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百二十四《載記第二十四》

卷一百二十四《載記第二十四》
慕容寶慕容盛慕容熙慕容雲
慕容寶, 字道祐, 垂之第四子也。少輕果無志操, 好人佞己。苻堅時為太子洗馬、萬年令。堅淮肥之役, 以寶為陵江將軍。及為太子, 砥礪自脩, 敦崇儒學, 工談論, 善屬文, 曲事垂左右小臣, 以求美譽。垂之朝士翕然稱之, 垂亦以為克保家業, 甚賢之。
垂死, 其年寶嗣偽位, 大赦境內, 改元為永康。以其太尉庫辱官偉為太師、左光祿大夫, 段崇為太保, 其餘拜授各有差。遵垂遺令, 校閱戶口, 罷諸軍營分屬郡縣, 定士族舊籍, 明其官儀, 而法峻政嚴, 上下離德, 百姓思亂者十室而九焉。
, 垂以寶塚嗣未建, 每憂之。寶庶子清河公會多材藝, 有雄略, 垂深奇之。及寶之北伐, 使會代攝宮事, 總錄、禮遇一同太子, 所以見定旨也。垂之伐魏, 以龍城舊都, 宗廟所在, 復使會鎮幽州, 委以東北之重, 高選僚屬以崇威望。臨死顧命, 以會為寶嗣, 而寶寵愛少子濮陽公策, 意不在會。寶庶長子長樂公盛自以同生年長, 恥會先之, 乃盛稱策宜為儲貳, 而非毀會焉。寶大悅, 乃訪其趙王麟、高陽王隆, 麟等咸希旨贊成之。寶遂與麟等定計, 立策母段氏為皇后, 策為皇太子, 盛、會進爵為王。策字道符, 年十一, 美姿貌, 而蠢弱不慧。
魏伐並州, 驃騎農逆戰, 敗績, 還于晉陽, 司馬慕輿嵩閉門距之。農率騎數千奔歸中山, 行及潞川, 為魏追軍所及, 餘騎盡沒, 單馬遁還。寶引群臣于東堂議之。中山尹苻謨曰:「魏軍強盛, 千里轉鬥, 乘勝而來, 勇氣兼倍, 若逸騎平原, 形勢彌盛, 殆難為敵, 宜度險距之。」中書令晆邃曰:「魏軍多騎, 師行剽銳, 馬上齎糧, 不過旬日。宜令郡縣聚千家為一堡, 深溝高壘, 清野待之。至無所掠, 資食無出, 不過六旬, 自然窮退。」尚書封懿曰:「今魏師十萬, 天下之勍敵也。百姓雖欲營聚, 不足自固, 是則聚糧集兵以資強寇, 且動眾心, 示之以弱, 阻關距戰, 計之上也。」慕容麟曰:「魏今乘勝氣銳, 其鋒不可當, 宜自完守設備, 待其弊而乘之。」於是脩城積粟, 為持久之備。
魏攻中山不剋, 進據博陵魯口, 諸將望風奔退, 郡縣悉降于魏, 寶聞魏有內難, 乃盡眾出距, 步卒十二萬, 騎三萬七千, 次于曲陽柏肆。魏軍進至新梁。寶憚魏師之銳, 乃遣征北隆夜襲魏軍, 敗績而還。魏軍方軌而至, 對營相持, 上下兇懼, 三軍奪氣。農、麟勸寶還中山, 乃引歸。魏軍追擊之, 寶、農等棄大軍, 率騎二萬奔還。時大風雪, 凍死者相枕於道。寶恐為魏軍所及, 命去袍杖戎器, 寸刃無返。
魏軍進攻中山, 屯于芳林園。其夜尚書慕容皓謀殺寶, 立慕容麟。皓妻兄蘇泥告之, 寶使慕容隆收皓, 皓與同謀數十人斬關奔魏。麟懼不自安, 以兵劫左衛將軍、北地王精, 謀率禁旅弒寶。精以義距之, 麟怒, 殺精, 出奔丁零。
, 寶聞魏之來伐也, 使慕容會率幽、並之眾赴中山, 麟既叛, 寶恐其逆奪會軍, 將遣兵迎之。麟侍郎段平子自丁零奔還, 說麟招集丁零, 軍眾甚盛, 謀襲會軍, 東據龍城。寶與其太子策及農、隆等萬餘騎迎會于薊, 以開封公慕容詳守中山。會傾身誘納, 繕甲厲兵, 步騎二萬, 列陣而進, 迎寶薊南。寶分其兵給農, , 遣西河公庫辱官驥率眾三千助守中山。會以策為太子, 有恨色。寶以告農、隆, 俱曰:「會一年少, 專任方事, 習驕所致, 豈有他也。臣當以禮責之。」幽平之士皆懷會威德, 不樂去之, 咸請曰:「清河王天資神武, 權略過人, 臣等與之誓同生死, 感王恩澤, 皆勇氣自倍。願陛下與皇太子、諸王止駕薊宮, 使王統臣等進解京師之圍, 然後奉迎車駕。」寶左右皆害其勇略, 譖而不許, 眾咸有怨言。左右勸寶殺會, 侍御史仇尼歸聞而告會曰:「左右密謀如是, 主上將從之。大王所恃唯父母也, 父已異圖;所杖者兵也, 兵已去手, 進退路窮, 恐無自全之理。盍誅二王, 廢太子, 大王自處東宮, 兼領將相, 以匡社稷。」會不從。寶謂農、隆曰:「觀會為變, 事當必然, 宜早殺之。不爾, 恐成大禍。」農曰:「寇賊內侮, 中州紛亂, 會鎮撫舊都, 安眾寧境, 及京師有難, 萬里星赴, 威名之重, 可以振服戎狄。又逆跡未彰, 宜且隱忍。今社稷之危若綴旒然, 復內相誅戮, 有損威望。」寶曰:「會逆心已成, 而王等仁慈, 不欲去之, 恐一旦釁發, 必先害諸父, 然後及吾。事敗之後, 當思朕言。」農等固諫, 乃止。會聞之彌懼, 奔于廣都黃榆谷。會遣仇尼歸等率壯士二千餘人分襲農、隆, 隆是夜見殺, 農中重創。既而會歸于寶, 寶意在誅會, 誘而安之, 潛使左衛慕輿騰斬會, 不能傷。會復奔其眾, 於是勒兵攻寶。寶率數百騎馳如龍城, 會率眾追之, 遣使請誅左右佞臣, 並求太子, 寶弗許。會圍龍城, 侍御郎高雲夜率敢死士百餘人襲會, 敗之, 眾悉逃散, 單馬奔還中山, 乃踰圍而入, 為慕容詳所殺。
詳僭稱尊號, 置百官, 改年號。荒酒奢淫, 殺戮無度, 誅其王公以下五百餘人, 內外震局, 莫敢忤視。城中大飢, 公卿餓死者數十人。麟率丁零之眾入中山, 斬詳及其親黨三百餘人, 復僭稱尊號。中山飢甚, 麟出據新市, 與魏師戰于義臺, 麟軍敗績。魏師遂人中山, 麟乃奔鄴。
慕容德遣侍郎李延勸寶南伐, 寶大悅, 慕容盛切諫, 以為兵疲師老, 魏新平中原, 宜養兵觀釁, 更俟他年。寶將從之。撫軍慕輿騰進曰:「今眾旅已集, 宜乘新定之機以成進取之功。人可使由之, 而難與圖始, 惟當獨決聖慮, 不足廣採異同, 以沮亂軍議也。」寶曰:「吾計決矣, 敢諫者斬!」寶發龍城, 以慕輿騰為前軍大司馬, 慕容農為中軍, 寶為後軍, 步騎三萬, 次于乙連。長上段速骨、宋赤眉因眾軍之憚役也, 殺司空、樂浪王宙, 逼立高陽王崇。寶單騎奔農, 仍引軍討速骨。眾咸憚征幸亂, 投杖奔之。騰眾亦潰, 寶、農馳還龍城。蘭汗潛與速骨通謀, 速骨進師攻城, 農為蘭汗所譎, 潛出赴賊, 為速骨所殺。眾皆奔散, 寶與慕容盛、慕輿騰等南奔。蘭汗奉太子策承制, 遣使迎寶, 及于薊城。寶欲還北, 盛等咸以汗之忠款虛實未明, 今單馬而還, 汗有貳志者, 悔之無及。寶從之, 乃自薊而南。至黎陽, 聞慕容德稱制, 懼而退。遣慕輿騰招集散兵于鉅鹿, 慕容盛結豪桀于冀州, 段儀、段溫收部曲于內黃, 眾皆響會, 剋期將集。會蘭汗遣左將軍蘇超迎寶, 寶以汗垂之季舅, 盛又汗之壻也, 必謂忠款無貳, 乃還至龍城。汗引寶入于外邸, 弒之, 時年四十四, 在位三年, 即隆安三年也。汗又殺其太子策及王公卿士百餘人。汗自稱大都督、大將軍、大單于、昌黎王。盛僭位, 偽謚寶惠愍皇帝, 廟號烈宗。
皝之遷於龍城也, 植松為社主。及秦滅燕, 大風吹拔之。後數年, 社處忽有桑二根生焉。先是, 遼川無桑, 及廆通于晉, 求種江南, 平州桑悉由吳來。廆終而垂以吳王中興, 寶之將敗, 大風又拔其一。
盛字道運, 寶之庶長子也。少沈敏, 多謀略。苻堅誅慕容氏, 盛潛奔于沖。及沖稱尊號, 有自得之志, 賞罰不均, 政令不明。盛年十二, 謂叔父柔曰:「今中山王智不先眾, 才不出下, 恩未施人, 先自驕大, 以盛觀之, 鮮不覆敗。」俄而沖為段木延所殺, 盛隨慕容永東如長子, 謂柔曰:「今崎嶇於鋒刃之間, 在疑忌之際, 愚則為人所猜, 智則危甚巢幕, 當如鴻鵠高飛, 一舉萬里, 不可坐待罟網也。」於是與柔及弟會間行東歸于慕容垂。遇盜陜中, 盛曰:「我六尺之軀, 入水不溺, 在火不焦, 汝欲當吾鋒乎!試豎爾手中箭百步, 我若中之, 宜慎爾命, 如其不中, 當束身相授。」盜用豎箭, 盛一發中之。盜曰:「郎貴人之子, 故相試耳。」資而遣之。歲餘, 永誅俊、垂之子孫, 男女無遺。盛既至, 垂問以西事, 畫地成圖。垂笑曰:「昔魏武撫明帝之首, 遂乃侯之, 祖之愛孫, 有自來矣。」於是封長樂公。驍勇剛毅, 有伯父全之風烈。
寶即偽位, 進爵為王。寶自龍城南伐, 盛留統後事, 及段速骨作亂, 馳出迎衛。寶幾為速骨所獲, 賴盛以免。盛屢進奇策於寶, 寶不能從, 是以屢敗。寶既如龍城, 盛留在後。寶為蘭汗所殺, 盛馳進赴哀, 將軍張真固諫以為不可, 盛曰:「我今投命, 告以哀窮。汗性愚近, 必顧念婚姻, 不忍害我。旬月之間, 足展吾志。」遂人赴喪。汗妻乙氏泣涕請盛, 汗亦哀之, 遣其子穆迎盛, 舍之宮內, 親敬如舊。汗兄提、弟難勸汗殺盛, 汗不從。慕容奇, 汗之外孫也, 汗亦宥之。奇入見盛, 遂相與謀。盛遣奇起兵于外, 眾至數千。汗遣蘭提討奇。提驕很淫荒, 事汗無禮, 盛因間之於汗曰:「奇, 小兒也, 未能辦此, 必內有應之者。提素驕, 不可委以大眾。」汗因發怒, 收提誅之, 遣其撫軍仇尼慕率眾討奇。汗兄弟見提之誅, 莫不危懼, 皆阻兵背汗, 襲敗慕軍。汗大懼, 遣其子穆率眾討之。穆謂汗曰:「慕容盛, 我之仇也。奇今起逆, 盛必應之。兼內有蕭墻之難, 不宜養心腹之疾。」汗將誅盛, 引見察之。盛妻以告, 於是偽稱疾篤, 不復出入, 汗乃止。有李旱、衛雙、劉志、張豪、張真者, 皆盛之舊暱, 蘭穆引為腹心。旱等屢入見盛, 潛結大謀。會穆討蘭難等斬之, 大饗將士, 汗、穆皆醉。盛夜因如廁, 袒而踰墻, 入于東宮, 與李旱等誅穆, 眾皆踴呼, 進攻汗, 斬之。汗二子魯公和、陳公楊分屯令支、白狼, 遣李旱、張真襲誅之。於是內外怗然, 士女咸悅, 盛謙揖自卑, 不稱尊號。其年, 以長樂王稱制, 赦其境內, 改元曰建平。諸王降爵為公, 文武各復舊位。
, 慕容奇聚眾于建安, 將討蘭汗, 百姓翕然從之。汗遣兄子全討奇, 奇擊滅之, 進屯乙連。盛既誅汗, 命奇罷兵, 奇遂與丁零嚴生、烏丸王龍之阻兵叛盛, 引軍至橫溝, 去龍城十里。盛出兵擊敗之, 執奇而還, 斬龍、生等百餘人。盛於是僭即尊位, 大赦殊死已下, 追尊伯考獻莊太子全為獻莊皇帝, 尊寶后段氏為皇太后, 全妃丁氏為獻莊皇后, 謚太子策為獻哀太子。盛幽州刺史慕容豪、尚書左僕射張通、昌黎尹張順謀叛, 盛皆誅之。改年為長樂。有犯罪者, 十日一自決之, 無撾捶之罰, 而獄情多實。
高句驪王安遣使貢方物, 有雀素身綠首, 集于端門, 棲翔東園, 二旬而去, 改東園為白雀園。
盛聽詩歌及周公之事, 顧謂群臣曰:「周公之輔成王, 不能以至誠感上下, 誅兄弟以杜流言, 猶擅美於經傳, 歌德於管弦。至如我之太宰桓王, 承百王之季, 主在可奪之年, 二寇窺窬, 難過往日, 臨朝輔政, 群情緝穆, 經略外敷, 闢境千里, 以禮讓維宗親, 德刑制群后, 敦睦雍熙, 時無二論。勛道之茂, 豈可與周公同日而言乎!而燕詠闕而不論, 盛德掩而不述, 非所謂也。」乃命中書更為《燕頌》以述恪之功焉。又引中書令常忠、尚書陽璆、祕書監郎敷于東堂, 問曰:「古來君子皆謂周公忠聖, 豈不謬哉!」璆曰:「周公居攝政之重, 而能達群臣之名, 及流言之謗, 致烈風以悟主, 道契神靈, 義光萬代, 故累葉稱其高, 後王無以奪其美。」盛曰:「常令以為何如?」忠曰:「昔武王疾篤, 周公有請令之誠, 流言之際, 義感天地, 楚撻伯禽以訓就王德。周公為臣之忠, 聖達之美, 《詩》《書》已來未之有也。」盛曰:「異哉二君之言!朕見周公之詐, 未見其忠聖也。昔武王得九齡之夢, 白文王, 文王曰:「我百, 爾九十, 吾與爾三焉。」及文王之終, 已驗武王之壽矣。武王之算未盡而求代其死, 是非詐乎!若惑於天命, 是不聖也。據攝天位而丹誠不見, 致兄弟之間有干戈之事。夫文王之化, 自近及遠, 故曰刑于寡妻, 至于兄弟。周公親違聖父之典而蹈嫌疑之蹤, 戮罰同氣以逞私忿, 何忠之有乎!但時無直筆之史, 後儒承其謬談故也。」忠曰:「啟金縢而返風, 亦足以明其不詐。遭二叔流言之變, 而能大義滅親, 終安宗國, 復子明辟, 輔成大業, 以致太平, 制禮作樂, 流慶無窮, 亦不可謂非至德也。」盛曰:「卿徒因成文而未原大理, 朕今相為論之。昔周自后稷積德累仁, 至于文、武。文、武以大聖應期, 遂有天下。生靈仰其德, 四海歸其仁。成王雖幼統洪業, 而卜世脩長, 加呂、召、毛、畢為之師傅。若無周公攝政, 王道足以成也。周公無故以安危為己任, 專臨朝之權, 闕北面之禮。管、蔡忠存王室, 以為周公代主非人臣之道, 故言公將不利於孺子。周公當明大順之節, 陳誠義以曉群疑, 而乃阻兵都邑, 擅行誅戮。不臣之罪彰于海內, 方貽王《鴟鴞》之詩, 歸非於主, 是何謂乎!又周公舉事, 稱告二公, 二公足明周公之無罪而坐觀成王之疑, 此則二公之心亦有猜於周公也。但以疏不間親, 故寄言於管、蔡, 可謂忠不見於當時, 仁不及于兄弟。知群望之有歸, 天命之不在己, 然後返政成王, 以為忠耳。大風拔木之徵, 乃皇天祐存周道, 不忘文、武之德, 是以赦周公之始愆, 欲成周室之大美。考周公之心, 原周公之行, 乃天下之罪人, 何至德之謂也!周公復位, 二公所以杜口不言其本心者, 以明管、蔡之忠也。」
又謂常忠曰:「伊尹、周公孰賢?」忠曰:「伊尹非有周公之親而功濟一代, 太甲亂德, 放於桐宮, 思愆改善, 然後復之。使主無怨言, 臣無流謗, 道存社稷, 美溢來今, 臣謂伊尹之勳有高周旦。」盛曰:「伊尹以舊臣之重, 顯阿衡之任, 太甲嗣位, 君道未洽, 不能竭忠輔導。而放黜桐宮, 事同夷羿, 何周公之可擬乎!」郎敷曰:「伊尹處人臣之位, 不能匡制其君, 恐成、湯之道墜而莫就, 是以居之桐宮, 與小人從事, 使知稼穡之艱難, 然後返之天位, 此其忠也。」盛曰:「伊尹能廢而立之, 何不能輔之以至於善乎?若太甲性同桀紂, 則三載之間未應便成賢后, 如其性本休明, 義心易發, 當務盡匡規之理以弼成君德, 安有人臣幽主而據其位哉!且臣之事君, 惟力是視, 奈何挾智藏仁以成君惡!夫太甲之事, 朕已鑒之矣。太甲, 至賢之主也, 以伊尹歷奉三朝, 績無異稱, 將失顯祖委授之功, 故匿其日月之明, 受伊尹之黜, 所以濟其忠貞之美。夫非常之人, 然後能立非常之事, 非常人之所見也, 亦猶太伯之三讓, 人無德而稱焉。」敷曰:「太伯三以天下讓, 至仲尼而後顯其至德。太甲受謗於天下, 遭陛下乃申其美。」因而談宴賦詩, 賜金帛各有差。
遼西太守李郎在郡十年, 威制境內, 盛疑之, 累徵不赴。以母在龍城, 未敢顯叛, 乃陰引魏軍, 將為自安之計, 因表請發兵以距寇。盛曰:「此必詐也。」召其使而詰之, 果驗, 盡滅其族, 遣輔國將軍李旱率騎討之。師次建安, 召旱旋師。朗聞其家被誅也, 擁三千餘戶以自固。及聞旱中路而還, 謂有內變, 不復為備, 留其子養守令支, 躬迎魏師于北平。旱候知之, 襲剋令支, 遣廣威孟廣平率騎追朗, 及於無終, 斬之。初, 盛之追旱還也, 群臣莫知其故。旱既斬朗, 盛謂群臣曰:「前以追旱還者, 正為此耳。朗新為叛逆, 必忌官威, 一則鳩合同類, 劫掠良善, 二則亡竄山澤, 未可卒平, 故非意而還, 以盈怠其志, 卒然掩之, 必剋之理也。」群臣皆曰:「非所及也。」
李旱自遼西還, 聞盛殺其將衛雙, , 棄軍奔走。既而歸罪, 復其爵位。盛謂侍中孫勍曰:「旱總三軍之任, 荷專征之重, 不能杖節死綏, 無故逃亡, 考之軍正, 不赦之罪也。然當先帝之避難, 眾情離貳, 骨肉忘其親, 股肱失忠節, 旱以刑餘之體, 效力盡命, 忠款之至, 精貫白日。朕故錄其忘身之功, 免其丘山之罪耳。」
盛去皇帝之號, 稱庶人大王。
魏襲幽州, 執刺史盧溥而去。遣孟廣平援之, 無及。
盛率眾三萬伐高句驪, 襲其新城、南蘇, 皆剋之, 散其積聚, 徙其五千餘戶于遼西。
盛引見百遼于東堂, 考詳器藝, 超拔者十有二人。命百司舉文武之士才堪佐世者各一人。立其子遼西公定為太子, 大赦殊死已下。宴其群臣于新昌殿, 盛曰:「諸卿各言其志, 朕將覽之。」七兵尚書丁信年十五, 盛之舅子也, 進曰:「在上不驕, 高而不危, 臣之願也。」盛笑曰:「丁尚書年少, 安得長者之言乎!」盛以威嚴馭下, 驕暴少親, 多所猜忌, 故信言及之。
盛討庫莫奚, 大虜獲而還。左將軍慕容國與殿中將軍秦輿、段贊等謀率禁兵襲盛, 事覺, 誅之, 死者五百餘人。前將軍、思悔侯段璣、輿子興、贊子泰等, 因眾心動搖, 夜於禁中鼓躁大呼。盛聞變, 率左右出戰, 眾皆披潰。俄而有一賊從闇中擊傷盛, 遂輦升前殿, 申約禁衛, 召叔父河間公熙屬以後事。熙未至而盛死, 時年二十九, 在位三年。偽謚昭武皇帝, 墓號興平陵, 廟號中宗。
盛幼而羈賤流漂, 長則遭家多難, 夷險安危, 備嘗之矣。懲寶暗而不斷, 遂峻機威刑, 織芥之嫌, 莫不裁之於未萌, 防之於未兆。於是上下振局, 人不自安, 雖忠誠親戚亦皆離貳, 舊臣靡不夷滅, 安忍無親, 所以卒於不免。是歲隆安五年也。
熙字道文, 垂之少子也。初封河間王。段速骨之難, 諸王多被其害, 熙素為高陽王崇所親愛, 故得免焉。蘭汗之篡也, 以熙為遼東公, 備宗祀之義。盛初即位, 降爵為公, 拜都督中外諸軍事、驃騎大將軍、尚書左僕射, 領中領軍。從征高句驪、契丹, 皆勇冠諸將。盛曰:「叔父雄果英壯, 有世祖之風, 但弘略不如耳。」
及盛死, 其太后丁氏以國多難, 宜立長君。群望皆在平原公元, 而丁氏意在於熙, 遂廢太子定, 迎熙入宮。群臣勸進, 熙以讓元, 元固以讓熙, 熙遂僭即尊位。誅其大臣段璣、秦興等, 並夷三族。元以嫌疑賜死。元字道光, 寶之第四子也。赦殊死已下, 改元曰光始, 改北燕臺為大單于臺, 置左右輔, 位次尚書。
, 熙烝于丁氏, 故為所立。及寵幸苻貴人, 丁氏怨恚咒詛, 與兄子七兵尚書信謀廢熙。熙聞之, 大怒, 逼丁氏令自殺, 葬以后禮, 誅丁信。
熙狩于北原, 石城令高和殺司隸校尉張顯, 閉門距熙。熙率騎馳返, 和眾皆投杖, 熙入誅之。於是引見州郡及單于八部耆舊於東宮, 問以疾苦。
大築龍騰苑, 廣袤十餘里, 役徒二萬人。起景雲山於苑內, 基廣五百步, 峰高十七丈。又起逍遙宮、甘露殿, 連房數百, 觀閣相交。鑿天河渠, 引水入宮。又為其昭儀苻氏鑿曲光海、清涼池。季夏盛暑, 士卒不得休息, 暍死者太半。熙游于城南, 止大柳樹下, 若有人呼曰:「大王且止。。」熙惡之, 伐其樹, 乃有蛇長丈餘, 從樹中而出。
立其貴嬪苻氏為皇后, 赦殊死已下。
熙北襲契丹, 大破之。
昭儀苻氏死, 偽謚愍皇后。贈苻謨太宰, 謚文獻公。二苻並美而艷, 好微行游宴, 熙弗之禁也。請謁必從, 刑賞大政無不由之。初, 昭儀有疾, 龍城人王溫稱能療之, 未幾而卒, 熙忿其妄也, 立於公車門支解溫而焚之。其后好游田, 熙從之, 北登白鹿山, 東過青嶺, 南臨滄海, 百姓苦之, 士卒為豺狼所害及凍死者五千餘人矣。會高句驪寇燕郡, 殺略百餘人。熙伐高句驪, 以苻氏從, 為衝車地道以攻遼東。熙曰:「待刬平寇城, 朕當與后乘輦而入, 不聽將士先登。」於是城內嚴備, 攻之不能下。會大雨雪, 士卒多死, 乃引歸。
擬鄴之鳳陽門, 作弘光門, 累級三層。
熙與苻氏襲契丹, 憚其眾盛, 將還, 苻氏弗聽, 遂棄輜重, 輕襲高句驪, 周行三千餘里, 士馬疲凍, 死者屬路。攻木底城, 不剋而還。
盡殺寶諸子。大城肥如及宿軍, 以仇尼倪為鎮東大將軍、營州刺史, 鎮宿軍, 上庸公懿為鎮西將軍、幽州刺史, 鎮令支;尚書劉木為鎮南大將軍、冀州刺史, 鎮肥如。
為苻氏起承華殿, 高承光一倍, 負土於北門, 土與穀同價。典軍杜靜載棺詣闕, 上書極諫。熙大怒, 斬之。苻氏嘗季夏思凍魚膾, 仲冬須生地黃, 皆下有司切責, 不得, 加以大辟, 其虐也如此。苻氏死, 熙悲號躃踴, 若喪考妣, 擁其尸而撫之曰:「體已就冷, 命遂斷矣!」於是僵仆氣絕, 久而乃蘇。大斂既訖, 復啟其棺而與交接。服斬縗, 食粥。制百僚於宮內哭臨, 令沙門素服。使有司案檢哭者, 有淚以為忠孝, 無則罪之, 於是群臣震懼, 莫不含辛以為淚焉。慕容隆妻張氏, 熙之嫂也, 美姿容, 有巧思。熙將以為苻氏之殉, 欲以罪殺之, 乃毀其禭靴, 中有弊氈, 遂賜死。三女叩頭求哀, 熙不許。制公卿已下至於百姓, 率戶營墓, 費殫府藏。下錮三泉, 周輸數里, 內則圖畫尚書八坐之象。熙曰:「善為之, 朕將隨后入此陵。」識者以為不祥。其右僕射韋璆等並懼為殉, 沐浴而待死焉。號苻氏墓曰征平陵。熙被髮徒跣, 步從苻氏喪。轜車高大, 毀北門而出。長老竊相謂曰:「慕容氏自毀其門, 將不久也。」
中衛將軍馮跋、左衛將軍張興, 先皆坐事亡奔, 以熙政之虐也, 與跋從兄萬泥等二十二人結盟, 推慕容雲為主, 發尚方徒五千餘人閉門距守。中黃門趙洛生奔告之, 熙曰:「此鼠盜耳, 朕還當誅之。」乃收髮貫甲, 馳還赴難。夜至龍城, 攻北門不剋, 遂敗, 走入龍騰宛, 微服隱於林中, 為人所執, 雲得而弒之, 及其諸子同殯城北。時年二十三, 在位六年。雲葬之于苻氏墓, 偽謚昭文皇帝。
垂以孝武帝太元八年僭立, 至熙四世, 凡二十四年, 以安帝義熙三年滅。初, 童謠曰:「一束槁, 兩頭然, 禿頭小兒來滅燕。」槁字上有草, 下有禾, 兩頭然則禾草俱盡而成高字。雲父名拔, 小字禿頭, 三子, 而雲季也。熙竟為雲所滅, 如謠言焉。
慕容雲, 字子雨, 寶之養子也。祖父和, 高句驪之支庶, 自云高陽氏之苗裔, 故以高為氏焉。雲沈深有局量, 厚重希言, 時人咸以為愚, 唯馮跋奇其志度而友之。寶之為太子, 雲以武藝給事侍東宮, 拜侍御郎, 襲敗慕容會軍。寶子之, 賜姓慕容氏, 封夕陽公。
熙之葬苻氏也, 馮跋詣雲, 告之以謀。雲懼曰:「吾嬰疾歷年, 卿等所知, 願更圖之。」跋逼曰:「慕容氏世衰, 河間虐暴, 惑妖淫之女而逆亂天常, 百姓不堪其害, 思亂者十室九焉, 此天亡之時也。公自高氏名家, 何能為他養子!機運難邀, 千歲一時, 公焉得辭也!」扶之而出。雲曰:「吾疾苦日久, 廢絕世務。卿今興建大事, 謬見推逼。所以徘徊, 非為身也, 實惟否德不足以濟元元故耳。」跋等彊之, 雲遂即天王位, 復姓高氏, 大赦境內殊死以下, 改元曰正始, 國號大燕。署馮跋侍中、都督中外諸軍事、征北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錄尚書事、武邑公, 封伯、子、男, 鄉、亭侯者五十餘人, 士卒賜穀帛有差。熙之群官, 復其爵位。立妻李氏為天王后, 子彭為太子。越騎校尉慕輿良謀叛, 雲誅之。
雲臨東堂, 幸臣離班、桃仁懷劍執紙而入, 稱有所啟, 拔劍擊雲, 雲以几距班, 桃仁進而弒之。馮跋遷雲尸于東宮, 偽謚惠懿皇帝。雲自以無功德而為豪桀所推, 常內懷懼, 故寵養壯士以為腹心。離班、桃仁等並專典禁衛, 委之以爪牙之任, 賞賜月至數千萬, 衣食臥起皆與之同, 終以此致敗云。
史臣曰:四星東聚, 金陵之氣已分;五馬南浮, 玉塞之雄方擾。市朝屢改, 艱虞靡息。慕容垂天資英傑, 威震本朝, 以雄略見猜而庇身寬政, 永固受之而以禮, 道明事之而畢力。然而隼質難羈, 狼心自野。淮南失律, 三甥之謀已構;河朔分麾, 五木之祥云啟。斬飛龍而遐舉, 踰石門而長邁, 遂使翟氏景從, 鄴師宵逸, 收羅趙、魏, 驅駕英雄。叩囊餘奇, 摧五萬於河曲;浮船祕策, 招七郡於黎陽。返遼陰之舊物, 創中山之新社, 類帝禋宗, 僭擬斯備。夫以重耳歸晉, 賴五臣之功;句踐紿吳, 資五千之卒。惡有業殊二霸, 眾微一旅, 掎拔而傾山嶽, 騰嘯而御風雲!雖衛人忘亡復傳於東國, 任好餘裕伊媿於西鄰, 信苻氏之姦回, 非晉室之鯨鯢矣。
寶以浮譽獲升, 峻文御俗, 蕭墻內憤, 勍敵外陵, 雖毒不被物而惡足自剿。盛則孝友冥符, 文武不墜, 韜光而夷仇賊, 罪己而遜高危, 翩翩然濁世之佳虜矣。熙乃地非奧主, 舉因淫德。驪戎之態, 取悅於匡床;玄妻之姿, 見奇於鬒發。蕩輕舟於曲光之海, 望朝涉於景雲之山, 飾土木於驕心, 窮怨嗟於蕞壤, 宗祀夷滅, 為馮氏之驅除焉。

贊曰:戎狄憑陵, 山川沸騰。天未悔禍, 人非與能。疾走而捷, 先鳴則興。道明烈烈, 鞭笞豪傑。掃燕夷魏, 釗屠永滅。大盜潛移, 鴻名遂竊。寶心生亂, 盛清家難。熙極驕淫, 人懷憤惋。孽貽身咎, 災無以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