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十一《列傳第四十一》

卷七十一《列傳第四十一》
孫惠熊遠王鑒陳頵高崧
孫惠, 字德施, 吳國富陽人, 吳豫章太守賁曾孫也。父祖並仕吳。惠口訥, 好學有才識, 州辟不就, 寓居蕭沛之間。永寧初, 赴齊王冏義, 討趙王倫, 以功封晉興縣侯, 辟大司馬戶曹掾, 轉東曹屬。冏驕矜僭侈, 天下失望。惠獻言於冏, 諷以五難、四不可, 勸令歸籓, 辭甚切至。冏不納。惠懼罪, 辭疾去。頃之, 冏果敗。成都王穎薦惠為大將軍參軍、領奮威將軍、白沙督。是時, 穎將征長沙王乂, 以陸機為前鋒都督。惠與機同鄉里, 憂其致禍, 勸機讓都督於王粹。及機兄弟被戮, 惠甚傷恨之。時惠又擅殺穎牙門將梁俊, 懼罪, 因改姓名以遁。
後東海王越舉兵下邳, 惠乃詭稱南嶽逸士秦祕之, 以書干越曰:
天禍晉國, 遘茲厄運。歷觀危亡, 其萌有漸, 枝葉先零, 根株乃斃。伏惟明公資睿哲之才, 應神武之略, 承衰亂之餘, 當傾險之運, 側身昏讒之俗, 局蹐凶諂之間。執夷正立, 則取疾姦佞;抱忠懷直, 則見害賊臣。餔糟非聖性所堪, 茍免非英雄之節, 是以感激於世, 發憤忘身。抗辭金門, 則謇諤之言顯;扶翼皇家, 則匡主之功著。事雖未集, 大命有在。夫以漢祖之賢, 猶有彭城之恥;魏武之能, 亦有濮陽之失。孟明三退, 終於致果;勾踐喪眾, 期於擒吳。今明公名著天下, 聲振九域, 公族歸美, 萬國宗賢。加以四王齊聖, 仁明篤友, 急難之感, 同獎王室, 股肱爪牙, 足相維持。皇穹無親, 惟德是輔, 惡盈福謙, 鬼神所贊。以明公達存亡之符, 察成敗之變, 審所履之運, 思天人之功, 武視東夏之籓, 龍躍海嵎之野。西諮河間, 南結征鎮, 東命勁吳銳卒之富, 北有幽并率義之旅, 宣喻青徐, 啟示群王, 旁收雄俊, 廣延秀傑, 糾合攜貳, 明其賞信。仰惟天子蒙塵鄴宮, 外矯詔命, 擅誅無辜, 豺狼篡噬, 其事無遠。夫心火傾移, 喪亂可必, 太白橫流, 兵家攸杖, 歲鎮所去, 天厭其德。玄象著明, 謫譴彰見。違天不祥, 奉時必剋。明公思安危人神之應, 慮禍敗前後之徵, 弘勞謙日昃之德, 躬吐握求賢之義, 傾府竭庫以振貧乏, 將有濟世之才, 渭濱之士, 含奇謨於朱脣, 握神策於玉掌, 逍遙川嶽之上, 以俟真人之求。目想不世之佐, 耳聽非常之輔, 舉而任之, 則元勳建矣。
祕之不天, 值此衰運, 竊慕墨翟、申包之誠, 跋涉荊棘, 重繭而至, 櫛風沐雨, 來承禍難。思以管穴毗佐大猷, 道險時吝, 未敢自顯。伏在川泥, 繫情宸極, 謹先白箋, 以啟天慮。若猶沈吟際會, 徘徊二端, 徼倖在險, 請從恕宥之例。
明公今旋軫臣子之邦, 宛轉名義之國, 指麾則五嶽可傾, 呼噏則江湖可竭。況履順討逆, 執正伐邪, 是烏獲摧冰, 賁育拉朽, 猛獸吞狐, 泰山壓卵, 因風燎原, 未足方也。今時至運集, 天與神助, 復不能鵲起於慶命之會, 拔劍於時哉之機, 恐流濫之禍不在一人。自先帝公王, 海內名士, 近者死亡, 皆如蟲獸, 尸元曳於糞壞, 形骸捐於溝澗, 非其口無忠貞之辭, 心無義正之節, 皆希目下之小生而惑終焉之大死。凡人知友, 猶有刎頸之報, 朝廷之內, 而無死命之臣。非獨秘之所恥, 惜乎晉世之無人久矣。今天下喁喁, 四海注目。社稷危而復安, 宗廟替而復紹, 惟明公兄弟能弘濟皇猷。國之存亡, 在斯舉矣。
祕之以下才之姿, 而值危亂之運, 竭其狗馬之節, 加之忠貞之心, 左屬平亂之鞬, 右握滅逆之矢, 控馬鵠立, 計日俟命。時難獲而易失, 機速變而成禍, 介如石焉, 實無終日, 自求多福, 惟君裁之!
越省書, 榜道以求之, 惠乃出見。越即以為記室參軍, 專職文疏, 豫參謀議。除散騎郎、太子中庶子, 復請補司空從事中郎。越誅周穆等, 夜召參軍王廙造表, 廙戰懼, 壞數紙不成。時惠不在, 越歎曰:「孫中郎在, 表久就矣。」越遷太傅, 以惠為軍諮祭酒, 數諮訪得失。每造書檄, 越或驛馬催之, 應命立成, 皆有文採。除秘書監, 不拜。轉彭城內史、廣陵相, 遷廣武將軍、安豐內史。以迎大駕之功, 封臨湘縣公。
元帝遣甘卓討周馥於壽陽, 惠乃率眾應卓, 馥敗走。廬江何銳為安豐太守, 惠權留郡境。銳以他事收惠下人推之, 惠既非南朝所授, 常慮讒間, 因此大懼, 遂攻殺銳, 奔入蠻中。尋病卒, 時年四十七。喪還鄉里, 朝廷明其本心, 追加弔賻。
熊遠, 字孝文, 豫章南昌人也。祖翹, 嘗為石崇蒼頭, 而性廉直, 有士風。黃門郎潘岳見而稱異, 勸崇免之, 乃還鄉里。遠有志尚, 縣召為功曹, 不起, 強與衣幘, 扶之使謁。十餘日薦於郡, 由是辟為文學掾。遠曰:「辭大不辭小也。」固請留縣。太守察遠孝廉。屬太守討氐羌, 遠遂不行, 送至隴右而還。後太守會稽夏靜辟為功曹。及靜去職, 遠送至會稽以歸。州辟主簿、別駕, 舉秀才, 除監軍華軼司馬、領武昌太守、寧遠護軍。
元帝作相, 引為主簿。時傳北陵被發, 帝將舉哀, 遠上疏曰:「園陵既不親行, 承傳言之者未可為定。且園陵非一, 而直言侵犯, 遠近弔問, 答之宜當有主。謂應更遣使攝河南尹案行, 得審問, 然後可發哀。即宜命將至洛, 修復園陵, 討除逆類。昔宋殺無畏, 莊王奮袂而起, 衣冠相追於道, 軍成宋城之下。況此酷辱之大恥, 臣子奔馳之日!夫修園陵, 至孝也;討逆叛, 至順也;救社稷, 至義也;恤遺黎, 至仁也。若修此四道, 則天下響應, 無思不服矣。昔項羽殺義帝以為罪, 漢祖哭之以為義, 劉項存亡, 在此一舉。群賊豺狼, 弱於往日;惡逆之甚, 重於丘山。大晉受命, 未改於上;兆庶謳吟, 思德於下。今順天下之心, 命貔貅之士, 鳴檄前驅, 大軍後至, 威風赫然, 聲振朔野, 則上副西土義士之情, 下允海內延頸之望矣。」屬有杜弢之難, 不能從。
時江東草創, 農桑弛廢, 遠建議曰:「立春之日, 天子祈穀于上帝, 乃擇元辰, 載耒耜, 帥三公、九卿、諸侯、大夫, 躬耕帝藉, 以勸農功。《詩》云:『弗躬弗親, 庶人不信。』自喪亂以來, 農桑不修, 遊食者多, 皆由去本逐末故也。」時議美之。
建興初, 正旦將作樂, 遠諫曰;「謹案《尚書》, 堯崩, 四海遏密八音。《禮》云, 凶年, 天子撤樂減膳。孝懷皇帝梓宮未反, 豺狼當途, 人神同忿。公明德茂親, 社稷是賴。今杜弢蟻聚湘川, 比歲征行, 百姓疲弊, 故使義眾奉迎未舉。履端元日, 正始之初, 貢士鱗萃, 南北雲集, 有識之士於是觀禮。公與國同體, 憂容未歇。昔齊桓貫澤之會, 有憂中國之心, 不召而至者數國。及葵丘自矜, 叛者九國。人心所歸, 惟道與義。將紹皇綱於既往, 恢霸業於來今, 表道德之軌, 闡忠孝之儀, 明仁義之統, 弘禮樂之本, 使四方之士退懷嘉則。今榮耳目之觀, 崇戲弄之好, 懼違《雲》、《韶》、《雅》、《頌》之美, 非納軌物, 有塵大教。謂宜設饌以賜群下而已。」元帝納之。
轉丞相參軍。是時瑯邪國侍郎王鑒勸帝親征杜弢, 遠又上疏曰:「皇綱失統, 中夏多故, 聖主肇祚, 遠奉西都。梓宮外次, 未反園陵, 逆寇遊魂, 國賊未夷。明公憂勞, 乃心王室, 伏讀聖教, 人懷慷慨。杜弢小豎, 寇抄湘川, 比年征討, 經載不夷。昔高宗伐鬼方, 三年乃剋, 用兵之難, 非獨在今。伏以古今之霸王遭時艱難, 亦有親征以隆大勛, 亦有遣將以平小寇。今公親征, 文武將吏、度支籌量、舟輿器械所出若足用者, 然後可徵。愚謂宜如前遣五千人, 徑與水軍進徵, 既可得速, 必不後時。昔齊用穰苴, 燕晉退軍;秦用王翦, 剋平南荊。必使督護得才, 即賊不足慮也。」會弢已平, 轉從事中郎, 累遷太子中庶子、尚書左丞、散騎常侍。帝每歎其忠公, 謂曰:「卿在朝正色, 不茹柔吐剛, 忠亮至到, 可為王臣也。吾所欣賴, 卿其勉之!」
及中興建, 帝欲賜諸吏投刺勸進者加位一等, 百姓投刺者賜司徒吏, 凡二十餘萬。遠以為「秦漢因赦賜爵, 非長制也。今案投刺者不獨近者情重, 遠者情輕, 可依漢法例, 賜天下爵, 於恩為普, 無偏頗之失。可以息檢核之煩, 塞巧偽之端。」帝不從。
轉御史中丞。時尚書刁協用事, 眾皆憚之。尚書郎盧綝將入直, 遇協於大司馬門外。協醉, 使綝避之, 綝不回。協令威儀牽捽綝墮馬, 至協車前而後釋。遠奏免協官。
時冬雷電, 且大雨, 帝下書責躬引過, 遠復上疏曰:
被庚午詔書, 以雷電震, 暴雨非時, 深自剋責。雖禹湯罪己, 未足以喻。臣闇於天道, 竊以人事論之。陛下節儉敦朴, 愷悌流惠, 而王化未興者, 皆群公卿士不能夙夜在公, 以益大化, 素餐負乘, 秕穢明時之責也。
今逆賊猾夏, 暴虐滋甚, 二帝幽殯, 梓宮未反, 四海延頸, 莫不東望。而未能遣軍北討, 仇賊未報, 此一失也。昔齊侯既敗, 七年不飲酒食肉, 況此恥尤大。臣子之責, 宜在枕戈為王前驅。若此志未果者, 當上下克儉, 恤人養士, 撤樂減膳, 惟修戎事。陛下憂勞於上, 而群官未同戚容於下, 每有會同, 務在調戲酒食而已, 此二失也。選官用人, 不料實德, 惟在白望, 不求才幹, 鄉舉道廢, 請託交行。有德而無力者退, 修望而有助者進;稱職以違俗見譏, 虛資以從容見貴。是故公正道虧, 私途日開, 彊弱相陵, 冤枉不理。今當官者以理事為俗吏, 奉法為苛刻, 盡禮為諂諛, 從容為高妙, 放蕩為達士, 驕蹇為簡雅, 此三失也。
世所謂三失者, 公法加其身;私議貶其非;轉見排退, 陸沈泥滓。時所謂三善者, 王法所不加;清論美其賢;漸相登進, 仕不輟官, 攀龍附鳳, 翱翔雲霄。遂使世人削方為圓, 撓直為曲, 豈待顧道德之清塗, 踐仁義之區域乎!是以萬機未整, 風俗偽薄, 皆此之由。不明其黜陟, 以審能否, 此則俗未可得而變也。
今朝廷群司以從順為善, 相違見貶, 不復論才之曲直, 言之得失也。時有言者, 或不見用, 是以朝少辯爭之臣, 士有祿仕之志焉。郭翼上書, 武帝擢為屯留令, 又置諫官, 所以容受直言, 誘進將來, 故人得自盡, 言無隱諱。任官然後爵之, 位定然後祿之。敷奏以言, 明試以功, 車服以庸。舜猶歷試諸難, 而今先祿不試, 甚違古義, 亂之所由也。求才急於疏賤, 用刑先於親貴, 然後令行禁止, 野無遺滯。堯取舜於仄陋, 舜拔賢於巖穴, 姬公不曲繩於天倫, 叔向不虧法於孔懷。今朝廷法吏多出於寒賤, 是以章書日奏而不足以懲物, 官人選才而不足以濟事。宜招賢良於屠釣, 聘耿介於丘園。若此道不改, 雖并官省職, 無救弊亂也。能哲而惠, 何憂乎歡兜, 何遷乎有苗, 何畏乎巧言令色孔壬!此官得其人之益也。
累遷侍中, 出補會稽內史。時王敦作逆, 沈充舉兵應之, 加遠將軍, 距而不受, 不輸軍資於充, 保境安眾為務。敦至石頭, 諷朝廷徵遠, 乃拜太常卿, 加散騎常侍。敦深憚其正而有謀, 引為長史。數月病卒。
遠弟縉, 名亞於遠, 為王敦主簿, 終於鄱陽太守。縉子鳴鵠, 位至武昌太守。
王鑒, 字茂高, 堂邑人也。父濬, 御史中丞。鑒少以文筆著稱, 初為元帝琅邪國侍郎。時杜弢作逆, 江湘流弊, 王敦不能制, 朝廷深以為憂。鑒上疏勸帝征之, 曰:
天禍晉室, 四海顛覆, 喪亂之極, 開闢未有。明公遭歷運之厄, 當陽九之會, 聖躬負伊周之重, 朝廷延匡合之望。方將振長轡而御八荒, 掃河漢而清天途。所藉之資, 江南之地, 蓋九州之隅角, 垂盡之餘人耳。而百越鴟視於五嶺, 蠻蜀狼顧於湘漢, 江州蕭條, 白骨塗地, 豫章一郡, 十殘其八。繼以荒年, 公私虛匱, 倉庫無旬月之儲, 三軍有絕乏之色。賦斂搜奪, 周而復始, 卒散人流, 相望於道。殘弱之源日深, 全勝之勢未舉。鑒懼雲旗反旆, 元戎凱入, 未在旦夕也。昔齊旅未期而申侯懼其老, 況暴甲三年, 介胄生蟣虱, 而可不深慮者哉!江揚本六郡之地, 一州封域耳。若兵不時戢, 人不堪命, 三江受敵, 彭蠡振搖, 是賊踰我垣牆之內, 窺我室家之好。黷武之眾易動, 驚弓之鳥難安, 鑒之所甚懼也。去年已來, 累喪偏將, 軍師屢失, 送死之寇, 兵厭奔命, 賊量我力矣。雖繼遣偏裨, 懼未足成功也。愚謂尊駕宜親幸江州, 然後方召之臣, 其力可得而宣;熊羆之士, 其銳可得而奮。進左軍於武昌, 為陶侃之重;建名將於安成, 連甘卓之壘。南望交廣, 西撫蠻夷。要害之地, 勒勁卒以保之;深溝堅壁, 按精甲而守之。六軍既贍, 戰士思奮, 爾乃乘隙騁奇, 擾其窟穴, 顯示大信, 開以生途, 杜弢之頸固已鎖於麾下矣。
議者將以大舉役重, 人不可擾。鑒謂暫擾以制敵, 愈於放敵而常擾也。夫四體者, 人之所甚愛, 茍宜伐病, 則削肌刮骨矣。然守不可虛, 鑒謂王導可委以蕭何之任。或以小賊方斃, 不足動千乘之重。鑒見王彌之初, 亦小寇也, 官軍不重其威, 狡逆得肆其變, 卒令溫懷不守, 三河傾覆, 致有今日之弊, 此已然之明驗也。蔓草猶不可長, 況狼兕之寇乎!當五霸之世, 將非不良, 士非不勇, 征伐之役, 君必親之, 故齊桓免胄於邵陵, 晉文擐甲於城濮。昔漢高、光武二帝, 征無遠近, 敵無大小, 必手振金鼓, 身當矢石, 櫛風沐雨, 壺漿不贍, 馳騖四方, 匪遑寧處, 然後皇基克構, 元勳以融。今大弊之極, 劇於曩代, 崇替之命, 繫我而已。欲使鑾旂無野次之役, 聖躬遠風塵之勞, 而大功坐就, 鑒未見其易也。魏武既定中國, 親征柳城, 揚旍盧龍之嶺, 頓轡重塞之表, 非有當時烽燧之虞, 蓋一日縱敵, 終己之患, 雖戎略蒙險, 不以為勞, 況急於此者乎!劉玄德躬登漢山, 而夏侯之鋒摧;吳偽祖親水斥長江, 而關羽之首懸;袁紹猶豫後機, 挫衄三分之勢;劉表臥守其眾, 卒亡全楚之地。歷觀古今撥亂之主, 雖聖賢, 未有高拱閒居不勞而濟者也。前鑒不遠, 可謂蓍龜。
議者或以當今暑夏, 非出軍之時。鑒謂今宜嚴戒, 須秋而動。高風啟途, 龍舟電舉, 曾不十日, 可到豫章。豫章去賊尚有千里之限, 但臨之以威靈, 則百勝之理濟矣。既掃清湘野, 滌蕩楚郢, 然後班爵序功, 酬將士之勞;卷甲韜旗, 廣農桑之務, 播愷悌之惠, 除煩苛之賦。比及數年, 國富兵彊, 龍驤虎步, 以威天下, 何思而不服, 何往而不濟, 桓文之功不難懋也。今惜一舉之勞, 而緩垂死之寇, 誠國家之大恥, 臣子之深憂也。
鑒以凡瑣, 謬蒙獎育, 思竭遇忠以補萬一。芻蕘之言, 聖王不棄, 戍卒之謀, 先后採之。乞留神鑒, 思其所陳。
疏奏, 帝深納之, 即命中外戒嚴, 將自征弢。會弢已平, 故止。
中興建, 拜駙馬都尉、奉朝請, 出補永興令。大將軍王敦請為記室參軍, 未就而卒, 時年四十一。文集傳於世。
鑒弟濤及弟子戭, 並有才筆。濤字茂略, 歷著作郎、無錫令。戭字庭堅, 亦為著作。並早卒。
陳頵, 字延思, 陳國苦人也。少好學, 有文義。父訢立宅起門, 頵曰:「當使容馬車。」訢笑而從之。仕為郡督郵, 檢獲隱匿者三千人, 為一州尤最。太守劉享拔為主簿, 州辟部從事, 乘馬車還家, 宗黨榮之。
劾案沛王韜獄, 未竟, 會解結代楊準為刺史, 韜因河間王顒屬結。結至大會, 問主簿史鳳曰:「沛王貴籓, 州據何法而擅拘邪?」時頵在坐, 對曰:「甲午詔書, 刺史銜命, 國之外臺, 其非所部而在境者, 刺史並糾。事徵文墨, 前後列上, 七被詔書。如州所劾, 無有違謬。」結曰:「眾人之言不可妄聽, 宜依法窮竟。」又問僚佐曰:「河北白壤膏粱, 何故少人士, 每以三品為中正?」答曰:「《詩》稱『維嶽降神, 生甫及申』。夫英偉大賢多出於山澤, 河北土平氣均, 蓬蒿裁高三尺, 不足成林故也。」結曰:「張彥真以為汝潁巧辯, 恐不及青徐儒雅也。」頵曰:「彥真與元禮不協, 故設過言。老子、莊周生陳梁, 伏羲、傅說、師曠、大項出陽夏, 漢魏二祖起於沛譙, 準之眾州, 莫之與比。」結甚異之, 曰:「豫州人士常半天下, 此言非虛。」會結遷尚書, 結恨不得盡其才用。
元康中, 舉孝廉, 而州將留之。頵薦同縣焦保曰:「保出自寒素, 稟質清沖, 若得參嘉命, 必能光贊大猷, 允清朝望, 使黃憲之徒不乏於豫土, 令頵庶免臧文之責。」州乃辟保。
齊王冏起義, 州遣頵將兵赴之, 拜駙馬都尉。遭賊避難于江西。歷陽內史朱彥引為參軍。鎮東從事中郎袁琇薦頵於元帝, 遷鎮東行參軍事, 典法兵二曹。頵與王導書曰:「中華所以傾弊, 四海所以土崩者, 正以取才失所, 先白望而後實事, 浮競驅馳, 互相貢薦, 言重者先顯, 言輕者後敘, 遂相波扇, 乃至陵遲。加有莊老之俗傾惑朝廷, 養望者為弘雅, 政事者為俗人, 王職不恤, 法物墜喪。夫欲制遠, 先由近始。故出其言善, 千里應之。今宜改張, 明賞信罰, 拔卓茂於密縣, 顯朱邑於桐鄉, 然後大業可舉, 中興可冀耳。」
建興初制, 版補錄事參軍。參佐掾屬多設解故以避事任。頵議:「諸僚屬乘昔西臺養望餘弊, 小心恭肅, 更以為俗, 偃蹇倨慢, 以為優雅。至今朝士縱誕, 臨事遊行, 漸弊不革, 以至傾國。故百尋之屋突直而燎焚, 千里之隄蟻垤而穿敗, 古人防小以全大, 慎微以杜萌。自今臨使稱疾, 須催乃行者, 皆免官。」
, 趙王倫篡位, 三王起義, 制《己亥格》, 其後論功雖小, 亦皆依用。頵意謂不宜以為常式, 駁之曰:「聖王懸爵賞功, 制罰糾違, 斯道茍明, 人赴水火。且名器之實, 不可妄假, 非才謂之致寇, 寵厚戒在斯亡。昔孫秀口唱篡逆, 手弄天機, 惠皇失御, 九服無戴。三王建議, 席卷四海, 合起義之眾, 結天下之心, 故設《己亥義格》以權濟難。此自一切之法, 非常倫之格也。其起義以來, 依格雜猥, 遭人為侯, 或加兵伍, 或出皁僕, 金紫佩士卒之身, 符策委庸隸之門, 使天官降辱, 王爵黷賤, 非所以正皇綱重名器之謂也。請自今以後宜停之。」頵以孤寒, 數有奏議, 朝士多惡之, 出除譙郡太守。
大興初, 以疾徵。久之, 白衣兼尚書, 因陳時務, 以為「昔江外初平, 中州荒亂, 故貢舉不試。宜漸循舊, 搜揚隱逸, 試以經策。又馬隆、孟觀雖出貧賤, 勳濟甚大, 以所不習, 而統戎事, 鮮能以濟。宜開舉武略任將率者, 言問核試, 盡其所能, 然後隨才授任。舉十得一, 猶勝不舉, 況或十得二三。日磾降虜, 七世內侍;由餘戎狄, 入為秦相。豈藉華宗之族, 見齒於奔競之流乎!宜引幽滯之雋, 抑華校實, 則天清地平, 人神感應。」
後拜天門太守, 殊俗安之。選腹心之吏為荊州參軍, 若有調發, 動靜馳白, 故恒得宿辦。陶侃徵還, 頵先至巴陵上禮。侃以為能, 表為梁州刺史。綏懷荒弊, 甚有威惠。梁州大姓互相嫉妒, 說頵年老耳聾, 侃召頵還, 以西陽太守蔣巽代之。年六十九卒。
高崧, 字茂琰, 廣陵人也。父悝, 少孤, 事母以孝聞。年十三, 值歲饑, 悝菜蔬不饜, 每致甘肥於母。撫幼弟以友愛稱。寓居江州, 刺史華軼辟為西曹書佐。及軼敗, 悝藏匿軼子經年, 會赦乃出。元帝嘉而宥之, 以為參軍, 遂歷顯位, 至丹陽尹、光祿大夫, 封建昌伯。
崧少好學, 善史書。總角時, 司空何充稱其明惠。充為揚州, 引崧為主簿, 益相欽重。轉驃騎主簿, 舉州秀才, 除太學博士, 父艱去職。初, 悝以納妾致訟被黜, 及終, 崧乃自繫廷尉訟冤, 遂停喪五年不葬, 表疏數十上。帝哀之, 乃下詔曰:「悝備位大臣, 違憲被黜, 事已久判。其子崧求直無已。今特聽傳侯爵。」由是見稱。拜中書郎、黃門侍郎。
簡文帝輔政, 引為撫軍司馬。時桓溫擅威, 率眾北伐, 軍次武昌, 簡文患之。崧曰:「宜致書喻以禍福, 自當反旆。如其不爾, 便六軍整駕, 逆順於茲判矣。若有異計, 請先釁鼓。」便於坐為簡文書草曰:「寇難宜平, 時會宜接, 此實為國遠圖, 經略大算。能弘斯會, 非足下而誰!但以此興師動眾, 要當以資實為本。運轉之艱, 古人之所難, 不可易之於始而不熟慮, 須所以深用惟疑, 在乎此耳。然異常之舉, 眾之所駭, 遊聲噂沓, 想足下亦少聞之。茍患失之, 無所不至。或能望風振擾, 一時崩散。如其不然者, 則望實並喪, 社稷之事去矣。皆由吾闇弱, 德信不著, 不能鎮靜群庶, 保固維城, 所以內愧于心, 外慚良友。吾與足下雖職有內外, 安社稷, 保家國, 其致一也。天下安危, 繫之明德。先存寧國, 而後圖其外, 使王基克隆, 大義弘著, 所望於足下。區區誠懷, 豈可復顧嫌而不盡哉!」溫得書, 還鎮。
崧累遷侍中。是時謝萬為豫州都督, 疲於親賓相送, 方臥在室。崧徑造之, 謂曰:「卿令疆理西籓, 何以為政?」萬粗陳其意。崧便為敘刑政之要數百言。萬遂起坐, 呼崧小字曰:「阿酃!故有才具邪!」哀帝雅好服食, 崧諫以為「非萬乘所宜。陛下此事, 實日月之一食也」。後以公事免, 卒於家。子耆, 官至散騎常侍。
史臣曰:昔張良拙說項氏, 巧謀於沛公;孫惠沮計齊王, 耀奇於東海, 終而誓甘之旅炎運載昌, 稱狩之師金行不競。豈遭時之會斯蹇, 將謀國之道未通?迷於委質之貞, 暗於所修之慮, 本既顛矣, 何以能終!熊遠、王鑒有毗濟之道, 比之大廈, 其榱桷之佐乎!崧之詆溫, 頵之距結, 挫其勞役之策, 申其汝潁之論, 採郭嘉之風旨, 挹硃育之餘波, 故桓溫輟許攸之謀, 解結欽王朗之跡。緝之時典, 用此道歟!

贊曰:臨湘游藝, 才識英發。詭名違穎, 陳書干越。孝文忠謇, 嘉言斯踐。茂高器鑒, 雕章尤善。侯爵崧傳, 高門頵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