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十五《列傳第十五》

卷四十五《列傳第十五》
劉毅子暾程衛和嶠武陔任愷崔洪郭奕侯史光何攀
劉毅, 字仲雄, 東萊掖人。漢城陽景王章之後。父喈, 丞相屬。毅幼有孝行, 少厲清節, 然好臧否人物, 王公貴人望風憚之。僑居平陽, 太守杜恕請為功曹, 沙汰郡吏百餘人, 三魏稱焉。為之語曰:「但聞劉功曹, 不聞杜府君。」魏末, 本郡察孝廉, 辟司隸都官從事, 京邑肅然。毅將彈河南尹, 司隸不許, 曰:「攫獸之犬, 鼷鼠蹈其背。」毅曰:「既能攫獸, 又能殺鼠, 何損於犬!」投傳而去。同郡王基薦毅於公府, 曰:「毅方正亮直, 介然不群, 言不茍合, 行不茍容。往日僑仕平陽, 為郡股肱, 正色立朝, 舉綱引墨, 朱紫有分, 《鄭》、《衛》不雜, 孝弟著於邦族, 忠貞效於三魏。昔孫陽取騏驥於吳阪, 秦穆拔百里於商旅。毅未遇知己, 無所自呈。前已口白, 謹復申請。」太常鄭袤舉博士, 文帝辟為相國掾, 辭疾, 積年不就。時人謂毅忠於魏氏, 而帝怒其顧望, 將加重辟。毅懼, 應命, 轉主薄。
武帝受禪, 為尚書郎、駙馬都尉, 遷散騎常侍、國子祭酒。帝以毅忠蹇正直, 使掌諫官。轉城門校尉, 遷太僕, 拜尚書, 坐事免官。咸寧初, 復為散騎常侍、博士祭酒。轉司隸校尉, 糾正豪右, 京師肅然。司部守令望風投印綬者甚眾, 時人以毅方之諸葛豐、蓋寬饒。皇太子朝, 鼓吹將入東掖門, 毅以為不敬, 止之於門外, 奏劾保傅以下。詔赦之, 然後得入。
帝嘗南郊, 禮畢, 喟然問毅曰:「卿以朕方漢何帝也?」對曰:「可方桓、靈。」帝曰:「吾雖德不及古人, 猶克己為政。又平吳會, 混一天下。方之桓、靈, 其已甚乎!」對曰:「桓、靈賣官, 錢入官庫;陛下賣官, 錢入私門。以此言之, 殆不如也。」帝大笑曰:「桓靈之世, 不聞此言。今有直臣, 故不同也。」散騎常侍鄒湛進曰:「世談以陛下比漢文帝, 人心猶不多同。昔馮唐答文帝, 云不能用頗牧而文帝怒, 今劉毅言犯順而陛下歡。然以此相校, 聖德乃過之矣。」帝曰:「我平天下而不封禪, 焚雉頭裘, 行布衣禮, 卿初無言。今於小事, 何見褒之甚?」湛曰:「臣聞猛獸在田, 荷戈而出, 凡人能之。蜂蠆作於懷袖, 勇夫為之驚駭, 出於意外故也。夫君臣有自然之尊卑, 言語有自然之逆順。向劉毅始言, 臣等莫不變色。陛下發不世之詔, 出思慮之表, 臣之喜慶, 不亦宜乎!」
在職六年, 遷尚書左僕射。時龍見武庫井中, 帝親觀之, 有喜色。百官將賀, 毅獨表曰:「昔龍降鄭時門之外, 子產不賀。龍降夏庭, 沫流不禁, 卜藏其漦, 至周幽王, 禍釁乃發。《易》稱『潛龍勿用, 陽在下也。』證據舊典, 無賀龍之禮。」詔報曰:「正德未修, 誠未有以膺受嘉祥。省來示, 以為瞿然。賀慶之事, 宜詳依典義, 動靜數示。」尚書郎劉漢等議, 以為:「龍體既蒼, 雜以素文, 意者大晉之行, 戢武興文之應也。而毅乃引衰世妖異, 以疑今之吉祥。又以龍在井為潛, 皆失其意。潛之為言, 隱而不見。今龍彩質明煥, 示人以物, 非潛之謂也。毅應推處。」詔不聽。後陰氣解而復合, 毅上言:「必有阿黨之臣, 姦以事君者, 當誅而不誅故也。
毅以魏立九品, 權時之制, 未見得人, 而有八損, 乃上疏曰:
臣聞:立政者, 以官才為本, 官才有三難, 而興替之所由也。人物難知, 一也;愛憎難防, 二也;情偽難明, 三也。今立中正, 定九品, 高下任意, 榮辱在手。操人主之威福, 奪天朝之權勢。愛憎決於心, 情偽由於己。公無考校之負, 私無告訐之忌。用心百態, 求者萬端。廉讓之風滅, 茍且之欲成。天下訩訩, 但爭品位, 不聞推讓, 竊為聖朝恥之。
夫名狀以當才為清, 品輩以得實為平, 安危之要, 不可不明。清平者, 政化之美也;枉濫者, 亂敗之惡也, 不可不察。然人才異能, 備體者釁。器有大小, 達有早晚。前鄙後修, 宜受日新之報;抱正違時, 宜有質直之稱;度遠闕小, 宜得殊俗之狀;任直不飾, 宜得清實之譽;行寡才優, 宜獲器任之用。是以三仁殊途而同歸, 四子異行而均義。陳平、韓信笑侮於邑里, 而收功於帝王;屈原、伍胥不容於人主, 而顯名於竹帛, 是篤論之所明也。
今之中正, 不精才實, 務依黨利, 不均稱尺, 備隨愛憎。所欲與者, 獲虛以成譽;所欲下者, 吹毛以求疵。高下逐強弱, 是非由愛憎。隨世興衰, 不顧才實, 衰則削下, 興則扶上, 一人之身, 旬日異狀。或以貨賂自通, 或以計協登進, 附託者必達, 守道者困悴。無報於身, 必見割奪。有私於己, 必得其欲。是以上品無寒門, 下品無勢族。暨時有之, 皆曲有故。慢主罔時, 實為亂源。損政之道一也。
置州都者, 取州里清議, 咸所歸服, 將以鎮異同, 一言議。不謂一人之身, 了一州之才, 一人不審便坐之。若然, 自仲尼以上, 至于庖犧, 莫不有失, 則皆不堪, 何獨責於中人者哉!若殊不修, 自可更選。今重其任而輕其人, 所立品格, 還訪刁攸。攸非州里之所歸, 非職分之所置。今訪之, 歸正於所不服, 決事於所不職, 以長讒構之源, 以生乖爭之兆, 似非立都之本旨, 理俗之深防也。主者既善刁攸, 攸之所下而復選以二千石, 已有數人。劉良上攸之所下, 石公罪攸之所行, 駮違之論橫於州里, 嫌讎之隙結於大臣。夫桑妾之訟, 禍及吳、楚;鬥雞之變, 難興魯邦。況乃人倫交爭而部黨興, 刑獄滋生而禍根結。損政之道二也。
本立格之體, 將謂人倫有序, 若貫魚成次也。為九品者, 取下者為格, 謂才德有優劣, 倫輩有首尾。今之中正, 務自遠者, 則抑割一國, 使無上人;穢劣下比, 則拔舉非次, 并容其身。公以為格, 坐成其私。君子無大小之怨, 官政無繩姦之防。使得上欺明主, 下亂人倫。乃使優劣易地, 首尾倒錯。推貴異之器, 使在凡品之下, 負戴不肖, 越在成人之首。損政之道三也。
陛下踐阼, 開天地之德, 弘不諱之詔, 納忠直之言, 以覽天下之情, 太平之基, 不世之法也。然嘗罰, 自王公以至于庶人, 無不加法。置中正, 委以一國之重, 無嘗罰之防。人心多故, 清平者寡, 故怨訟者眾。聽之則告訐無已, 禁絕則侵枉無極, 與其理訟之煩, 猶愈侵枉之害。今禁訟訴, 則杜一國之口, 培一人之勢, 使得縱橫, 無所顧憚。諸受枉者抱怨積直, 獨不蒙天地無私之德, 而長壅蔽於邪人之銓。使上明不下照, 下情不上聞。損政之道四也。
昔在前聖之世, 欲敦風俗, 鎮靜百姓, 隆鄉黨之義, 崇六親之行, 禮教庠序以相率, 賢不肖於是見矣。然鄉老書其善以獻天子, 司馬論其能以官於職, 有司考績以明黜陟。故天下之人退而修本, 州黨有德義, 朝廷有公正, 浮華邪佞無所容厝。今一國之士多者千數, 或流徙異邦, 或取給殊方, 面猶不識, 況盡其才力!而中正知與不知, 其當品狀, 采譽於臺府, 納毀於流言。任己則有不識之蔽, 聽受則有彼此之偏。所知者以愛憎奪其平, 所不知者以人事亂其度;既無鄉老紀行之譽, 又非朝廷考績之課;遂使進宮之人, 棄近求遠, 背本逐末。位以求成, 不由行立, 品不校功, 黨譽虛妄。損政五也。
凡所以立品設狀者, 求人才以理物也, 非虛飾名譽, 相為好醜。雖孝悌之行, 不施朝廷, 故門外之事, 以義斷恩。既以在官, 職有大小, 事有劇易, 各有功報, 此人才之實效, 功分之所得也。今則反之, 於限當報, 雖職之高, 還附卑品, 無績於官, 而獲高敘, 是為抑功實而隆虛名也。上奪天朝考績之分, 下長浮華朋黨之士。損政六也。
凡官不同事, 人不同能, 得其能則成, 失其能則敗。今品不狀才能之所宜, 而以九等為例。以品取人, 或非才能之所長;以狀取人, 則為本品之所限。若狀得其實, 猶品狀相妨, 繫縶選舉, 使不得精於才宜。況今九品, 所疏則削其長, 所親則飾其短。徒結白論, 以為虛譽, 則品不料能, 百揆何以得理, 萬機何以得修?損政七也。
前九品詔書, 善惡必書, 以為褒貶, 當時天下, 少有所忌。今之九品, 所下不彰其罪, 所上不列其善, 廢褒貶之義, 任愛憎之斷, 清濁同流, 以植其私。故反違前品, 大其形勢, 以驅動眾人, 使必歸己。進者無功以表勸, 退者無惡以成懲。懲勸不明, 則風俗汙濁, 天下人焉得不解德行而銳人事?損政八也。
由此論之, 選中正而非其人, 授權勢而無嘗罰, 或缺中正而無禁檢, 故邪黨得肆, 枉濫縱橫。雖職名中正, 實為姦府;事名九品, 而有八損。或恨結於親親, 猜生於骨肉, 當身困於敵讎, 子孫離其殃咎。斯乃歷世之患, 非徒當今之害也。是以時主觀時立法, 防姦消亂, 靡有常制, 故周因於殷, 有所損益。至于中正九品, 上聖古賢皆所不為, 豈蔽於此事而有不周哉, 將以政化之宜無取於此也。自魏立以來, 未見其得人之功, 而生讎薄之累。毀風敗俗, 無益於化, 古今之失, 莫大於此。愚臣以為宜罷中正, 除九品, 棄魏氏之弊法, 立一代之美制。
疏奏, 優詔答之。後司空衛瓘等亦共表宜省九品, 復古鄉議里選。帝竟不施行。
毅夙夜在公, 坐而待旦, 言議切直, 無所曲撓, 為朝野之所式瞻。嘗散齋而疾, 其妻省之, 毅便奏加妻罪而請解齋。妻子有過, 立加杖捶, 其公正如此。然以峭直, 故不至公輔。帝以毅清貧, 賜錢三十萬, 日給米肉。年七十, 告老。久之, 見許, 以光祿大夫歸第, 門施行馬, 復賜錢百萬。
後司徒舉毅為青州大中正, 尚書以毅懸車致仕, 不宜勞以碎務。陳留相樂安孫尹表曰:「禮, 凡卑者執勞, 尊得居逸, 是順敘之宜也。司徒魏舒、司隸校尉嚴詢與毅年齒相近, 往者同為散騎常侍, 後分授外內之職, 資途所經, 出處一致。今詢管四十萬戶州, 兼董司百僚, 總攝機要, 舒所統殷廣, 兼執九品, 銓十六州論議, 主者不以為劇。毅但以知一州, 便謂不宜累以碎事, 於毅太優, 詢、舒太劣。若以前聽致仕, 不宜復與遷授位者, 故光祿大夫鄭袤為司空是也。夫知人則哲, 惟帝難之。尚可復委以宰輔之任, 不可諮以人倫之論, 臣竊所未安。昔鄭武公年過八十, 入為周司徒, 雖過懸車之年, 必有可用。毅前為司隸, 直法不撓, 當朝之臣, 多所按劾。諺曰:『受堯之誅, 不能稱堯。』直臣無黨, 古今所悉。是以汲黯死於淮陽, 董仲舒裁為諸侯之相。而毅獨遭聖明, 不離輦轂, 當世之士咸以為榮。毅雖身偏有風疾, 而志氣聰明, 一州品第, 不足勞其思慮。毅疾惡之心小過, 主者必疑其論議傷物, 故高其優禮, 令去事實, 此為機閣毅, 使絕人倫之路也。臣州茂德惟毅, 越毅不用, 則清談倒錯矣。」
於是青州自二品已上憑毅取正。光祿勳石鑒等共奏曰:「謹按陳留相孫尹表及與臣等書如左。臣州履境海岱, 而參風齊、魯, 故人俗務本, 而世敦德讓, 今雖不充於舊, 而遺訓猶存, 是以人倫歸行, 士識所守也。前被司徒符, 當參舉州大中正。僉以光祿大夫毅, 純孝至素, 著在鄉閭。忠允亮直, 竭於事上, 仕不為榮, 惟期盡節。正身率道, 崇公忘私, 行高義明, 出處同揆。故能令義士宗其風景, 州閭歸其清流。雖年耆偏疾, 而神明克壯, 實臣州人士所思準繫者矣。誠以毅之明格, 能不言而信, 風之所動, 清濁必偃, 以稱一州咸同之望故也。竊以為禮賢尚德, 教之大典, 王制奪與, 動為開塞, 而士之所歸, 人倫為大。臣等虛劣, 雖言廢於前, 今承尹書, 敢不列啟。按尹所執, 非惟惜名議於毅之身, 亦通陳朝宜奪與大準。以為尹言當否, 應蒙評議。」
由是毅遂為州都, 銓正人流, 清濁區別, 其所彈貶, 自親貴者始。太康六年卒, 武帝撫几驚曰:「失吾名臣, 不得生作三公!」即贈儀同三司, 使者監護喪事。羽林左監北海王宮上疏曰:「中詔以毅忠允匪躬, 贈班台司, 斯誠聖朝考績以毅著勛之美事也。臣謹按, 謚者行之迹, 而號者功之表。今毅功德並立, 而有號無謚, 於義不體。臣竊以《春秋》之事求之, 謚法主於行而不繫爵。然漢、魏相承, 爵非列侯, 則皆沒而高行, 不加之謚, 至使三事之賢臣, 不如野戰之將。銘跡所殊, 臣願聖世舉《春秋》之遠制, 改列爵之舊限, 使夫功行之實不相掩替, 則莫不率賴。若以革舊毀制, 非所倉卒, 則毅之忠益, 雖不攻城略地, 論德進爵, 亦應在例。臣敢惟行甫請周之義, 謹牒毅功行如石。」帝出其表使八坐議之, 多同宮議。奏寢不報。二子:暾、總。
暾字長升, 正直有父風。太康初為博士, 會議齊王攸之國, 加崇典禮, 暾與諸博士坐議迕旨。武帝大怒, 收暾等付廷尉。會赦得出, 免官。初, 暾父毅疾馮紞姦佞, 欲奏其罪, 未果而卒。至是, 紞位宦日隆, 暾慨然曰:「使先人在, 不令紞得無患。」
後為酸棗令, 轉侍御史。會司徒王渾主簿劉輿獄辭連暾, 將收付廷尉。渾不欲使府有過, 欲距劾自舉之。與暾更相曲直, 渾怒, 便遜位還第。暾乃奏渾曰:「謹按司徒王渾, 蒙國厚恩, 備位鼎司, 不能上佐天子, 調和陰陽, 下遂萬物之宜, 使卿大夫各得其所。敢因劉輿拒扞詔使, 私欲大府興長獄訟。昔陳平不答漢文之問, 邴吉不問死人之變, 誠得宰相之體也。既興刑獄, 怨懟而退, 舉動輕速, 無大臣之節, 請免渾官。右長史、楊丘亭侯劉肇, 便辟善柔, 茍於阿順, 請大鴻臚削爵土。」諸聞暾此奏者, 皆歎美之。
其後武庫火, 尚書郭彰率百人自衛而不救火, 暾正色詰之。彰怒曰:「我能截君角也。」暾勃然謂彰曰:「君何敢恃寵作威作福, 天子法冠而欲截角乎!」求紙筆奏之, 彰伏不敢言, 眾人解釋, 乃止。彰久貴豪侈, 每出輒眾百餘人。自此之後, 務從簡素。
暾遷太原內史, 趙王倫篡位, 假征虜將軍, 不受, 與三王共舉義。惠帝復阼, 暾為左丞, 正色立朝, 三臺清肅。尋兼御史中丞, 奏免尚書僕射、東安公繇及王粹、董艾等十餘人。朝廷嘉之, 遂即真。遷中庶子、左衛將軍、司隸校尉, 奏免武陵王澹及何綏、劉坦、溫畿、李晅等。長沙王乂討齊王冏, 暾豫謀, 封朱虛縣公, 千八百戶。乂死, 坐免。頃之, 復為司隸。
及惠帝之幸長安也, 留暾守洛陽。河間王顒遣使鴆羊皇后, 暾乃與留臺僕射荀籓、河南尹周馥等上表, 理后無罪。語在《后傳》。顒見表, 大怒, 遣陳顏、呂朗率騎五千收暾, 暾東奔高密王略。會劉根作逆, 略以暾為大都督, 加鎮軍將軍討根。暾戰失利, 還洛。至酸棗, 值東海王越奉迎大駕。及帝還洛, 羊后反宮。后遣使謝暾曰:「賴劉司隸忠誠之志, 得有今日。」以舊勛復封爵, 加光祿大夫。
暾妻前卒, 先陪陵葬。子更生初婚, 家法, 婦當拜墓, 攜賓客親屬數十乘, 載酒食而行。先是, 洛陽令王棱為越所信, 而輕暾, 暾每欲繩之, 棱以為怨。時劉聰、王彌屯河北, 京邑危懼。棱告越, 云暾與彌鄉親而欲投之。越嚴騎將追暾, 右長史傅宣明暾不然。暾聞之, 未至墓而反, 以正義責越, 越甚慚。
及劉曜寇京師, 以暾為撫軍將軍、假節、都督城守諸軍事。曜退, 遷尚書僕射。越憚暾久居監司, 又為眾情所歸, 乃以為右光祿大夫, 領太子少傅, 加散騎常侍。外示崇進, 實奪其權。懷帝又詔暾領衛尉, 加特進。後復以暾為司隸, 加侍中。暾五為司隸, 允協物情故也。
王彌入洛, 百官殲焉。彌以暾鄉里宿望, 故免於難。暾因說彌曰:「今英雄競起, 九州幅裂, 有不世之功者, 宇內不容。將軍自興兵已來, 何攻不剋, 何戰不勝, 而復與劉曜不協, 宜思文種之禍, 以范蠡為師。且將軍可無帝王之意, 東王本州, 以觀時勢, 上可以混一天下, 下可以成鼎峙之事, 豈失孫、劉乎!蒯通有言, 將軍宜圖之。」彌以為然, 使暾于青州, 與曹嶷謀, 且徵之。暾至東阿, 為石勒游騎所獲, 見彌與嶷書而大怒, 乃殺之。暾有二子:佑、白。
佑為太傅屬, 白太子舍人。白果烈有才用, 東海王越忌之, 竊遣上軍何倫率百餘人入暾第, 為劫取財物, 殺白而去。
總字弘紀, 好學直亮, 後叔父彪, 位至北軍中候。
程衛, 字長玄, 廣平曲周人也。少立操行, 彊正方嚴。劉毅聞其名, 辟為都官從事。毅奏中護軍羊琇犯憲應死。武帝與琇有舊, 乃遣齊王攸喻毅, 毅許之。衛正色以為不可, 徑自馳車入護軍營, 收琇屬吏, 考問陰私, 先奏琇所犯狼藉, 然後言於毅。由是名振遐邇, 百官厲行。遂辟公府掾, 遷尚事郎、侍御史, 在職皆以事幹顯。補洛陽令, 歷安定、頓丘太守, 所蒞著績。卒於官。
和嶠, 字長輿, 汝南西平人也。祖洽, 魏尚書令。父逌, 魏吏部尚書。嶠少有風格, 慕舅夏侯玄之為人, 厚自崇重。有盛名於世, 朝野許其能風俗, 理人倫。襲父爵上蔡伯, 起家太子舍人。累遷潁川太守, 為政清簡, 甚得百姓歡心。太傅從事中郎庾顗見而歎曰:「嶠森森如千丈松, 雖磥可多節目, 施之大廈, 有棟梁之用。」賈充亦重之, 稱於武帝, 入為給事黃門侍郎, 遷中書令, 帝深器遇之。舊監令共車入朝, 時荀勖為監, 嶠鄙勖為人, 以意氣加之, 每同乘, 高抗專車而坐。乃使監令異車, 自嶠始也。
吳平, 以參謀議功, 賜弟郁爵汝南亭侯。嶠轉侍中, 愈被親禮, 與任愷、張華相善。嶠見太子不令, 因侍坐曰:「皇太子有淳古之風, 而季世多偽, 恐不了陛下家事。」帝默然不答。後與荀顗、荀勖同侍, 帝曰:「太子近入朝, 差長進, 卿可俱詣之, 粗及世事。」即奉詔而還。顗、勖並稱太子明識弘雅, 誠如明詔。嶠曰:「聖質如初耳!」帝不悅而起。嶠退居, 恒懷慨歎, 知不見用, 猶不能已。在御坐言及社稷, 未嘗不以儲君為憂。帝知其言忠, 每不酬和。後與嶠語, 不及來事。或以告賈妃, 妃銜之。太康末, 為尚書, 以母憂去職。
及惠帝即位, 拜太子少傅, 加散騎常侍、光祿大夫。太子朝西宮, 嶠從入。賈后使帝問嶠曰:「卿昔謂我不了家事, 今日定云何?」嶠曰:「臣昔事先帝, 曾有斯言。言之不效, 國之福也。臣敢逃其罪乎!」元康二年卒, 贈金紫光祿大夫, 加金章紫綬, 本位如前。永平初, 策謚曰簡。嶠家產豐富, 擬於王者, 然性至吝, 以是獲譏於世, 杜預以為嶠有錢癖。以弟郁子濟嗣, 位至中書郎。
郁字仲輿, 才望不及嶠, 而以清乾稱, 歷尚書左右僕射、中書令、尚書令。洛陽傾沒, 奔于茍晞, 疾卒。
武陔, 字元夏, 沛國竹邑人也。父周, 魏衛尉。陔沈敏有器量, 早獲時譽, 與二弟韶叔夏、茂季夏並總角知名, 雖諸父兄弟及鄉閭宿望, 莫能覺其優劣。同郡劉公榮有知人之鑒, 常造周, 周見其三子焉。公榮曰:「皆國士也。元夏最優, 有輔佐之才, 陳力就列, 可為亞公。叔夏、季夏不減常伯、納言也。」
陔少好人倫, 與潁川陳泰友善。魏明帝世, 累遷下邳太守。景帝為大將軍, 引為從事中郎, 累遷司隸校尉, 轉太僕卿。初封亭侯, 五等建, 改封薛縣侯。文帝甚親重之, 數與詮論時人。嘗問陳泰孰若其父群, 陔各稱其所長, 以為群、泰略無優劣, 帝然之。泰始初, 拜尚書, 掌吏部, 遷左僕射、左光祿大夫、開府儀同三司。陔以宿齒舊臣, 名位隆重, 自以無佐命之功, 又在魏已為大臣, 不得已而居位, 深懷遜讓, 終始全潔, 當世以為美談。卒於位, 謚曰定。子輔嗣。
韶歷吏部郎、太子右衛率、散騎常侍。
茂以德素稱, 名亞於陔, 為上洛太守、散騎常侍、侍中、尚書。潁川荀愷年少於茂, 即武帝姑子, 自負貴戚, 欲與茂交, 距而不答, 由是致怨。及楊駿誅, 愷時為僕射, 以茂駿之姨弟, 陷為逆黨, 遂見害。茂清正方直, 聞於朝野, 一旦枉酷, 天下傷焉。侍中傅祗上申明之, 後追贈光祿勛。
任愷, 字元褒, 樂安博昌人也。父昊, 魏太常。愷少有識量, 尚魏明帝女, 累遷中書侍郎、員外散騎常侍。晉國建, 為侍中, 封昌國縣侯。
愷有經國之乾, 萬機大小多管綜之。性忠正, 以社稷為己任, 帝器而暱之, 政事多諮焉。泰始初, 鄭沖、王祥、何曾、荀顗、裴秀等各以老疾歸第。帝優寵大臣, 不欲勞以筋力, 數遣愷諭旨於諸公, 諮以當世大政, 參議得失。愷惡賈充之為人也, 不欲令久執朝政, 每裁抑焉。充病之, 不知所為。後承間言愷忠貞局正, 宜在東宮, 使護太子。帝從之, 以為太子少傅, 而侍中如故, 充計畫不行。會秦、雍寇擾, 天子以為憂。愷因曰:「秦、涼覆敗, 關右騷動, 此誠國家之所深慮。宜速鎮撫, 使人心有庇。自非威望重臣有計略者, 無以康西土也。」帝曰:「誰可任者?」愷曰:「賈充其人也。」中書令庾純亦言之, 於是詔充西鎮長安。充用荀勖計得留。
充既為帝所遇, 欲專名勢, 而庾純、張華、溫顒、向秀、和嶠之徒皆與愷善, 楊珧、王恂、、華暠等充所親敬, 於是朋黨紛然。帝知之, 召充、愷宴於式乾殿, 而謂充等曰:「朝廷宜一, 大臣當和。」充、愷各拜謝而罷。既而充、愷等以帝已知之而不責, 結怨愈深, 外相崇重, 內甚不平。或為充謀曰:「愷總門下樞耍, 得與上親接, 宜啟令典選, 便得漸疏, 此一都令史事耳。且九流難精, 間隙易乘。」充因稱愷才能, 宜在官人之職。帝不之疑, 謂充舉得其才。即日以愷為吏部尚書, 加奉車都尉。
愷既在尚書, 選舉公平, 盡心所職, 然侍覲轉希。充與荀勖、馮紞承間浸潤, 謂愷豪侈, 用御食器。充遣尚書右僕射、高陽王珪奏愷, 遂免官。有司收太官宰人檢核, 是愷妻齊長公主得賜魏時御器也。愷既免而毀謗益至, 帝漸薄之。然山濤明愷為人通敏有智局, 舉為河南尹。坐賊發不獲, 又免官。復遷光祿勳。
愷素有識鑒, 加以在公勤恪, 甚得朝野稱譽。而賈充朋黨又諷有司奏愷與立進令劉友交關。事下尚書, 愷對不伏。尚書杜友、廷尉劉良並忠公士也, 知愷為充所抑, 欲申理之, 故遲留而未斷, 以是愷及友、良皆免官。愷既失職, 乃縱酒耽樂, 極滋味以自奉養。初, 何劭以公子奢侈, 每食必盡四方珍饌, 愷乃踰之, 一食萬錢, 猶云無可下箸處。愷時因朝請, 帝或慰諭之, 愷初無復言, 惟泣而已。後起為太僕, 轉太常。
, 魏舒雖歷位郡守, 而未被任遇, 愷為侍中, 薦舒為散騎常侍。至是舒為右光祿、開府, 領司徒, 帝臨軒使愷拜授。舒雖以弘量寬簡為稱, 時以愷有佐世器局, 而舒登三公, 愷止守散卿, 莫不為之憤歎也。愷不得志, 竟以憂卒, 時年六十一, 謚曰元, 子罕嗣。
罕字子倫, 幼有門風, 才望不及愷, 以淑行致稱, 為清平佳士。歷黃門侍郎、散騎常侍、兗州刺史、大鴻臚。
崔洪, 字良伯, 博陵安平人也。高祖寔, 著名漢代。父讚, 魏吏部尚書、左僕射, 以雅量見稱。洪少以清厲顯名, 骨鯁不同於物, 人之有過, 輒面折之, 而退無後言。武帝世, 為御史治書。時長樂馮恢父為弘農太守, 愛少子淑, 欲以爵傳之。恢父終, 服闋, 乃還鄉里, 結草為廬, 陽喑不能言, 淑得襲爵。恢始仕為博士祭酒, 散騎常侍翟嬰薦恢高行邁俗, 侔繼古烈。洪奏恢不敦儒素, 令學生番直左右, 雖有讓侯微善, 不得稱無倫輩, 嬰為浮華之目。遂免嬰官, 朝廷憚之。尋為尚書左丞, 時人為之語曰:「叢生棘刺, 來自博陵。在南為鷂, 在北為鷹。」選吏部尚書, 舉用甄明, 門無私謁。薦雍州刺史郤詵代己為左丞。詵後糾洪, 洪謂人曰:「我舉郤丞而還奏我, 是挽弩自射也。」詵聞曰:「昔趙宣子任韓厥為司馬, 以軍法戮宣子之僕。宣子謂諸大夫曰:『可賀我矣, 我選厥也任其事。』崔侯為國舉才, 我以才見舉, 惟官是視, 各明至公, 何故私言乃至此!」洪聞其言而重之。
洪口不言貨財, 手不執珠玉。汝南王亮常晏公卿, 以琉璃鐘行酒。酒及洪, 洪不執。亮問其故, 對曰:「慮有執玉不趨之義故爾」。然實乖其常性, 故為詭說。楊駿誅, 洪與都水使者王佑親, 坐見黜。後為大司農, 卒於官。子廓, 散騎侍郎, 亦以正直稱。
郭奕, 字大業, 太原陽曲人也。少有重名, 山濤稱其高簡有雅量。初為野王令, 羊祜常過之, 奕歎曰:「羊叔子何必減郭大業!」少選復往, 又歎曰:「羊叔子去人遠矣。」遂送祜出界數百里, 坐此免官。咸熙末, 為文帝相國主薄。時鐘會反於蜀, 荀勖即會之從甥, 少長會家, 勖為文帝掾, 奕啟出之。帝雖不用, 然知其雅正。武帝踐阼, 初建東宮, 以奕及鄭默並為中庶子。遷右衛率、驍騎將軍, 封平陵男。咸寧初, 遷雍州刺史、鷹揚將軍, 尋假赤幢曲蓋、鼓吹。奕有寡姊, 隨奕之官, 姊下僮僕多有姦犯, 而為人所糾。奕省按畢, 曰:「大丈夫豈當以老姊求名?」遂遣而不問。時亭長李含有俊才, 而門寒為豪族所排, 奕用為別駕, 含後果有名位, 時以奕為知人。
太康中, 徵為尚書。奕有重名, 當世朝臣皆出其下。時帝委任楊駿, 奕表駿小器, 不可任以社稷。帝不聽, 駿後果誅。及奕疾病, 詔賜錢二十萬, 日給酒米。太康八年卒, 太常上謚為景。有司議以貴賤不同號, 謚與景皇同, 不可, 請謚曰穆。詔曰:「謚所以旌德表行, 按謚法一德不懈為簡。奕忠毅清直, 立德不渝。」於是遂賜謚曰簡。
侯史光, 字孝明, 東萊掖人也。幼有才悟, 受學於同縣劉夏。舉孝廉, 州辟別駕。咸熙初, 為洛陽典農中郎將, 封關中侯。泰始初, 拜散騎常侍, 尋兼侍中。與皇甫陶、荀暠持節循省風俗, 及還, 奏事稱旨, 轉城門校尉, 進爵臨海侯。其年詔曰:「光忠亮篤素, 有居正執義之心, 歷職內外, 恪勤在公, 其以光為御史中丞。雖屈其列校之位, 亦所以伸其司直之才。」光在職寬而不縱。太保王祥久疾廢朝, 光奏請免之, 詔優祥而寢光奏。後遷少府, 卒官, 詔賜朝服一具、衣一襲、錢三十萬、布百匹。及葬, 又詔曰:「光厲志守約, 有清忠之節。家極貧儉, 其賜錢五十萬。」光儒學博古, 歷官著績, 文筆奏議皆有條理。長子玄嗣, 官至玄菟太守。卒, 子施嗣, 東莞太守。
何攀, 字惠興, 蜀郡郫人也。仕州為主薄。屬刺史皇甫晏為牙門張弘所害, 誣以大逆。時攀適丁母喪, 遂詣梁州拜表, 證晏不反, 故晏冤理得申。王濬為益州, 辟為別駕。濬謀伐吳, 遣攀奉表詣臺, 口陳事機, 詔再引見, 乃令張華與攀籌量進時討之宜。濬兼遣攀過羊祜, 面陳伐吳之策。攀善於將命, 帝善之, 詔攀參濬軍事。及孫皓降於濬, 而王渾恚於後機, 欲攻濬, 攀勸濬送皓與渾, 由是事解。以攀為濬輔國司馬, 封關內侯。轉滎陽令, 上便宜十事, 甚得名稱。除廷尉平。時廷尉卿諸葛沖以攀蜀士, 輕之, 及共斷疑獄, 沖始歎服。遷宣城太守, 不行, 轉散騎侍郎。楊駿執政, 多樹親屬, 大開封嘗, 欲以恩澤自衛。攀以為非, 乃與石崇共立議奏之。語在崇傳。帝不納。以豫誅駿功, 封西城侯, 邑萬戶, 賜絹萬匹, 弟逢平卿侯, 兄子逵關中侯。攀固讓所封戶及絹之半, 餘所受者分給中外宗親, 略不入己。遷翊軍校尉, 頃之, 出為東羌校尉。徵為揚州刺史, 在任三年, 遷大司農。轉兗州刺史, 加鷹揚將軍, 固讓不就。太常成粲、左將軍卞粹勸攀涖職, 中詔又加切厲, 攀竟稱疾不起。及趙王倫篡位, 遣使召攀, 更稱疾篤。倫怒, 將誅之, 攀不得已, 扶疾赴召。卒于洛陽, 時年五十八。攀居心平允, 水位官整肅, 愛樂人物, 敦儒貴才。為梁、益二州中正, 引致遺滯。巴西陳壽、閻乂、犍為費立皆西州名士, 並被鄉閭所謗, 清議十餘年。攀申明曲直, 咸免冤濫。攀雖居顯職, 家甚貧素, 無妾媵伎樂, 惟以周窮濟乏為事。子璋嗣, 亦有父風。
史臣曰:幽厲不君, 上德猶懷進善;共驩在位, 大聖之所不堪。況乎志士仁人, 寧求茍合!懷其寵秩, 所以繫其存亡者也。雖復自口銷金, 投光撫劍, 馳書北闕, 敗車猶踐, 而諫主不易, 譏臣實難。劉毅一遇寬容, 任和兩遭膚受, 詳觀餘烈, 亦各其心焉。若夫武陔懷魏臣之志, 崔洪愛郤詵之道, 長升勸王彌之尊, 何攀從趙倫之命, 君子之人, 觀乎臨事者也。

贊曰:仲雄初令, 忠謇揚庭。身方諸葛, 帝擬桓、靈。大業非楊, 元褒誚賈。和氏條暢, 堪施大廈。崔門不謁, 聲飛朝野。侯史、武陔, 輔佐之才。何攀平允, 冤濫多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