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十六《志第十六》

卷二十六《志第十六》
食貨
昔者先王量地以制邑, 度地以居民, 因三才以節其務, 敬四序以成其業, 觀其謠俗而正其紀綱。勖農桑之本, 通魚鹽之利, 登良山而採符玉, 泛瀛海而罩珠璣。日中為市, 總天下之隸, 先諸布帛, 繼以貨泉, 貿遷有無, 各得其所。《周禮》, 正月始和, 乃布教于象魏。若乃一夫之士, 十畝之宅, 三日之徭, 九均之賦, 施陽禮以興其讓, 命春社以勖其耕。天之所貴者人也, 明之所求者學也, 治《經》入官, 則君子之道焉。《詩》曰:「三之日于, 四之日舉趾。」是以農官澤虞, 各有攸次, 父兄之習, 不玩而成, 十五從務, 始勝衣服, 鄉無遊手, 邑不廢時, 所謂厥初生民, 各從其事者也。是以太公通市井之貨, 以致齊國之強;鴟夷善發斂之居, 以盛中陶之業。昔在金天, 勤於民事, 命春鳸以耕稼, 召夏鳸以耘鋤, 秋鳸所以收斂, 冬鳸於焉蓋藏。《書》曰:「歷象日月星辰, 敬授民時。」傳曰:「禹稷躬稼而有天下。」若乃九土既敷, 四民承範, 東吳有齒角之饒, 西蜀有丹沙之富, 兗豫漆絲之BW, 燕齊怪石之府, 秦邠旄羽, 迥帶瑯玕, 荊郢桂林, 旁通竹箭, 江幹橘柚, 河外舟車, 遼西旃罽之鄉, 葱右蒲梢之駿, 殖物怪錯, 于何不有。若乃上法星象, 下料無外, 因天地之利, 而總山海之饒, 百畝之田, 十一而稅, 九年躬稼, 而有三年之蓄, 可以長孺齒, 可以養耆年。因乎人民, 用之邦國, 宮室有度, 旗章有序。朝聘自其儀, 宴饗由其制, 家殷國阜, 遠至邇安。救水旱之災, 恤寰瀛之弊, 然後王之常膳, 乃間笙鏞。商周之興, 用此道也。辛紂暴虐, 玩其經費, 金鏤傾宮, 廣延百里, 玉飾鹿臺, 崇高千仞, 宮中九市, 各有女司。厚賦以實鹿臺之錢, 大斂以增鉅橋之粟, 多發妖冶以充傾宮之麗, 廣收珍玩以備沙丘之遊。懸肉成林, 積醪為沼, 使男女裸體相逐於其間, 伏詣酒池中牛飲者三千餘人, 宮中以錦綺為席, 綾紈為薦。及周王誅紂, 肅拜殷墟, 乃盡振鹿財, 並頒橋粟, 上天降休, 殷人大喜。王赧云季, 徙都西周, 九鼎淪沒, 二南堙盡, 貸於百姓, 無以償之, 乃上層臺以避其責, 周人謂王所居為逃責臺者也。昔周姬公制以六典, 職方陳其九貢, 頒財內府, 永為不刊。及刑政陵夷, 菁茅罕至, 魯侯初踐畝之稅, 秦君收太半之入, 前王之範, 靡有孑遺。史臣曰:班固為《殖貨志》, 自三代至王莽之誅, 網羅前載, 其文詳悉。
光武寬仁, 龔行天討, 王莽之後, 赤眉新敗, 雖復三暉乃眷, 而九服蕭條, 及得隴望蜀, 黎民安堵, 自此始行五銖之錢, 田租三十稅一, 民有產子者復以三年之算。顯宗即位, 天下安寧, 民無橫徭, 歲比登稔。永平五年作常滿倉, 立粟市於城東, 粟斛直錢二十。草樹殷阜, 牛羊彌望, 作貢尤輕, 府廩還積, 姦回不用, 禮義專行。于時東方既明, 百官詣闕, 戚里侯家, 自相馳騖, 車如流水, 馬若飛龍, 照映軒廡, 光華前載。傳曰:「三統之元, 有陰陽之九焉」, 蓋天地之恒數也。安帝永初三年, 天下水旱, 人民相食。帝以鴻陂之地假與貧民。以用度不足, 三公又奏請令吏民入錢穀得為關內侯云。桓帝永興元年, 郡國少半遭蝗, 河泛數千里, 流人十餘萬戶, 所在廩給。迨建寧永和之初, 西羌反叛, 二十餘年兵連師老, 軍旅之費三百二十餘億, 府帑空虛, 延及內郡。沖質短祚, 桓靈不軌。中平二年, 南宮災, 延及北闕。於是復收天下田畝十錢, 用營宮宇。帝出自侯門, 居貧即位, 常曰:「桓帝不能作家, 曾無私蓄。」故於西園造萬金堂, 以為私藏。復寄小黃門私錢, 家至巨億。於是懸鴻都之, 開賣官之路, 公卿以降, 悉有等差。廷尉崔烈入錢五百萬以買司徒, 刺史二千石遷除, 皆責助治宮室錢, 大郡至二千萬錢, 不畢者或至自殺。獻帝作五銖錢, 而有四道連於邊緣。有識者尤之曰:「豈京師破壞, 此錢四出也。」
及董卓尋戈, 火焚宮室, 乃劫鸞駕, 西幸長安, 悉壞五銖錢, 更鑄小錢, 盡收長安及洛陽銅人飛廉之屬, 以充鼓鑄。又錢無輪郭, 文章不便。時人以為秦始皇見長人於臨洮, 乃鑄銅人。卓, 臨洮人也, 興毀不同, 凶訛相類。及卓誅死, 李傕、郭汜自相攻伐, 於長安城中以為戰地。是時穀一斛五十萬, 豆麥二十萬, 人相食啖, 白骨盈積, 殘骸餘肉, 臭穢道路。帝使侍御史侯汶出太倉米豆, 為飢民作糜, 經日頒布而死者愈多。帝於是始疑有司盜其糧廩, 乃親於御前自加臨給, 飢者人皆泣曰:「今始得耳!」帝東歸也, 李傕、郭汜等追敗乘輿於曹陽, 夜潛渡河, 六宮皆步。初出營欄, 后手持縑數匹, 董承使符節令孫徽以刃脅奪之, 殺旁侍者, 血濺后服。既至安邑, 御衣穿敗, 唯以野棗園菜以為餱糧。自此長安城中盡空, 並皆四散, 二三年間, 關中無復行人。建安元年, 車駕至洛陽, 宮闈蕩滌, 百官披荊棘而居焉。州郡各擁強兵, 而委輸不至, 尚書郎官自出採穭, 或不能自反, 死於墟巷。
魏武之初, 九州雲擾, 攻城掠地, 保此懷民, 軍旅之資, 權時調給。于時袁紹軍人皆資椹棗, 袁術戰士取給蠃蒲。魏武于是乃募良民屯田許下, 又於州郡列置田官, 歲有數千萬斛, 以充兵戎之用。及初平袁氏, 以定鄴都, 令收田租畝粟四升, 戶絹二匹而綿二斤, 餘皆不得擅興, 藏強賦弱。文帝黃初二年, 以穀貴, 始罷五銖錢。于時天下未並, 戎車歲動, 孔子曰, 「加之以師旅, 因之以饑饉」, 此言兵凶之謀而沴氣應之也。于時三方之人, 志相吞滅, 戰勝攻取, 耕夫釋耒, 江淮之鄉, 尤缺儲峙。吳上大將軍陸遜抗疏, 請令諸將各廣其田。權報曰:「甚善。今孤父子親自受田, 車中八牛, 以為四耦。雖未及古人, 亦欲與眾均其勞也。」有吳之務農重穀, 始於此焉。魏明帝不恭, 淫於宮籞, 百僚編於手役, 天下失其躬稼。此後關東遇水, 民亡產業, 而興師遼陽, 坐甲江甸, 皆以國乏經用, 胡可勝言。
世祖武皇帝太康元年, 既平孫皓, 納百萬而罄三吳之資, 接千年而總西蜀之用, 韜干戈於府庫, 破舟船於江壑, 河濱海岸, 三丘八藪, 耒耨之所不至者, 人皆受焉。農祥晨正, 平秩東作, 荷鍤贏糧, 有同雲布。若夫因天而資五緯, 因地而興五材, 世屬升平, 物流倉府, 宮闈增飾, 服玩相輝。於是王君夫、武子、石崇等更相誇尚, 輿服鼎俎之盛, 連衡帝室, 布金埒之泉, 粉珊瑚之樹, 物盛則衰, 固其宜也。永寧之初, 洛中尚有錦帛四百萬, 珠寶金銀百餘斛。惠后北征, 蕩陰反駕, 寒桃在御, 隻雞以給, 其布衾兩幅, 囊錢三千, 以為車駕之資焉。懷帝為劉曜所圍, 王師累敗, 府帑既竭, 百官飢甚, 比屋不見火煙, 飢人自相啖食。愍皇西宅, 餒饉弘多, 斗米二金, 死者太半。劉曜陳兵, 內外斷絕, 十之曲, 屑而供帝, 君臣相顧, 莫不揮涕。元后渡江, 軍事草創, 蠻陬賧布, 不有恒準, 中府所儲, 數四千匹。于時石勒勇銳, 挻亂淮南, 帝懼其侵逼, 甚患之, 乃詔方鎮云, 有斬石勒首者, 賞布千匹云。
漢自董卓之亂, 百姓流離, 穀石至五十餘萬, 人多相食。魏武既破黃巾, 欲經略四方, 而苦軍食不足, 羽林監潁川棗祗建置屯田議。魏武乃令曰:「夫定國之術在於強兵足食, 秦人以急農兼天下, 孝武以屯田定西域, 此先世之良式也。」於是以任峻為典農中郎將, 募百姓屯田許下, 得穀百萬斛。郡國列置田官, 數年之中, 所在積粟, 倉廩皆滿。祗死, 魏武後追思其功, 封爵其子。建安初, 關中百姓流入荊州者十餘萬家, 及聞本土安寧, 皆企望思歸, 而無以自業。於是衛覬議為「鹽者國之大寶, 自喪亂以來放散, 今宜如舊置使者監賣, 以其直益市犁牛, 百姓歸者以供給之。勤耕積粟, 以豐殖關中, 遠者聞之, 必多競還。」於是魏武遣謁者僕射監鹽官, 移司隸校尉居弘農。流人果還, 關中豐實。既而又以沛國劉馥為揚州刺史, 鎮合肥, 廣屯田, 修芍陂、茹陂、七門、吳塘諸堨, 以溉稻田, 公私有蓄, 歷代為利。賈逵之為豫州, 南與吳接, 修守戰之具, 堨汝水, 造新陂, 又通運渠二百餘里, 所謂賈侯渠者也。當黃初中, 四方郡守懇田又加, 以故國用不匱。時濟北顏斐為京兆太守, 京兆自馬超之亂, 百姓不專農殖, 乃無車牛。斐又課百姓, 令閑月取車材, 轉相教匠。其無牛者令養豬, 投貴賣以買牛。始者皆以為煩, 一二年中編戶皆有車牛, 於田役省贍, 京兆遂以豐沃。鄭渾為沛郡太守, 郡居下濕, 水澇為患, 百姓飢乏。渾於蕭、相二縣興陂堨, 開稻田, 郡人皆不以為便。渾以為終有經久之利, 遂躬率百姓興功, 一冬皆成。比年大收, 頃畝歲增, 租入倍常, 郡中賴其利, 刻石頌之, 號曰鄭陂。魏明帝世徐邈為涼州, 土地少雨, 常苦乏穀。邈上修武威、酒泉鹽池, 以收虜穀。又廣開水田, 募貧民佃之, 家家豐足, 倉庫盈溢。及度支州界軍用之餘, 以市金錦犬馬, 通供中國之費, 西域人入貢, 財貨流通, 皆邈之功也。其後皇甫隆為敦煌太守, 敦煌俗不作耬犁, 及不知用水, 人牛功力既費, 而收穀更少。隆到, 乃教作耬犁, 又教使灌溉。歲終率計, 所省庸力過半, 得穀加五, 西方以豐。
嘉平四年, 關中饑, 宣帝表徙冀州農夫五千人佃上邽, 興京兆、天水、南安鹽池, 以益軍實。青龍元年, 開成國渠自陳倉至槐里;築臨晉陂, 引汧洛溉舄鹵之地三千餘頃, 國以充實焉。正始四年, 宣帝又督諸軍伐吳將諸葛恪, 焚其積聚, 恪棄城遁走。帝因欲廣田積穀, 為兼并之計, 乃使鄧艾行陳、項以東, 至壽春地。艾以為田良水少, 不足以盡地利, 宜開河渠, 可以大積軍糧, 又通運漕之道。乃著《濟河論》以喻其指。又以為昔破黃巾, 因為屯田, 積穀許都, 以制四方。今三隅已定, 事在淮南。每大軍征舉, 運兵過半, 功費巨億, 以為大役。陳蔡之間, 土下田良, 可省許昌左右諸稻田, 並水東下。令淮北二萬人、淮南三萬人分休, 且佃且守。水豐, 常收三倍於西, 計除眾費, 歲完五百萬斛以為軍資。六七年間, 可積三千萬餘斛於淮北, 此則十萬之眾五年食也。以此乘敵, 無不剋矣。宣帝善之, 皆如艾計施行。遂北臨淮水, 自鐘離而南橫石以西, 盡沘水四百餘里, 五里置一營, 營六十人, 且佃且守。兼修廣淮陽、百尺二渠, 上引河流, 下通淮潁, 大治諸陂於潁南、潁北, 穿渠三百餘里, 溉田二萬頃, 淮南、淮北皆相連接。自壽春到京師, 農官兵田, 雞犬之聲, 阡陌相屬。每東南有事, 大軍出征, 泛舟而下, 達于江淮, 資食有儲, 而無水害, 艾所建也。
及晉受命, 武帝欲平一江表。時穀賤而布帛貴, 帝欲立平糴法, 用布帛市穀, 以為糧儲。議者謂軍資尚少, 不宜以貴易賤。泰始二年, 帝乃下詔曰:「夫百姓年豐則用奢, 凶荒則窮匱, 是相報之理也。故古人權量國用, 取贏散滯, 有輕重平糴之法。理財鈞施, 惠而不費, 政之善者也。然此事廢久, 天下希習其宜。加以官蓄未廣, 言者異同, 財貨未能達通其制。更令國寶散於穰歲而上不收, 貧弱困於荒年而國無備。豪人富商, 挾輕資, 蘊重積, 以管其利。故農夫苦其業, 而末作不可禁也。今者省徭務本, 并力墾殖, 欲令農功益登, 耕者益勸, 而猶或騰踴, 至於農人並傷。今宜通糴, 以充儉乏。主者平議, 具為條制。」然事竟未行。是時江南未平, 朝廷厲精於稼墻。四年正月丁亥, 帝親耕藉田。庚寅, 詔曰:「使四海之內, 棄末反本, 競農務功, 能奉宣朕志, 令百姓勸事樂業者, 其唯郡縣長吏乎!先之勞之, 在於不倦。每念其經營職事, 亦為勤矣。其以中左典牧種草馬, 賜縣令長相及郡國丞各一匹。」是歲, 乃立常平倉, 豐則糴, 儉則糶, 以利百姓。五年正月癸巳, 敕戒郡國計吏、諸郡國守相令長, 務盡地利, 禁遊食商販。其休假者令與父兄同其勤勞, 豪勢不得侵役寡弱, 私相置名。十月, 詔以「司隸校尉石鑒所上汲郡太守王宏勤恤百姓, 導化有方, 督勸開荒五千餘頃, 遇年普饑而郡界獨無匱乏, 可謂能以勸教, 時同功異者矣。其賜穀千斛, 布告天下」。八年, 司徒石苞奏:「州郡農桑未有殿最之制, 宜增掾屬令史, 有所循行。」帝從之。事見《石苞傳》。苞既明於勸課, 百姓安之。十年, 光祿勛夏侯和上修新渠、富壽、遊陂三渠, 凡溉田千五百頃。
咸寧元年十二月, 詔曰:「出戰入耕, 雖自古之常, 然事力未息, 未嘗不以戰士為念也。今以鄴奚官奴婢著新城, 代田兵種稻, 奴婢各五十人為一屯, 屯置司馬, 使皆如屯田法。」三年, 又詔曰:「今年霖雨過差, 又有蟲災。潁川、襄城自春以來, 略不下種, 深以為慮。主者何以為百姓計, 促處當之。」杜預上疏曰:
臣輒思惟, 今者水災東南特劇, 非但五稼不收, 居業并損, 下田所在停污, 高地皆多磽脊, 此即百姓困窮方在來年。雖詔書切告長吏二千石為之設計, 而不廓開大制, 定其趣舍之宜, 恐徒文具, 所益蓋薄。當今秋夏蔬食之時, 而百姓已有不贍, 前至冬春, 野無青草, 則必指仰官穀, 以為生命。此乃一方之大事, 不可不豫為思慮者也。
臣愚謂既以水為困, 當恃魚菜螺蜯, 而洪波泛濫, 貧弱者終不能得。今者宜大壞兗、豫州東界諸陂, 隨其所歸而宣導之。交令饑者盡得水產之饒, 百姓不出境界之內, 旦暮野食, 此目下日給之益也。水去之後, 填淤之田, 畝收數鐘。至春大種五穀, 五穀必豐, 此又明年益也。
臣前啟, 典牧種牛不供耕駕, 至於老不穿鼻者, 無益於用, 而徒有吏士穀草之費, 歲送任駕者甚少, 尚復不調習, 宜大出賣, 以易穀及為賞直。
詔曰:「孳育之物, 不宜減散。」事遂停寢。問主者, 今典虞右典牧種產牛, 大小相通, 有四萬五千餘頭。茍不益世用, 頭數雖多, 其費日廣。古者匹馬丘牛, 居則以耕, 出則以戰, 非如豬羊類也。今徒養宜用之牛, 終為無用之費, 甚失事宜。東南以水田為業, 人無牛犢。今既壞陂, 可分種牛三萬五千頭, 以付二州將吏士庶, 使及春耕。穀登之後, 頭責三百斛。是為化無用之費, 得運水次成穀七百萬斛, 此又數年後之益也。加以百姓降丘宅土, 將來公私之饒乃不可計。其所留好種萬頭, 可即令右典牧都尉官屬養之。人多畜少, 可並佃牧地, 明其考課。此又三魏近甸, 歲當復入數十萬斛穀, 牛又皆當調習, 動可駕用, 皆今日之可全者也。」
預又言:
諸欲修水田者, 皆以火耕水耨為便。非不爾也, 然此事施於新田草萊, 與百姓居相絕離者耳。往者東南草創人稀, 故得火田之利。自頃戶口日增, 而陂堨歲決, 良田變生蒲葦, 人居沮澤之際, 水陸失宜, 放牧絕種, 樹木立枯, 皆陂之害也。陂多則土薄水淺, 潦不下潤。故每有水雨, 輒復橫流, 延及陸田。言者不思其故, 因云此土不可陸種。臣計漢之戶口, 以驗今之陂處, 皆陸業也。其或有舊陂舊堨, 則堅完脩固, 非今所謂當為人害者也。臣前見尚書胡威啟宜壞陂, 其言懇至。臣中者又見宋侯相應遵上便宜, 求壞泗陂, 徙運道。時下都督度支共處當, 各據所見, 不從遵言。臣案遵上事, 運道東詣壽春, 有舊渠, 可不由泗陂。泗陂在遵地界壞地凡萬三千餘頃, 傷敗成業。遵縣領應佃二千六百口, 可謂至少, 而猶患地狹, 不足肆力, 此皆水之為害也。當所共恤, 而都督度支方復執異, 非所見之難, 直以不同害理也。人心所見既不同, 利害之情又有異。軍家之與郡縣, 士大夫之與百姓, 其意莫有同者, 此皆偏其利以忘其害者也。此理之所以未盡, 而事之所以多患也。
臣又案, 豫州界二度支所領佃者, 州郡大軍雜士, 凡用水田七千五百餘頃耳, 計三年之儲, 不過二萬餘頃。以常理言之, 無為多積無用之水, 況於今者水澇湓溢, 大為災害。臣以為與其失當, 寧瀉之不滀。宜發明詔, 敕刺史二千石, 其漢氏舊陂舊堨及山谷私家小陂, 皆當修繕以積水。其諸魏氏以來所造立, 及諸因雨決溢蒲葦馬腸陂之類, 皆決瀝之。長吏二千石躬親勸功, 諸食力之人並一時附功令, 比及水凍, 得粗枯涸, 其所修功實之人皆以俾之。其舊陂堨溝渠當有所補塞者, 皆尋求微跡, 一如漢時故事, 豫為部分列上, 須冬, 東南休兵交代, 各留一月以佐之。夫川瀆有常流, 地形有定體, 漢氏居人眾多, 猶以無患, 今因其所患而宣寫之, 跡古事以明近, 大理顯然, 可坐論而得。臣不勝愚意, 竊謂最是今日之實益也。
朝廷從之。
及平吳之後, 有司又奏:「詔書『王公以國為家, 京城不宜復有田宅。今未暇作諸國邸, 當使城中有往來處, 近郊有芻槁之田』。今可限之, 國王公侯, 京城得有一宅之處。近郊田, 大國田十五頃, 次國十頃, 小國七頃。城內無宅城外有者, 皆聽留之。」
又制戶調之式:丁男之戶, 歲輸絹三匹, 綿三斤, 女及次丁男為戶者半輸。其諸邊郡或三分之二, 遠者三分之一。夷人輸賨布, 戶一匹, 遠者或一丈。男子一人占田七十畝, 女子三十畝。其外丁男課田五十畝, 丁女二十畝, 次丁男半之, 女則不課。男女年十六已上至六十為正丁, 十五已下至十三、六十一已上至六十五為次丁, 十二已下六十六已上為老小, 不事。遠夷不課田者輸義米, 戶三斛, 遠者五斗, 極遠者輸算錢, 人二十八文。其官品第一至于第九, 各以貴賤占田, 品第一者占五十頃, 第二品四十五頃, 第三品四十頃, 第四品三十五頃, 第五品三十頃, 第六品二十五頃, 第七品二十頃, 第八品十五頃, 第九品十頃。而又各以品之高卑蔭其親屬, 多者及九族, 少者三世。宗室、國賓、先賢之後及士人子孫亦如之。而又得蔭人以為衣食客及佃客, 品第六已上得衣食客三人, 第七第八品二人, 第九品及舉輦、跡禽、前驅、由基、強弩、司馬、羽林郎、殿中冗從武賁、殿中武賁、持椎斧武騎武賁、持鈒冗從武賁、命中武賁武騎一人。其應有佃客者, 官品第一第二者佃客無過五十戶, 第三品十戶, 第四品七戶, 第五品五戶, 第六品三戶, 第七品二戶, 第八品第九品一戶。
是時天下無事, 賦稅平均, 人咸安其業而樂其事。及惠帝之後, 政教陵夷, 至於永嘉, 喪亂彌甚。雍州以東, 人多饑乏, 更相鬻賣, 奔迸流移, 不可勝數。幽、并、司、冀、秦、雍六州大蝗, 草木及牛馬毛皆盡。又大疾疫, 兼以飢饉。百姓又為寇賊所殺, 流尸滿河, 白骨蔽野。劉曜之逼, 朝廷議欲遷都倉垣。人多相食, 飢疫總至, 百官流亡者十八九。
元帝為晉王, 課督農功, 詔二千石長吏以入穀多少為殿最。其非宿衛要任, 皆宜赴農, 使軍各自佃作, 即以為廩。太興元年, 詔曰:「徐、揚二州土宜三麥, 可督令地, 投秋下種, 至夏而熟, 繼新故之交, 於以周濟, 所益甚大。昔漢遣輕車使者氾勝之督三輔種麥, 而關中遂穰。勿令後晚。」其後頻年麥雖有旱蝗, 而為益猶多。二年, 三吳大飢, 死者以百數, 吳郡太守鄧攸輒開倉廩賑之。元帝時使黃門侍郎虞斐、桓彞開倉廩振給, 并省眾役。百官各上封事, 後軍將軍應詹表曰:「夫一人不耕, 天下必有受其飢者。而軍興以來, 征戰運漕, 朝廷宗廟, 百官用度, 既已殷廣, 下及工商流寓僮僕不親農桑而遊食者, 以十萬計。不思開立美利, 而望國足人給, 豈不難哉!古人言曰, 飢寒並至, 雖堯舜不能使野無寇盜;貧富并兼, 雖皋陶不能使強不陵弱。故有國有家者, 何嘗不務農重穀。近魏武皇帝用棗祗、韓浩之議, 廣建屯田, 又於征伐之中, 分帶甲之士, 隨宜開墾, 故下不甚勞, 而大功克舉也。間者流人奔東吳, 東吳今儉, 皆已還反。江西良田, 曠廢未久, 火耕水耨, 為功差易。宜簡流人, 興復農官, 功勞報賞, 皆如魏氏故事。一年中與百姓, 二年分稅, 三年計賦稅以使之, 公私兼濟, 則倉盈庾億, 可計日而待也。」又曰:「昔高祖使蕭何鎮關中, 光武令寇恂守河內, 魏武委鐘繇以西事, 故能使八表夷蕩, 區內輯寧。今中州蕭條, 未蒙疆理, 此兆庶所以企望。壽春一方之會, 去此不遠, 宜選都督有文武經略者, 遠以振河洛之形勢, 近以為徐豫之籓鎮, 綏集流散, 使人有攸依, 專委農功, 令事有所局。趙充國農於金城, 以平西零;諸葛亮耕於渭濱, 規抗上國。今諸軍自不對敵, 皆宜齊課。
咸和五年, 成帝始度百姓田, 取十分之一, 率畝稅米三升。六年, 以海賊寇抄, 運漕不繼, 發王公以下餘丁, 各運米六斛。是後頻年水災旱蝗, 田收不至。咸康初, 算度田稅米, 空懸五十餘萬斛, 尚書褚裒以下免官。穆帝之世, 頻有大軍, 糧運不繼, 制王公以下十三戶共借一人, 助度支運。升平初, 荀羨為北府都督, 鎮下邳, 起田于東陽之石鱉, 公私利之。哀帝即位, 乃減田租, 畝收二升。孝武太元二年, 除度田收租之制, 王公以下口稅三斛, 唯蠲在役之身。八年, 又增稅米, 口五石。至於末年, 天下無事, 時和年豐, 百姓樂業, 穀帛殷阜, 幾乎家給人足矣。
漢錢舊用五銖, 自王莽改革, 百姓皆不便之。及公孫述僭號於蜀, 童謠曰:「黃牛白腹, 五銖當復。」好事者竊言, 王莽稱黃, 述欲繼之, 故稱白帝。五銖漢貨, 言漢當復併天下也。至光武中興, 除莽貨泉。建武十六年, 馬援又上書曰:「富國之本, 在於食貨, 宜如舊鑄五銖錢。」帝從之。於是復鑄五銖錢, 天下以為便。及章帝時, 穀帛價貴, 縣官經用不足, 朝廷憂之。尚書張林言:「今非但穀貴也, 百物皆貴, 此錢賤故爾。宜令天下悉以布帛為租, 市買皆用之, 封錢勿出, 如此則錢少物皆賤矣。又, 鹽者食之急也, 縣官可自賣鹽, 武帝時施行之, 名曰均輸。」於是事下尚書通議。尚書朱暉議曰:「王制, 天子不言有無, 諸侯不言多少, 食祿者不與百姓爭利。均輸之法, 與賈販無異。以布帛為租, 則吏多姦。官自賣鹽, 與下爭利, 非明王所宜行。」帝本以林言為是, 得暉議, 因發怒, 遂用林言, 少時復止。
桓帝時有上書言:「人以貨輕錢薄, 故致貧困, 宜改鑄大錢。」事下四府群僚及太學能言之士。孝廉劉陶上議曰:
臣伏讀鑄錢之詔, 平輕重之義, 訪覃幽微, 不遺窮賤, 是以藿食之人, 謬延逮及。
蓋以當今之憂, 不在於貨, 在乎人飢。是以先王觀象育物, 敬授民時, 使男不逋畝, 女不下機, 故君臣之道行, 王路之教通。由是言之, 食者乃有國之所寶, 百姓之至貴也。竊以比年已來, 良苗盡於蝗螟之口, 杼柚空於公私之求。所急朝夕之食, 所患靡盬之事, 豈謂錢之厚薄, 銖兩之輕重哉!就使當今沙礫化為南金, 瓦石變為和玉, 使百姓渴無所飲, 飢無所食, 雖皇羲之純德, 唐虞之文明, 猶不能以保蕭墻之內也。蓋百姓可百年無貨, 不可以一朝有飢, 故食為至急也。
議者不達農殖之本, 多言鑄冶之便, 或欲因緣行詐, 以賈國利。國利將盡, 取者爭競, 造鑄之端, 於是乎生。蓋萬人鑄之, 一人奪之, 猶不能給, 況今一人鑄之則萬人奪之乎!雖以陰陽為炭, 萬物為銅, 役不食之民, 使不飢之士, 猶不能足無厭之求也。
夫欲民財殷阜, 要在止役禁奪, 則百姓不勞而足。陛下聖德, 愍海內之憂戚, 傷天下之艱難, 欲鑄錢齊貨, 以救其弊, 此猶養魚沸鼎之中, 棲鳥列火之上。木水, 本魚鳥之所生也, 用之不時, 必至焦爛。願陛下寬鍥薄之禁, 後冶鑄之議也。
帝竟不鑄錢。
及獻帝初平中, 董卓乃更鑄小錢, 由是貨輕而物貴, 穀一斛至錢數百萬。至魏武為相, 於是罷之, 還用五銖。是時不鑄錢既久, 貨本不多, 又更無增益, 故穀賤無已。及黃初二年, 魏文帝罷五銖錢, 使百姓以穀帛為市。至明帝世, 錢廢穀用既久, 人間巧偽漸多, 競濕穀以要利, 作薄絹以為市, 雖處以嚴刑而不能禁也。司馬芝等舉朝大議, 以為用錢非徒豐國, 亦所以省刑。今若更鑄五銖錢, 則國豐刑省, 於事為便。魏明帝乃更立五銖錢, 至晉用之, 不聞有所改創。孫權嘉禾五年, 鑄大錢一當五百。赤烏元年, 又鑄當千錢。故呂蒙定荊州, 孫權賜錢一億。錢既太貴, 但有空名, 人間患之。權聞百姓不以為便, 省息之, 鑄為器物, 官勿復出也。私家有者, 並以輸藏, 平卑其直, 勿有所枉。
晉自中原喪亂, 元帝過江, 用孫氏舊錢, 輕重雜行, 大者謂之比輪, 中者謂之四文。吳興沈充又鑄小錢, 謂之沈郎錢。錢既不多, 由是稍貴。孝武太元三年, 詔曰:「錢, 國之重寶, 小人貪利, 銷壞無已, 監司當以為意。廣州夷人寶貴銅鼓, 而州境素不出銅, 聞官私賈人皆於此下貪比輪錢斤兩差重, 以入廣州, 貨與夷人, 鑄敗作鼓。其重為禁制, 得者科罪。」安帝元興中, 桓玄輔政, 立議欲廢錢用穀帛。孔琳之議曰:
《洪範》八政, 貨為食次, 豈不以交易所資, 為用之至要者乎!若使百姓用力於為錢, 則是妨為生之業, 禁之可也。今農自務穀, 工自務器, 各隸其業, 何嘗致勤於錢。故聖王制無用之貨, 以通有用之財, 既無毀敗之費, 又省難運之苦, 此錢所以嗣功龜貝, 歷代不廢者也。穀帛為寶, 本充衣食, 分以為貨, 則致損甚多。又勞毀於商販之手, 秏棄於割截之用, 此之為弊, 著自於曩。故鐘繇曰, 巧偽之人, 競濕穀以要利, 制薄絹以充資。魏世制以嚴刑, 弗能禁也。是以司馬芝以為用錢非徒豐國, 亦所以省刑。錢之不用, 由於兵亂積久, 自致於廢, 有由而然, 漢末是也。今既用而廢之, 則百姓頓亡其利。今括囊天下之穀, 以周天下之食, 或倉廩充溢, 或糧靡並儲, 以相資通, 則貧者仰富。致富之道, 實假於錢, 一朝斷之, 便為棄物。是有錢無糧之人, 皆坐而飢困, 以此斷之, 又立弊也。
且據今用錢之處, 不以為貧, 用穀之處, 不以為富。又人習來久, 革之必惑。語曰, 利不百, 不易業, 況又錢便于穀邪!魏明帝時錢廢, 穀用既久, 不以便於人, 乃舉朝大議。精才達政之士莫不以宜復用錢, 下無異情, 朝無異論。彼尚舍穀帛而用錢, 足以明穀帛之弊著於已誡也。
世或謂魏氏不用錢久, 積累巨萬, 故欲行之, 利公富國, 斯殆不然。晉文後舅犯之謀, 而先成季之信, 以為雖有一時之勛, 不如萬世之益。于時名賢在列, 君子盈朝, 大謀天下之利害, 將定經國之要術。若穀實便錢, 義不昧當時之近利, 而廢永用之通業, 斷可知矣。斯實由困而思革, 改而更張耳。近孝武之末, 天下無事, 時和年豐, 百姓樂業, 穀帛殷阜, 幾乎家給人足, 驗之實事, 錢又不妨人也。
頃兵革屢興, 荒饉薦及, 饑寒未振, 實此之由。公既援而拯之, 大革視聽, 弘敦本之教, 明廣農之科, 敬授人時, 各從其業, 游蕩知反, 務末自休, 同以南畝競力, 野無遺壤矣。於此以往, 將升平必至, 何衣食之足恤!愚謂救弊之術, 無取於廢錢。

朝議多同琳之, 故玄議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