, 臨時捕之, 或汙瀦, 或梟菹, 夷其三族, 不在律令, 所以嚴絕惡跡也。賊鬥殺人, 以劾而亡, 許依古義, 聽子弟得追殺之。會赦及過誤相殺, 不得報仇, 所以止殺害也。正殺繼母, 與親母同, 防繼假之隙也。除異子之科, 使父子無異財也。歐兄姊加至五歲刑, 以明教化也。囚徒誣告人反, 罪及親屬, 異於善人, 所以累之使省刑息誣也。改投書棄市之科, 所以輕刑也。正篡囚棄市之罪, 斷凶強為義之蹤也。二歲刑以上, 除以家人乞鞫之制, 省所煩獄也。改諸郡不得自擇伏日, 所以齊風俗也。
斯皆魏世所改, 其大略如是。其後正始之間, 天下無事, 於是征西將軍夏侯玄、河南尹李勝、中領軍曹羲、尚書丁謐又追議肉刑, 卒不能決。其文甚多, 不載。
及景帝輔政, 是時魏法, 犯大逆者誅及已出之女。毋丘儉之誅, 其子甸妻荀氏應坐死, 其族兄顗與景帝姻, 通表魏帝, 以匄其命。詔聽離婚。荀氏所生女芝, 為潁川太守劉子元妻, 亦坐死, 以懷妊繫獄。荀氏辭詣司隸校尉何曾乞恩, 求沒為官婢, 以贖芝命。曾哀之, 使主簿程咸上議曰:「夫司寇作典, 建三等之制;甫侯修刑, 通輕重之法。叔世多變, 秦立重辟, 漢又修之。大魏承秦漢之弊, 未及革制, 所以追戮已出之女, 誠欲殄醜類之族也。然則法貴得中, 刑慎過制。臣以為女人有三從之義, 無自專之道, 出適他族, 還喪父母, 降其服紀, 所以明外成之節, 異在室之恩。而父母有罪, 追刑已出之女;夫黨見誅, 又有隨姓之戮。一人之身, 內外受辟。今女既嫁, 則為異姓之妻;如或產育, 則為他族之母, 此為元惡之所忽。戮無辜之所重, 於防則不足懲奸亂之源, 於情則傷孝子之心。男不得罪於他族, 而女獨嬰戮於二門, 非所以哀矜女弱, 蠲明法制之本分也。臣以為在室之女, 從父母之誅;既醮之婦, 從夫家之罰。宜改舊科, 以為永制。」於是有詔改定律令。
文帝為晉王, 患前代律令本注煩雜, 陳群、劉邵雖經改革, 而科網本密, 又叔孫、郭、馬、杜諸儒章句, 但取鄭氏, 又為偏黨, 未可承用。於是令賈充定法律, 令與太傅鄭沖、司徒荀顗、中書監荀勖、中軍將軍羊祜、中護軍王業、廷尉杜友、守河南尹杜預、散騎侍郎裴楷、潁川太守周雄、齊相郭頎、騎都尉成公綏、尚書郎柳軌及吏部令史榮邵等十四人典其事, 就漢九章增十一篇, 仍其族類, 正其體號, 改舊律為《刑名》、《法例》, 辨《囚律》為《告劾》、《繫訊》、《斷獄》, 分《盜律》為《請賕》、《詐偽》、《水火》、《毀亡》, 因事類為《衛宮》、《違制》, 撰《周官》為《諸侯律》, 合二十篇, 六百二十條, 二萬七千六百五十七言。蠲其苛穢, 存其清約, 事從中典, 歸於益時。其餘未宜除者, 若軍事、田農、酤酒, 未得皆從人心, 權設其法, 太平當除, 故不入律, 悉以為令。施行制度, 以此設教, 違令有罪則入律。其常事品式章程, 各還其府, 為故事。減梟斬族誅從坐之條, 除謀反適養母出女嫁皆不復還坐父母棄市, 省禁固相告之條, 去捕亡、亡沒為官奴婢之制。輕過誤老少女人當罰金杖罰者, 皆令半之。重奸伯叔母之令, 棄市。淫寡女, 三歲刑。崇嫁娶之要, 一以下娉為正, 不理私約。峻禮教之防, 準五服以制罪也。凡律令合二千九百二十六條, 十二萬六千三百言, 六十卷, 故事三十卷。泰始三年, 事畢, 表上。武帝詔曰:「昔蕭何以定律令受封, 叔孫通制儀為奉常, 賜金五百斤, 弟子百人皆為郎。夫立功立事, 古今之所重, 宜加祿賞, 其詳考差敘。輒如詔簡異弟子百人, 隨才品用, 賞帛萬餘匹。」武帝親自臨講, 使裴楷執讀。四年正月, 大赦天下, 乃班新律。
其後, 明法掾張裴又注律, 表上之, 其要曰:
律始於《刑名》者, 所以定罪制也;終於《諸侯》者, 所以畢其政也。王政布於上, 諸侯奉於下, 禮樂撫於中, 故有三才之義焉, 其相須而成, 若一體焉。
《刑名》所以經略罪法之輕重, 正加減之等差, 明發眾篇之多義, 補其章條之不足, 較舉上下綱領。其犯盜賊、詐偽、請賕者, 則求罪於此, 作役、水火、畜養、守備之細事, 皆求之作本名。告訊為之心舌, 捕繫為之手足, 斷獄為之定罪, 名例齊其制。自始及終, 往而不窮, 變動無常, 周流四極, 上下無方, 不離于法律之中也。
其知而犯之謂之故, 意以為然謂之失, 違忠欺上謂之謾, 背信藏巧謂之詐, 虧禮廢節謂之不敬, 兩訟相趣謂之斗, 兩和相害謂之戲, 無變斬擊謂之賊, 不意誤犯謂之過失, 逆節絕理謂之不道, 陵上僭貴謂之惡逆, 將害未發謂之戕, 唱首先言謂之造意, 二人對議謂之謀, 制眾建計謂之率, 不和謂之強, 攻惡謂之略, 三人謂之群, 取非其物謂之盜, 貨財之利謂之贓:凡二十者, 律義之較名也。
夫律者, 當慎其變, 審其理。若不承用詔書, 無故失之刑, 當從贖。謀反之同伍, 實不知情, 當從刑。此故失之變也。卑與尊鬥, 皆為賊。斗之加兵刃水火中, 不得為戲, 戲之重也。向人室廬道徑射, 不得為過, 失之禁也。都城人眾中走馬殺人, 當為賊, 賊之似也。過失似賊, 戲似鬥, 鬥而殺傷傍人, 又似誤, 盜傷縛守似強盜, 呵人取財似受賕, 囚辭所連似告劾, 諸勿聽理似故縱, 持質似恐猲。如此之比, 皆為無常之格也。
五刑不簡, 正于五罰, 五罰不服, 正于五過, 意善功惡, 以金贖之。故律制, 生罪不過十四等, 死刑不過三, 徒加不過六, 囚加不過五, 累作不過十一歲, 累笞不過千二百, 刑等不過一歲, 金等不過四兩。月贖不計日, 日作不拘月, 歲數不疑閏。不以加至死, 並死不復加。不可累者, 故有並數;不可並數, 乃累其加。以加論者, 但得其加;與加同者, 連得其本。不在次者, 不以通論。以人得罪與人同, 以法得罪與法同。侵生害死, 不可齊其防;親疏公私, 不可常其教。禮樂崇於上, 故降其刑;刑法閑於下, 故全其法。是故尊卑敘, 仁義明, 九族親, 王道平也。
律有事狀相似而罪名相涉者, 若加威勢下手取財為強盜, 不自知亡為縛守, 將中有惡言為恐猲, 不以罪名呵為呵人, 以罪名呵為受賕, 劫召其財為持質。此六者, 以威勢得財而名殊者也。即不求自與為受求, 所監求而後取為盜贓, 輸入呵受為留難, 斂人財物積藏於官為擅賦, 加歐擊之為戮辱。諸如此類, 皆為以威勢得財而罪相似者也。
夫刑者, 司理之官;理者, 求情之機, 情者, 心神之使。心感則情動於中, 而形於言?暢於四支, 發於事業。是故奸人心愧而面赤, 內怖而色奪。論罪者務本其心, 審其情, 精其事, 近取諸身, 遠取諸物, 然後乃可以正刑。仰手似乞, 俯手似奪, 捧手似謝, 擬手似訴, 拱臂似自首, 攘臂似格鬥, 矜莊似威, 怡悅似福, 喜怒憂懽, 貌在聲色。奸真猛弱, 候在視息。出口有言當為告, 下手有禁當為賊, 喜子殺怒子當為戲, 怒子殺喜子當為賊。諸如此類, 自非至精不能極其理也。
律之名例, 非正文而分明也。若八十, 非殺傷人, 他皆勿論, 即誣告謀反者反坐。十歲, 不得告言人;即奴婢捍主, 主得謁殺之。賊燔人廬舍積聚, 盜贓五匹以上, 棄市;即燔官府積聚盜, 亦當與同。歐人教令者與同罪, 即令人歐其父母, 不可與行者同得重也。若得遺物強取強乞之類, 無還贓法隨例畀之文。法律中諸不敬, 違儀失式, 及犯罪為公為私, 贓入身不入身, 皆隨事輕重取法, 以例求其名也。
夫理者, 精玄之妙, 不可以一方行也;律者, 幽理之奧, 不可以一體守也。或計過以配罪, 或化略以循常, 或隨事以盡情, 或趣舍以從時, 或推重以立防, 或引輕而就下。公私廢避之宜, 除削重輕之變, 皆所以臨時觀釁, 使用法執詮者幽於未制之中, 采其根牙之微, 致之於機格之上, 稱輕重於豪銖, 考輩類於參伍, 然後乃可以理直刑正。
夫奉聖典者若操刀執繩, 刀妄加則傷物, 繩妄彈則侵直。梟首者惡之長, 斬刑者罪之大, 棄市者死之下, 髡作者刑之威, 贖罰者誤之誡。王者立此五刑, 所以寶君子而逼小人, 故為敕慎之經, 皆擬《周易》有變通之體焉。欲令提綱而大道清, 舉略而王法齊, 其旨遠, 其辭文, 其言曲而中, 其事肆而隱。通天下之志唯忠也, 斷天下之疑唯文也, 切天下之情唯遠也, 彌天下之務唯大也, 變無常體唯理也, 非天下之賢聖, 孰能與於斯!
夫刑而上者謂之道, 刑而下者謂之器, 化而裁之謂之格。刑殺者是冬震曜之象, 髡罪者似秋彫落之變, 贖失者是春陽悔吝之疵之。五刑成章, 輒相依準, 法律之義焉。
是時侍中盧珽、中書侍郎張華又表:「抄《新律》諸死罪條目, 懸之亭傳, 以示兆庶。」有詔從之。
及劉頌為廷尉, 頻表宜復肉刑, 不見省, 又上言曰:
臣昔上行肉刑, 從來積年, 遂寢不論。臣竊以為議者拘孝文之小仁, 而輕違聖王之典刑, 未詳之甚, 莫過於此。
今死刑重, 故非命者眾;生刑輕, 故罪不禁奸。所以然者, 肉刑不用之所致也。今為徒者, 類性元惡不軌之族也, 去家懸遠, 作役山谷, 飢寒切身, 志不聊生, 雖有廉士介者, 茍慮不首死, 則皆為盜賊, 豈況本性奸凶無賴之徒乎!又令徒富者輸財, 解日歸家, 乃無役之人也。貧者起為奸盜, 又不制之虜也。不刑, 則罪無所禁;不制, 則群惡橫肆。為法若此, 近不盡善也。是以徒亡日屬, 賊盜日煩, 亡之數者至有十數, 得輒加刑, 日益一歲, 此為終身之徒也。自顧反善無期, 而災困逼身, 其志亡思盜, 勢不得息, 事使之然也。
古者用刑以止刑, 今反於此。諸重犯亡者, 髮過三寸輒重髡之, 此以刑生刑;加作一歲, 此以徒生徒也。亡者積多, 繫囚猥畜。議者曰囚不可不赦, 復從而赦之, 此為刑不制罪, 法不勝奸。下知法之不勝, 相聚而謀為不軌, 月異而歲不同。故自頃年以來, 奸惡陵暴, 所在充斥。議者不深思此故, 而曰肉刑於名忤聽, 忤聽孰與賊盜不禁?
聖王之制肉刑, 遠有深理, 其事可得而言, 非徒懲其畏剝割之痛而不為也, 乃去其為惡之具, 使夫奸人無用復肆其志, 止奸絕本, 理之盡也。亡者刖足, 無所用復亡。盜者截手, 無所用復盜。淫者割其勢, 理亦如之。除惡塞源, 莫善於此, 非徒然也。此等已刑之後, 便各歸家, 父母妻子, 共相養恤, 不流離於塗路。有今之困, 創愈可役, 上準古制, 隨宜業作, 雖已刑殘, 不為虛棄, 而所患都塞, 又生育繁阜之道自若也。
今宜取死刑之限輕, 及三犯逃亡淫盜, 悉以肉刑代之。其三歲刑以下, 已自杖罰遣, 又宜制其罰數, 使有常限, 不得減此。其有宜重者, 又任之官長。應四五歲刑者, 皆髡笞, 笞至一百, 稍行, 使各有差, 悉不復居作。然後刑不復生刑, 徒不復生徒, 而殘體為戳, 終身作誡。人見其痛, 畏而不犯, 必數倍於今。且為惡者隨發被刑, 去其為惡之具, 此為諸已刑者皆良士也, 豈與全其為奸之手足, 而蹴居必死之窮地同哉!而猶曰肉刑不可用, 臣竊以為不識務之甚也。
臣昔常侍左右, 數聞明詔, 謂肉刑宜用, 事便於政。願陛下信獨見之斷, 使夫能者得奉聖慮, 行之於今。比填溝壑, 冀見太平。《周禮》三赦三宥, 施於老幼悼耄, 黔黎不屬逮者, 此非為惡之所出, 故刑法逆舍而宥之。至於自非此族, 犯罪則必刑而無赦, 此政之理也。暨至後世, 以時嶮多難, 因赦解結, 權以行之, 又不以寬罪人也。至今恒以罪積獄繁, 赦以散之, 是以赦愈數而獄愈塞, 如此不已, 將至不勝。原其所由, 內刑不用之故也。今行肉刑, 非徒不積, 且為惡無具則奸息。去此二端, 獄不得繁, 故無取於數赦, 於政體勝矣。
疏上, 又不見省。
至惠帝之世, 政出群下, 每有疑獄, 各立私情, 刑法不定, 獄訟繁滋。尚書裴頠表陳之曰:
夫天下之事多塗, 非一司之所管;中才之情易擾, 賴恒制而後定。先王知其所以然也, 是以辨方分職, 為之準局。準局既立, 各掌其務, 刑賞相稱, 輕重無二, 故下聽有常, 群吏安業也。舊宮掖陵廟有水火毀傷之變, 然後尚書乃躬自奔赴, 其非此也, 皆止於郎令史而已。刑罰所加, 各有常刑。
去元康四年, 大風之後, 廟闕屋瓦有數枚傾落, 免太常荀寓。于時以嚴詔所譴, 莫敢據正。然內外之意, 僉謂事輕責重, 有違於常。會五年二月有大風, 主者懲懼前事。臣新拜尚書始三日, 本曹尚書有疾, 權令兼出, 按行蘭臺。主者乃瞻望阿棟之間, 求索瓦之不正者, 得棟上瓦小邪十五處。或是始瓦時邪, 蓋不足言, 風起倉卒, 臺官更往, 太常按行, 不及得周, 文書未至之頃, 便競相禁止。臣以權兼暫出, 出還便罷, 不復得窮其事。而本曹據執, 卻問無已。臣時具加解遣, 而主者畏咎, 不從臣言, 禁止太常, 復興刑獄。
昔漢氏有盜廟玉環者, 文帝欲族誅, 釋之但處以死刑, 曰:「若侵長陵一抔土, 何以復加?」文帝從之。大晉垂制, 深惟經遠, 山陵不封, 園邑不飾, 墓而不墳, 同乎山壤, 是以丘阪存其陳草, 使齊乎中原矣。雖陵兆尊嚴, 唯毀發然後族之, 此古典也。若登踐犯損, 失盡敬之道, 事止刑罪可也。
去八年, 奴聽教加誣周龍燒草, 廷尉遂奏族龍, 一門八口并命。會龍獄翻, 然後得免。考之情理, 準之前訓, 所處實重。今年八月, 陵上荊一枝圍七寸二分者被斫, 司徒太常, 奔走道路, 雖知事小, 而案劾難測, 搔擾驅馳, 各競免負, 于今太常禁止未解。近日太祝署失火, 燒屋三間半。署在廟北, 隔道在重墻之內, 又即已滅, 頻為詔旨所問。主者以詔旨使問頻繁, 便責尚書不即案行, 輒禁止, 尚書免, 皆在法外。
刑書之文有限, 而舛違之故無方, 故有臨時議處之制, 誠不能皆得循常也。至於此等, 皆為過當, 每相逼迫, 不得以理, 上替聖朝畫一之德, 下損崇禮大臣之望。臣愚以為犯陵上草木, 不應乃用同產異刑之制。按行奏劾, 應有定準, 相承務重, 體例遂虧。或因餘事, 得容淺深。
頠雖有此表, 曲議猶不止。時劉頌為三公尚書, 又上疏曰:
自近世以來, 法漸多門, 令甚不一。臣今備掌刑斷, 職思其憂, 謹具啟聞。
臣竊伏惟陛下為政, 每盡善, 故事求曲當, 則例不得直;盡善, 故法不得全。何則?夫法者, 固以盡理為法, 而上求盡善, 則諸下牽文就意, 以赴主之所許, 是以法不得全。刑書徵文, 徵文必有乖於情聽之斷, 而上安於曲當, 故執平者因文可引, 則生二端。是法多門, 令不一, 則吏不知所守, 下不知所避。姦偽者因法之多門, 以售其情, 所欲淺深, 茍斷不一, 則居上者難以檢下, 於是事同議異, 獄犴不平, 有傷於法。
古人有言:「人主詳, 其政荒;人主期, 其事理。」詳匪他, 盡善則法傷, 故其政荒也。期者輕重之當, 雖不厭情, 茍入於文, 則循而行之, 故其事理也。夫善用法者, 忍違情不厭聽之斷, 輕重雖不允人心, 經於凡覽, 若不可行, 法乃得直。又君臣之分, 各有所司。法欲必奉, 故令主者守文;理有窮塞, 故使大臣釋滯;事有時宜, 故人主權斷。主者守文, 若釋之執犯蹕之平也;大臣釋滯, 若公孫弘斷郭解之獄也;人主權斷, 若漢祖戮丁公之為也。天下萬事, 自非斯格重為, 故不近似此類, 不得出以意妄議, 其餘皆以律令從事。然後法信於下, 人聽不惑, 吏不容奸, 可以言政。人主軌斯格以責群下, 大臣小吏各守其局, 則法一矣。
古人有言:「善為政者, 看人設教。」看人設教, 制法之謂也。又曰:「隨時之宜」, 當務之謂也。然則看人隨時, 在大量也, 而制其法。法軌既定則行之, 行之信如四時, 執之堅如金石, 群吏豈得在成制之內, 復稱隨時之宜, 傍引看人設教, 以亂政典哉!何則?始制之初, 固已看人而隨時矣。今若設法未盡當, 則宜改之。若謂已善, 不得盡以為制, 而使奉用之司公得出入以差輕重也。夫人君所與天下共者, 法也。已令四海, 不可以不信以為教, 方求天下之不慢, 不可繩以不信之法。且先識有言, 人至遇而不可欺也。不謂平時背法意斷, 不勝百姓願也。
上古議事以制, 不為刑辟。夏殷及周, 書法象魏。三代之君齊聖, 然咸棄曲當之妙鑒, 而任徵文之直準, 非聖有殊, 所遇異也。今論時敦樸, 不及中古, 而執平者欲適情之所安, 自託於議事以制。臣竊以為聽言則美, 論理則違。然天下至大, 事務眾雜, 時有不得悉循文如令。故臣謂宜立格為限, 使主者守文, 死生以之, 不敢錯思於成制之外, 以差輕重, 則法恒全。事無正據, 名例不及, 大臣論當, 以釋不滯, 則事無閡。至如非常之斷, 出法賞罰, 若漢祖戮楚臣之私己, 封趙氏之無功, 唯人主專之, 非奉職之臣所得擬議。然後情求傍請之跡絕, 似是而非之奏塞, 此蓋齊法之大準也。主者小吏, 處事無常。何則?無情則法徒克, 有情則撓法。積克似無私, 然乃所以得其私, 又恒所岨以衛其身。斷當恒克, 世謂盡公, 時一曲法, 迺所不疑。故人君不善倚深似公之斷, 而責守文如令之奏, 然後得為有檢, 此又平法之一端也。
夫出法權制, 指施一事, 厭情合聽, 可適耳目, 誠有臨時當意之快, 勝於徵文不允人心也。然起為經制, 經年施用, 恒得一而失十。故小有所得者, 必大有所失;近有所漏者, 必遠有所苞。故諳事識體者, 善權輕重, 不以小害大, 不以近妨遠。忍曲當之近適, 以全簡直之大準。不牽於凡聽之所安, 必守徵文以正例。每臨其事, 恒御此心以決斷, 此又法之大概也。
又律法斷罪, 皆當以法律令正文, 若無正文, 依附名例斷之, 其正文名例所不及, 皆勿論。法吏以上, 所執不同, 得為異議。如律之文, 守法之官, 唯當奉用律令。至於法律之內, 所見不同, 乃得為異議也。今限法曹郎令史, 意有不同為駁, 唯得論釋法律, 以正所斷, 不得援求諸外, 論隨時之宜, 以明法官守局之分。
詔下其事。侍中、太宰、汝南王亮奏以為:「夫禮以訓世, 而法以整俗, 理化之本, 事實由之。若斷不斷, 常輕重隨意, 則王憲不一, 人無所錯矣。故觀人設教, 在上之舉;守文直法, 臣吏之節也。臣以去太康八年, 隨事異議。周懸象魏之書, 漢詠畫一之法, 誠以法與時共, 義不可二。今法素定, 而法為議, 則有所開長, 以為宜如頌所啟, 為永久之制。」於是門下屬三公曰:「昔先王議事以制, 自中古以來, 執法斷事, 既以立法, 誠不宜復求法外小善也。若常以善奪法, 則人逐善而不忌法, 其害甚於無法也。案啟事, 欲令法令斷一, 事無二門, 郎令史已下, 應復出法駁案, 隨事以聞也。」
及於江左, 元帝為丞相時, 朝廷草創, 議斷不循法律, 人立異議, 高下無狀。主簿熊遠奏曰:「禮以崇善, 法以閑非, 故禮有常典, 法有常防, 人知惡而無邪心。是以周建象魏之制, 漢創畫一之法, 故能闡弘大道, 以至刑厝。律令之作, 由來尚矣。經賢智, 歷夷險, 隨時斟酌, 最為周備。自軍興以來, 法度陵替, 至於處事不用律令, 競作屬命, 人立異議, 曲適物情, 虧傷大例。府立節度, 復不奉用, 臨事改制, 朝作夕改, 至於主者不敢任法, 每輒關咨, 委之大官, 非為政之體。若本曹處事不合法令, 監司當以法彈違, 不得動用開塞, 以壞成事。按法蓋粗術, 非妙道也, 矯割物情, 以成法耳。若每隨物情, 輒改法制, 此為以情壞法。法之不一, 是謂多門, 開人事之路, 廣私請之端, 非先王立法之本意也。凡為駁議者, 若違律令節度, 當合經傳及前比故事, 不得任情以破成法。愚謂宜令錄事更立條制, 諸立議者皆當引律令經傳, 不得直以情言, 無所依準, 以虧舊典也。若開塞隨宜, 權道制物, 此是人君之所得行, 非臣子所宜專用。主者唯當徵文據法, 以事為斷耳。」
是時帝以權宜從事, 尚未能從。而河東衛展為晉王大理, 考擿故事有不合情者, 又上書曰:「今施行詔書, 有考子正父死刑, 或鞭父母問子所在。近主者所稱《庚寅詔書》, 舉家逃亡家長斬。若長是逃亡之主, 斬之雖重猶可。設子孫犯事, 將考祖父逃亡, 逃亡是子孫, 而父祖嬰其酷。傷順破教, 如此者眾。相隱之道離, 則君臣之義廢。君臣之義廢, 則犯上之奸生矣。秦網密文峻, 漢興, 掃除煩苛, 風移俗易, 幾於刑厝。大人革命, 不得不蕩其穢匿, 通其圮滯。今詔書宜除者多, 有便於當今, 著為正條, 則法差簡易。」元帝令曰:「禮樂不興, 則刑罰不中, 是以明罰敕法, 先王所慎。自元康已來, 事故薦臻, 法禁滋漫。大理所上, 宜朝堂會議, 蠲除詔書不可用者, 此孤所虛心者也。」
及帝即位, 展為廷尉, 又上言:「古者肉刑, 事經前聖, 漢文除之, 增加大辟。今人戶凋荒, 百不遺一, 而刑法峻重, 非句踐養胎之義也。愚謂宜復古施行, 以隆太平之化。」詔內外通議。於是驃騎將軍王導、太常賀循、侍中紀瞻、中書郎庾亮、大將軍咨議參軍梅陶、散騎郎張嶷等議, 以:「肉刑之典, 由來尚矣。肇自古先, 以及三代, 聖哲明王所未曾改也。豈是漢文常主所能易者乎!時蕭曹已沒, 絳灌之徒不能正其義。逮班固深論其事, 以為外有輕刑之名, 內實殺人。又死刑太重, 生刑太輕, 生刑縱於上, 死刑怨於下, 輕重失當, 故刑政不中也。且原先王之造刑也, 非以過怒也, 非以殘人也, 所以救奸, 所以當罪。今盜者竊人之財, 淫者好人之色, 亡者避叛之役, 皆無殺害也, 則加之以刑。刑之則止, 而加之斬戮, 戮過其罪, 死不可生, 縱虐於此, 歲以巨計。此乃仁人君子所不忍聞, 而況行之於政乎!若乃惑其名而不練其實, 惡其生而趣其死, 此畏水投舟, 避坎蹈井, 愚夫之不若, 何取於政哉!今大晉中興, 遵復古典, 率由舊章, 起千載之滯義, 拯百殘之遺黎, 使皇典廢而復存, 黔首死而更生, 至義暢于三代之際, 遺風播乎百世之後, 生肉枯骨, 惠侔造化, 豈不休哉!惑者乃曰, 死猶不懲, 而況於刑?然人者冥也, 其至愚矣, 雖加斬戮, 忽為灰土, 死事日往, 生欲日存, 未以為改。若刑諸市朝, 朝夕鑒戒, 刑者詠為惡之永痛, 惡者睹殘刖之長廢, 故足懼也。然後知先王之輕刑以御物, 顯誡以懲愚, 其理遠矣。」
尚書令刁協、尚書薛兼等議, 以為:「聖上悼殘荒之遺黎, 傷犯死之繁眾, 欲行刖以代死刑, 使犯死之徒得存性命, 則率土蒙更生之澤, 兆庶必懷恩以反化也。今中興祚隆, 大命惟新, 誠宜設寬法以育人。然懼群小愚蔽, 習玩所見而忽異聞, 或未能咸服。愚謂行刑之時, 先明申法令, 樂刑者刖, 甘死者殺, 則心必服矣。古典刑不上大夫, 今士人有犯者, 謂宜如舊, 不在刑例, 則進退為允。」
尚書顗、郎曹彥、中書郎桓彞等議, 以為:「復肉刑以代死, 誠是聖王之至德, 哀矜之弘私。然竊以為刑罰輕重, 隨時而作。時人少罪而易威, 則從輕而寬之;時人多罪而難威, 則宜化刑而濟之。肉刑平世所應立, 非救弊之宜也。方今聖化草創, 人有餘奸, 習惡之徒, 為非未已, 截頭絞頸, 尚不能禁, 而乃更斷足劓鼻, 輕其刑罰, 使欲為惡者輕犯寬刑, 蹈罪更眾, 是為輕其刑以誘人於罪, 殘其身以加楚酷也。昔之畏死刑以為善人者, 今皆犯輕刑而殘其身, 畏重之常人, 反為犯輕而致囚, 此則何異斷刖常人以為恩仁邪!受刑者轉廣, 而為非者日多, 踴貴屨賤, 有鼻者醜也。徒有輕刑之名, 而實開長惡之源。不如以殺止殺, 重以全輕, 權小停之。須聖化漸著, 兆庶易威之日, 徐施行也。」
議奏, 元帝猶欲從展所上。大將軍王敦以為:「百姓習俗日久, 忽復肉刑, 必駭遠近。且逆寇未殄, 不宜有慘酷之聲, 以聞天下。」於是乃止。
咸康之世, 庾冰好為糾察, 近於繁細, 後益矯違, 復存寬縱, 疏密自由, 律令無用矣。

至安帝元興末, 桓玄輔政, 又議欲復肉刑斬左右趾之法, 以輕死刑, 命百官議。蔡廓上議曰:「建邦立法, 弘教穆化, 必隨時置制, 德刑兼施。長貞一以閑其邪, 教禁以檢其慢, 灑湛露以流潤, 厲嚴霜以肅威, 雖復質文迭用, 而斯道莫革。肉刑之設, 肇自哲王。蓋由曩世風淳, 人多惇謹, 圖像既陳, 則機心直戢, 刑人在塗, 則不逞改操, 故能勝殘去殺, 化隆無為。季末澆偽, 設網彌密, 利巧之懷日滋, 恥畏之情轉寡。終身劇役, 不足止其奸, 況乎黥劓, 豈能反於善。徒有酸慘之聲, 而無濟俗之益。至於棄市之條, 實非不赦之罪, 事非手殺, 考律同歸, 輕重均科, 減降路塞, 鐘陳以之抗言, 元皇所為留愍。今英輔翼贊, 道邈伊周, 誠宜明慎用刑, 愛人弘育, 申哀矜以革濫, 移大辟於支體, 全性命之至重, 恢繁息於將來。」而孔琳之議不同, 用王朗、夏侯玄之旨。時論多與琳之同, 故遂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