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十五《列傳第五》

卷三十五《列傳第五》
陳騫子輿裴秀子頠秀從弟楷楷子憲
陳騫, 臨淮東陽人也。父矯, 魏司徒。矯本廣陵劉氏, 為外祖陳氏所養, 因而改焉。騫沈厚有智謀。初, 矯為尚書令, 侍中劉曄見幸於魏明帝, 譖矯專權。矯憂懼, 以問騫。騫曰:「主上明聖, 大人大臣, 今若不合意, 不過不作公耳。」後帝意果釋, 騫尚少, 為夏侯玄所侮, 意色自若, 玄以此異之。
起家尚書郎, 遷中山、安平太守, 並著稱績。徵為相國司馬、長史、御吏中丞, 遷尚書, 封安國亭侯。蜀賊寇隴右, 以尚書持節行征蜀將軍, 破賊而還。會諸葛誕之亂, 復以尚書行安東將軍。壽春平, 拜使持節、都督淮北諸軍事、安東將軍, 進爵廣陵侯。轉都督豫州諸軍事、豫州刺史, 持節、將軍如故。又轉都督江南諸軍事, 徙都督荊州諸軍事、征南大將軍, 封郯侯。武帝受禪, 以佐命之勳, 進車騎將軍, 封高平郡公, 遷侍中、大將軍, 出為都督揚州諸軍事, 餘如故, 假黃鉞。攻拔吳枳里城, 破涂中屯戍。賜騫兄子惺爵關中侯。
咸寧初, 遷太尉, 轉大司馬。騫因入朝, 言於帝曰:「胡烈、牽弘皆勇而無謀, 彊於自用, 非綏邊之材, 將為國恥。願陛下詳之。」時弘為揚州刺史, 不承順騫命。帝以為不協相構, 於是徵弘, 既至, 尋復以為涼州刺史。騫竊歎息, 以為必敗。二人後果失羌戎之和, 皆被寇喪沒, 征討連歲, 僅而得定, 帝乃悔之。
騫少有度量, 含垢匿瑕, 所在有績。與賈充、石苞、裴秀等俱為心膂, 而騫智度過之, 充等亦自以為不及也。累處方任, 為士庶所懷。既位極人臣, 年踰致仕, 思欲退身。咸寧三年, 求入朝, 因乞骸骨。賜袞冕之服, 詔曰:「騫元勳舊德, 統乂東夏, 方弘遠績, 以一吳會, 而所苦未除, 每表懇切, 重勞以方事。今聽留京城, 以前太尉府為大司馬府, 增置祭酒二人, 帳下司馬、官騎、大車、鼓吹皆如前, 親兵百人, 廚田十頃, 廚園五十畝, 廚士十人, 器物經用皆留給焉。又給乘輿輦, 出入殿中加鼓吹, 如漢蕭何故事。」騫累稱疾辭位, 詔曰:「騫履德論道, 朕所諮詢。方賴謀猷, 以弘庶績, 宜時視事。可遣散騎常侍諭意。」騫輒歸第, 詔又遣侍中敦諭還府。遂固請, 許之, 位同保傅, 在三司之上, 賜以几杖, 不朝, 安車駟馬, 以高平公還第。帝以其勳舊耆老, 禮之甚重。又以騫有疾, 聽乘輿上殿。
騫素無謇諤之風, 然與帝語傲;及見皇太子加敬, 時人以為諂。弟稚與其子輿忿爭, 遂說騫子女穢行, 騫表徙弟, 以此獲譏於世。
元康二年薨, 年八十一, 加以袞斂, 贈太傅, 謚曰武。及葬, 帝於大司馬門臨喪, 望柩流涕, 禮依大司馬石苞故事。子輿嗣爵。
輿字顯初, 拜散騎侍郎、洛陽令, 遷黃門侍郎, 厲將校左軍、大司農、侍中。坐與叔父不睦, 出為河內太守。輿雖無檢正, 而有力致。尋卒, 子植字弘先嗣, 官至散騎常侍。卒, 子粹嗣, 永嘉中遇害, 孝武帝以騫玄孫襲爵。卒, 弟子浩之嗣。宋受禪, 國除。
裴秀, 字季彥, 河東聞喜人也。祖茂, 漢尚書令。父潛, 魏尚書令。秀少好學, 有風操, 八歲能屬文。叔父徽有盛名, 賓客甚眾。秀年十餘歲, 有詣徽者, 出則過秀。然秀母賤, 嫡母宣氏不之禮, 嘗使進饌於客, 見者皆為之起。秀母曰:「微賤如此, 當應為小兒故也。」宣氏知之, 後遂止。時人為之語曰:「後進領袖有裴秀。」
渡遼將軍毌丘儉嘗薦秀於大將軍曹爽, 曰:「生而岐嶷, 長蹈自然, 玄靜守真, 性入道奧;博學彊記, 無文不該;孝友著於鄉黨, 高聲聞於遠近。誠宜弼佐謨明, 助和鼎味, 毗贊大府, 光昭盛化。非徒子奇、甘羅之儔, 兼包顏、冉、游、夏之美。」爽乃辟為掾, 襲父爵清陽亭侯, 遷黃門侍郎。爽誅, 以故吏免。頃之, 為廷尉正, 歷文帝安東及衛將軍司馬, 軍國之政, 多見信納。遷散騎常侍。
帝之討諸葛誕也, 秀與尚書僕射陳泰、黃門侍郎鍾會以行臺從, 豫參謀略。及誕平, 轉尚書, 進封魯陽鄉侯, 增邑千戶。常道鄉公立, 以豫議定策, 進爵縣侯, 增邑七百戶, 遷尚書僕射。魏咸熙初, 釐革憲司。時荀顗定禮儀, 賈充正法律, 而秀改官制焉。秀議五等之爵, 自騎督已上六百餘人皆封。於是秀封濟川侯, 地方六十里, 邑千四百戶, 以高苑縣濟川墟為侯國。
, 文帝未定嗣, 而屬意舞陽侯攸。武帝懼不得立, 問秀曰:「人有相否?」因以奇表示之。秀後言於文帝曰:「中撫軍人望既茂, 天表如此, 固非人臣之相也。」由是世子乃定。武帝既即王位, 拜尚書令、右光祿大夫, 與御史大夫王沈、衛將軍賈充俱開府, 加給事中。及帝受禪, 加左光祿大夫, 封鉅鹿郡公, 邑三千戶。
時安遠護軍郝詡與故人書云:「與尚書令裴秀相知, 望其為益。」有司奏免秀官, 詔曰:「不能使人之不加諸我, 此古人所難。交關人事, 詡之罪耳, 豈尚書令能防乎!其勿有所問。」司隸校尉李憙復上言, 騎都尉劉尚為尚書令裴秀占官稻田, 求禁止秀。詔又以秀幹翼朝政, 有勳績於王室, 不可以小疵掩大德, 使推正尚罪而解秀禁止焉。
久之, 詔曰:「夫三司之任, 以翼宣皇極, 弼成王事者也。故經國論道, 賴之明喆, 茍非其人, 官不虛備。尚書令、左光祿大夫裴秀, 雅量弘博, 思心通遠, 先帝登庸, 贊事前朝。朕受明命, 光佐大業, 勳德茂著, 配蹤元凱。宜正位居體, 以康庶績。其以秀為司空。」
秀儒學洽聞, 且留心政事, 當禪代之際, 總納言之要, 其所裁當, 禮無違者。又以職在地官, 以《禹貢》山川地名, 從來久遠, 多有變易。後世說者或彊牽引, 漸以暗昧。於是甄摘舊文, 疑者則闕, 古有名而今無者, 皆隨事注列, 作《禹貢地域圖》十八篇, 奏之, 藏於秘府。其序曰:
圖書之設, 由來尚矣。自古立象垂制, 而賴其用。三代置其官, 國史掌厥職。暨漢屠咸陽, 丞相蕭何盡收秦之圖籍。今秘書既無古之地圖, 又無蕭何所得, 惟有漢氏《輿地》及《括地》諸雜圖。各不設分率, 又不考正準望, 亦不備載名山大川。雖有粗形, 皆不精審, 不可依據。或荒外迂誕之言, 不合事實, 於義無取。
大晉龍興, 混一六合, 以清宇宙, 始於庸蜀, 冞入其岨。文皇帝乃命有司, 撰訪吳蜀地圖。蜀土既定, 六軍所經, 地域遠近, 山川險易, 征路迂直, 校驗圖記, 罔或有差。今上考《禹貢》山海川流, 原隰陂澤, 古之九州, 及今之十六州, 郡國縣邑, 疆界鄉陬, 及古國盟會舊名, 水陸徑路, 為地圖十八篇。
制圖之體有六焉。一曰分率, 所以辨廣輪之度也。二曰準望, 所以正彼此之體也。三曰道里, 所以定所由之數也。四曰高下, 五曰方邪, 六曰迂直, 此三者各因地而制宜, 所以校夷險之異也。有圖象而無分率, 則無以審遠近之差;有分率而無準望, 雖得之於一隅, 必失之於他方;有準望而無道里, 則施於山海絕隔之地, 不能以相通;有道里而無高下、方邪、迂直之校, 則徑路之數必與遠近之實相違, 失準望之正矣, 故以此六者參而攷之。然遠近之實定於分率, 彼此之實定於道里, 度數之實定於高下、方邪、迂直之算。故雖有峻山鉅海之隔, 絕域殊方之迥, 登降詭曲之因, 皆可得舉而定者。準望之法既正, 則曲直遠近無所隱其形也。
秀創制朝儀, 廣陳刑政, 朝廷多遵用之, 以為故事。在位四載, 為當世名公。服寒食散, 當飲熱酒而飲冷酒, 泰始七年薨, 時年四十八。詔曰:「司空經德履哲, 體蹈儒雅, 佐命翼世, 勳業弘茂。方將宣獻敷制, 為世宗範, 不幸薨殂, 朕甚痛之。其賜祕器、朝服一具、衣一襲、錢三十萬、布百匹。謚曰元。」
, 秀以尚書三十六曹統事準例不明, 宜使諸卿任職, 未及奏而薨。其友人料其書記, 得表草言平吳之事, 其詞曰:「孫皓酷虐, 不及聖明御世兼弱攻昧, 使遺子孫, 將遂不能臣;時有否泰, 非萬安之勢也。臣昔雖已屢言, 未有成旨。今既疾篤不起, 謹重尸啟。願陛下時共施用。」乃封以上聞。詔報曰:「司空薨, 痛悼不能去心。又得表草, 雖在危困, 不忘王室, 盡忠憂國。省益傷切, 輒當與諸賢共論也。」
咸寧初, 與石苞等並為王公, 配享廟庭。有二子:濬、頠。浚嗣位, 至散騎常侍, 早卒。浚庶子憬不惠, 別封高陽亭侯, 以浚少弟頠嗣。
頠字逸民。弘雅有遠識, 博學稽古, 自少知名。御史中丞周弼見而嘆曰:「頠若武庫, 五兵縱橫, 一時之傑也。」賈充即頠從母夫也, 表「秀有佐命之勳, 不幸嫡長喪亡, 遺孤稚弱。頠才德英茂, 足以興隆國嗣。」詔頠襲爵, 頠固讓, 不許。太康二年, 徵為太子中庶子, 遷散騎常侍。惠帝既位, 轉國子祭酒, 兼右軍將軍。
, 頠兄子憬為白衣, 頠論述世勳, 賜爵高陽亭侯。楊駿將誅也, 駿黨左軍將軍劉豫陳兵在門, 遇頠, 問太傅所在。頠紿之曰:「向於西掖門遇公乘素車, 從二人西出矣。」豫曰:「吾何之?」頠曰:「宜至廷尉。」豫從頠言, 遂委而去。尋而詔頠代豫領左軍將軍, 屯萬春門。及駿誅, 以功當封武昌侯, 頠請以封憬, 帝竟封頠次子該。頠苦陳憬本承嫡, 宜襲鉅鹿, 先帝恩旨, 辭不獲命。武昌之封, 己之所蒙, 特請以封憬。該時尚主, 故帝不聽。累遷侍中。
時天下暫寧, 頠奏修國學, 刻石寫經。皇太子既講, 釋奠祀孔子, 飲饗射侯, 甚有儀序。又令荀籓終父勖之志, 鑄鐘鑿磬, 以備郊廟朝享禮樂。頠通博多聞, 兼明醫術。荀勖之修律度也, 檢得古尺, 短世所用四分有餘。頠上言:「宜改諸度量。若未能悉革, 可先改太醫權衡。此若差違, 遂失神農、岐伯之正。藥物輕重, 分兩乖互, 所可傷夭, 為害尤深。古壽考而今短折者, 未必不由此也。」卒不能用。樂廣嘗與頠清言, 欲以理服之, 而頠辭論豐博, 廣笑而不言。時人謂頠為言談之林藪。
頠以賈后不悅太子, 抗表請增崇太子所生謝淑妃位號, 仍啟增置後衛率吏, 給三千兵, 於是東宮宿衛萬人。遷尚書, 侍中如故, 加光祿大夫。每授一職, 未嘗不殷勤固讓, 表疏十餘上, 博引古今成敗以為言, 覽之者莫不寒心。
頠深慮賈后亂政, 與司空張華、侍中賈模議廢之而立謝淑妃。華、模皆曰:「帝自無廢黜之意, 若吾等專行之, 上心不以為是。且諸王方剛, 朋黨異議, 恐禍如發機, 身死國危, 無益社稷。」頠曰:「誠如公慮。但昏虐之人, 無所忌憚, 亂可立待, 將如之何?」華曰:「卿二人猶且見信, 然勤為左右陳禍福之戒, 冀無大悖。幸天下尚安, 庶可優游卒歲。」此謀遂寢。頠旦夕勸說從母廣城君, 令戒喻賈后親待太子而已。或說頠曰:「幸與中宮內外可得盡言。言若不行, 則可辭病屏退。若二者不立, 雖有十表, 難乎免矣。」頠慨然久之, 而竟不能行。
遷尚書左僕射, 侍中如故。頠雖后之親屬, 然雅望素隆, 四海不謂之以親戚進也, 惟恐其不居位。俄復使頠專任門下事, 固讓, 不聽。頠上言:「賈模適亡, 復以臣代, 崇外戚之望, 彰偏私之舉。后族何常有能自保, 皆知重親無脫者也。然漢二十四帝惟孝文、光武、明帝不重外戚, 皆保其宗, 豈將獨賢, 實以安理故也。昔穆叔不拜越禮之饗, 臣亦不敢聞殊常之詔。」又表云:「咎繇謨虞, 伊尹相商, 呂望翊周, 蕭張佐漢, 咸播功化, 光格四極。暨于繼體, 咎單、傅說, 祖己、樊仲, 亦隆中興。或明揚側陋, 或起自庶族, 豈非尚德之舉, 以臻斯美哉!歷觀近世, 不能慕遠, 溺於近情, 多任后親, 以致不靜。昔疏廣戒太子以舅氏為官屬, 前世以為知禮。況朝廷何取於外戚, 正復才均, 尚當先其疏者, 以明至公。漢世不用馮野王, 即其事也。」表上, 皆優詔敦譬。
時以陳準子匡、韓蔚子嵩並侍東宮, 頠諫曰:「東宮之建, 以儲皇極。其所與游接, 必簡英俊, 宜用成德。匡、嵩幼弱, 未識人理立身之節。東宮實體夙成之表, 而今有童子侍從之聲, 未是光闡遐風之弘理也。」愍懷太子之廢也, 頠與張華苦爭不從, 語在《華傳》。
頠深患時俗放蕩, 不尊儒術, 何晏、阮籍素有高名於世, 口談浮虛, 不遵禮法, 尸祿耽寵, 仕不事事;至王衍之徒, 聲譽太盛, 位高勢重, 不以物務自嬰, 遂相放效, 風教陵遲, 乃著崇有之論以釋其蔽曰:
夫總混群本, 宗極之道也。方以族異, 庶類之品也。形象著分, 有生之體也。化感錯綜, 理迹之原也。夫品而為族, 則所稟者偏, 偏無自足, 故憑乎外資。是以生而可尋, 所謂理也。理之所體, 所謂有也。有之所須, 所謂資也。資有攸合, 所謂宜也。擇乎厥宜, 所謂情也。識智既授, 雖出處異業, 默語殊塗, 所以寶生存宜, 其情一也。眾理並而無害, 故貴賤形焉。失得由乎所接, 故吉凶兆焉。是以賢人君子, 知欲不可絕, 而交物有會。觀乎往復, 稽中定務。惟夫用天之道, 分地之利, 躬其力任, 勞而後饗。居以仁順, 守以恭儉, 率以忠信, 行以敬讓, 志無盈求, 事無過用, 乃可濟乎!故大建厥極, 綏理群生, 訓物垂範, 於是乎在, 斯則聖人為政之由也。
若乃淫抗陵肆, 則危害萌矣。故欲衍則速患, 情佚則怨博, 擅恣則興攻, 專利則延寇, 可謂以厚生而失生者也。悠悠之徒, 駭乎若茲之釁, 而尋艱爭所緣。察夫偏質有弊, 而睹簡損之善, 遂闡貴無之議, 而建賤有之論。賤有則必外形, 外形則必遺制, 遺制則必忽防, 忽防則必忘禮。禮制弗存, 則無以為政矣。眾之從上, 猶水之居器也。故兆庶之情, 信於所習;習則心服其業, 業服則謂之理然。是以君人必慎所教, 班其政刑一切之務, 分宅百姓, 各授四職, 能令稟命之者不肅而安, 忽然忘異, 莫有遷志。況於據在三之尊, 懷所隆之情, 敦以為訓者哉!斯乃昏明所階, 不可不審。
夫盈欲可損而未可絕有也, 過用可節而未可謂無貴也。蓋有講言之具者, 深列有形之故, 盛稱空無之美。形器之故有征, 空無之義難檢, 辯巧之文可悅, 似象之言足惑, 眾聽眩焉, 溺其成說。雖頗有異此心者, 辭不獲濟, 屈於所狎, 因謂虛無之理, 誠不可蓋。唱而有和, 多往弗反, 遂薄綜世之務, 賤功烈之用, 高浮游之業, 埤經實之賢。人情所殉, 篤夫名利。於是文者衍其辭, 訥者贊其旨, 染其眾也。是以立言藉於虛無, 謂之玄妙;處官不親所司, 謂之雅遠;奉身散其廉操, 謂之曠達。故砥礪之風, 彌以陵遲。放者因斯, 或悖吉凶之禮, 而忽容止之表, 瀆棄長幼之序, 混漫貴賤之級。其甚者至於裸裎, 言笑忘宜, 以不惜為弘, 士行又虧矣。
老子既著五千之文, 表摭穢雜之弊, 甄舉靜一之義, 有以令人釋然自夷, 合於《易》之《損》、《謙》、《艮》、《節》之旨。而靜一守本, 無虛無之謂也;《損》《艮》之屬, 蓋君子之一道, 非《易》之所以為體守本無也。觀老子之書雖博有所經, 而云「有生於無」, 以虛為主, 偏立一家之辭, 豈有以而然哉!人之既生, 以保生為全, 全之所階, 以順感為務。若味近以虧業, 則沈溺之釁興;懷末以忘本, 則天理之真滅。故動之所交, 存亡之會也。夫有非有, 於無非無;於無非無, 於有非有。是以申縱播之累, 而著貴無之文。將以絕所非之盈謬, 存大善之中節, 收流遁於既過, 反澄正于胸懷。宜其以無為辭, 而旨在全有, 故其辭曰「以為文不足」。若斯, 則是所寄之塗, 一方之言也。若謂至理信以無為宗, 則偏而害當矣。先賢達識, 以非所滯, 示之深論。惟班固著難, 未足折其情。孫卿、楊雄大體抑之, 猶偏有所許。而虛無之言, 日以廣衍, 眾家扇起, 各列其說。上及造化, 下被萬事, 莫不貴無, 所存僉同。情以眾固, 乃號凡有之理皆義之埤者, 薄而鄙焉。辯論人倫及經明之業, 遂易門肆。頠用矍然, 申其所懷, 而攻者盈集。或以為一時口言。有客幸過, 咸見命著文, 擿列虛無不允之徵。若未能每事釋正, 則無家之義弗可奪也。頠退而思之, 雖君子宅情, 無求於顯, 及其立言, 在乎達旨而已。然去聖久遠, 異同紛糾, 茍少有仿佛, 可以崇濟先典, 扶明大業, 有益於時, 則惟患言之不能, 焉得靜默, 及未舉一隅, 略示所存而已哉!
夫至無者無以能生, 故始生者自生也。自生而必體有, 則有遺而生虧矣。生以有為已分, 則虛無是有之所謂遺者也。故養既化之有, 非無用之所能全也;理既有之眾, 非無為之所能循也。心非事也, 而制事必由於心, 然不可以制事以非事, 謂心為無也。匠非器也, 而制器必須於匠, 然不可以制器以非器, 謂匠非有也。是以欲收重泉之鱗, 非偃息之所能獲也;隕高墉之禽, 非靜拱之所能捷也;審投弦餌之用, 非無知之所能覽也。由此而觀, 濟有者皆有也, 虛無奚益於已有之群生哉!
王衍之徒攻難交至, 並莫能屈。又著《辯才論》, 古今精義皆辨釋焉, 未成而遇禍。
, 趙王倫諂事賈后, 頠甚惡之, 倫數求官, 頠與張華復固執不許, 由是深為倫所怨。倫又潛懷篡逆, 欲先除朝望, 因廢賈后之際遂誅之, 時年三十四。二子嵩、該, 倫亦欲害之。梁王肜、東海王越稱頠父秀有勳王室, 配食太廟, 不宜滅其後嗣, 故得不死, 徙帶方;惠帝反正, 追復頠本官, 改葬以卿禮, 謚曰成。以嵩嗣爵, 為中書黃門侍郎。該出後從伯凱, 為散騎常侍, 並為乞活賊陳午所害。
楷字叔則。父徽, 魏冀州刺史。楷明悟有識量, 弱冠知名, 尤精《老》、《易》, 少與王戎齊名。鍾會薦之於文帝, 辟相國掾, 遷尚書郎。賈充改定律令, 以楷為定科郎。事畢, 詔楷於御前執讀, 平議當否。楷善宣吐, 左右屬目, 聽者忘倦。武帝為撫軍, 妙選僚采, 以楷為參軍事。吏部郎缺, 文帝問其人於鍾會。會曰:「裴楷清通, 王戎簡要, 皆其選也。」於是以楷為吏部郎。
楷風神高邁, 容儀俊爽, 博涉群書, 特精理義, 時人謂之「玉人」, 又稱「見裴叔則如近玉山, 映照人也」。轉中書郎, 出入宮省, 見者肅然改容。武帝初登阼, 探策以卜世數多少, 而得一, 帝不悅, 群臣失色, 莫有言者。楷正容儀, 和其聲氣, 從容進曰:「臣聞天得一以清, 地得一以寧, 王侯得一以為天下貞。」武帝大悅, 群臣皆稱萬歲。俄拜散騎侍郎, 累遷散騎常侍、河內太守, 入為屯騎校尉、右軍將軍, 轉侍中。
石崇以功臣子有才氣, 與楷志趣各異, 不與之交。長水校尉孫季舒嘗與崇酣燕, 慢傲過度, 崇欲表免之。楷聞之, 謂崇曰:「足下飲人狂藥, 責人正禮, 不亦乖乎!」崇乃止。
楷性寬厚, 與物無忤。不持儉素, 每遊榮貴, 輒取其珍玩。雖車馬器服, 宿昔之間, 便以施諸窮乏。嘗營別宅, 其從兄衍見而悅之, 即以宅與衍。梁、趙二王, 國之近屬, 貴重當時, 楷歲請二國租錢百萬, 以散親族。人或譏之, 楷曰:「損有餘以補不足, 天之道也。」安於毀譽, 其行己任率, 皆此類也。與山濤、和嶠並以盛德居位, 帝嘗問曰:「朕應天順時, 海內更始, 天下風聲, 何得何失?」楷對曰:「陛下受命, 四海承風, 所以未比德於堯舜者, 但以賈充之徒尚在朝耳。方宜引天下賢人, 與弘正道, 不宜示人以私。」時任愷、庾純亦以充為言, 帝乃出充為關中都督。充納女於太子, 乃止。平吳之後, 帝方修太平之化, 每延公卿, 與論政道。楷陳三五之風, 次敘漢魏盛衰之迹。帝稱善, 坐者歎服焉。
楷子瓚娶楊駿女, 然楷素輕駿, 與之不平。駿既執政, 乃轉為衛尉, 遷太子少師, 優游無事, 默如也。及駿誅, 楷以婚親收付廷尉, 將加法。是日事倉卒, 誅戮縱橫, 眾人為之震恐。楷容色不變, 舉動自若, 索紙筆與親故書。賴侍中傅祗救護得免, 猶坐去官。太保衛瓘、太宰亮稱楷貞正不阿附, 宜蒙爵土, 乃封臨海侯, 食邑二千戶。代楚王瑋為北軍中候, 加散騎常侍。瑋怨瓘、亮斥己任楷, 楷聞之, 不敢拜, 轉為尚書。
楷長子輿先娶亮女, 女適衛瓘子, 楷慮內難未已, 求出外鎮, 除安南將軍、假節、都督荊州諸軍事, 垂當發而瑋果矯詔誅亮、瓘。瑋以楷前奪己中候, 又與亮、瓘婚親, 密遣討楷。楷素知瑋有望於己, 聞有變, 單車入城, 匿於妻父王渾家, 與亮小子一夜八徙, 故得免難。瑋既伏誅, 以楷為中書令, 加侍中, 與張華、王戎並管機要。
楷有渴利疾, 不樂處勢。王渾為楷請曰:「楷受先帝拔擢之恩, 復蒙陛下寵遇, 誠竭節之秋也。然楷性不競於物, 昔為常侍, 求出為河內太守;後為侍中, 復求出為河南尹;與楊駿不平, 求為衛尉;及轉東宮, 班在時類之下, 安於淡退, 有識有以見其心也。楷今委頓, 臣深憂之。光祿勛缺, 以為可用。今張華在中書, 王戎在尚書, 足舉其契, 無為復令楷入, 名臣不多, 當見將養, 不違其志, 要其遠濟之益。」不聽, 就加光祿大夫、開府儀同三司。及疾篤, 詔遣黃門郎王衍省疾, 楷回眸矚之曰:「竟未相識。衍深嘆其神俊。
楷有知人之鑒, 初在河南, 樂廣僑居郡界, 未知名, 楷見而奇之, 致之於宰府。嘗目夏侯玄云「肅肅如入宗廟中, 但見禮樂器」, 鍾會「如觀武庫森森, 但見矛戟在前」, 傅嘏「汪翔靡所不見」, 山濤「若登山臨下, 幽然深遠」。
, 楷家炊黍在甑, 或變如拳, 或作血, 或作蕪菁子。其年而卒, 時年五十五, 謚曰元。有五子:輿、瓚、憲、禮、遜。
輿字祖明。少襲父爵, 官至散騎侍郎, 卒謚曰簡。
瓚字國寶, 中書郎, 風神高邁, 見者皆敬之。特為王綏所重, 每從其遊。綏父戎謂之曰:「國寶初不來, 汝數往, 何也?」對曰:「國寶雖不知綏, 綏自知國寶。」楊駿之誅, 為亂兵所害。
憲字景思。少而穎悟, 好交輕俠。及弱冠, 更折節嚴重, 修尚儒學, 足不踰閾者數年。陳郡謝鯤、潁川庾敳皆俊郎士也, 見而奇之, 相謂曰:「裴憲鯁亮宏達, 通機識命, 不知其何如父;至於深弘保素, 不以世物嬰心者, 其殆過之。」
, 侍講東宮, 歷黃門吏部郎、侍中。東海王越以為豫州刺史、北中郎將、假節。王浚承制, 以憲為尚書。永嘉末, 王浚為石勒所破, 棗嵩等莫不謝罪軍門, 貢賂交錯, 惟憲及荀綽恬然私室。勒素聞其名, 召而謂之曰:「王浚虐暴幽州, 人鬼同疾。孤恭行乾憲, 拯茲黎元, 羈舊咸歡, 慶謝交路。二君齊惡傲威, 誠信岨絕, 防風之戮, 將誰歸乎?」憲神色侃然, 泣而對曰:「臣等世荷晉榮, 恩遇隆重。王浚凶粗醜正, 尚晉之遺籓。雖欣聖化, 義岨誠心。且武王伐紂, 表商容之閭, 未聞商容在倒戈之例也。明公既不欲以道化厲物, 必於刑忍為治者, 防風之戮, 臣之分也。請就辟有司。」不拜而出。勒深嘉之, 待以賓禮。勒乃簿王浚官寮親屬, 皆貲至巨萬, 惟憲與荀綽家有書百餘帙, 鹽米各十數斛而已。勒聞之, 謂其長史張賓曰:「名不虛也。吾不喜得幽州, 喜獲二子。」署從事中郎, 出為長樂太守。及勒僭號, 未遑制度, 與王波為之撰朝儀, 於是憲章文物, 擬於王者。勒大悅, 署太中大夫, 遷司徒。
及季龍之世, 彌加禮重。憲有二子:挹、, 並以文才知名。仕季龍為太子中庶子、散騎常侍。挹、俱豪俠耽酒, 好臧否人物。與河間邢魚有隙, 魚竊乘馬奔段遼, 為人所獲, 魚誣使己以季龍當襲鮮卑, 告之為備。時季龍適謀伐遼, 而與魚辭正合。季龍悉誅挹、, 憲亦坐免。未幾, 復以為右光祿大夫、司徒、太傅, 封安定郡公。
憲歷官無幹績之稱, 然在朝玄默, 未嘗以物務經懷。但以德重名高, 動見尊禮。竟卒於石氏, 以族人峙子邁為嗣。
楷長兄黎, 次兄康, 並知名。康子盾, 少歷顯位。永嘉中, 為徐州刺史, 委任長史司馬奧。奧勸盾刑殺立威, 大發良人為兵, 有不奉法者罪便至死。在任三年, 百姓嗟怨。東海王越, 盾妹夫也。越既薨, 騎督滿衡便引所發良人東還。尋而劉元海遣將王桑、趙固向彭城, 前鋒數騎至下邳, 文武不堪苛政, 悉皆散走, 盾、奧奔淮陰, 妻子為賊人所得。奧又誘盾降趙固。固妻盾女, 有寵, 盾向女涕泣, 固遂殺之。
盾弟邵, 字道期。元帝為安東將軍, 以邵為長史, 王導為司馬, 二人相與為深交。徵為太子中庶子, 復轉散騎常侍, 使持節、都督揚州江西淮北諸軍事、東中郎將, 隨越出項, 而卒於軍中。及王導為司空, 既拜, 嘆曰:「裴道期、劉王喬在, 吾不得獨登此位。」導子仲豫與康同字, 導思舊好, 乃改為敬豫焉。
楷弟綽, 字季舒, 器宇宏曠, 官至黃門侍郎、長水校尉。綽子遐, 善言玄理, 音辭清暢, 泠然若琴瑟。嘗與河南郭象談論, 一坐嗟服。又嘗在平東將軍周馥坐, 與人圍棋。馥司馬行酒, 遐未即飲, 司馬醉怒, 因曳遐墮地。遐徐起還坐, 顏色不變, 復棋如故。其性虛和如此。東海王越引為主簿, 後為越子毗所害。
, 裴、王二族盛於魏晉之世, 時人以為八裴方八王:徽比王祥, 楷比王衍, 康比王綏, 綽比王澄, 瓚比王敦, 遐比王導, 頠比王戎, 邈比王玄云。
史臣曰:周稱多士, 漢曰得人, 取類星象, 頡頏符契。時乏名流, 多以幹翮相許, 自家光國, 豈陳騫之謂歟!秀則聲蓋朋僚, 稱為領袖。楷則機神幼發, 目以清通。俱為晉氏名臣, 良有以也。

贊曰:世既順才, 才膺世至。高平沈敏, 蘊茲名器。鉅鹿自然, 亦云經笥。媧皇煉石, 晉圖開秘。頠有清規, 承家來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