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百十《載記第十》

卷一百十《載記第十》
慕容俊
慕容俊, 字宣英, 皝之第二子也。初, 廆常言:「吾積福累仁, 子孫當有中原。」既而生俊, 廆曰:「此兒骨相不恒, 吾家得之矣。」及長, 身長八尺二寸, 姿貌魁偉, 博觀圖書, 有文武幹略。皝為燕王, 拜俊假節、安北將軍、東夷校尉、左賢王、燕王世子。皝死, 永和五年, 僭即燕王位, 依春秋列國故事稱元年, 赦于境內。是時石季龍死, 趙、魏大亂, 俊將圖兼並之計, 以慕容恪為輔國將軍, 慕容評為輔弼將軍, 陽騖為輔義將軍, 慕容垂為前鋒都督、建鋒將軍, 簡精卒二十餘萬以待期。是歲, 穆帝使謁者陳沈拜俊為使持節、侍中、大都督、都督河北諸軍事、幽、冀、並、平四州牧、大將軍、大單于、燕王, 承制封拜一如廆、皝故事。
明年, 俊率三軍南伐, 出自盧龍, 次于無終。石季龍幽州刺史王午棄城走, 留其將王他守薊。俊攻陷其城, 斬他, 因而都之。徙廣寧、上谷人于徐無, 代郡人于凡城而還。
及冉閔殺石祗, 僭稱大號, 遣其使人常煒聘於俊。俊引之觀下, 使其記室封裕詰之曰:「冉閔養息常才, 負恩篡逆, 有何祥應而僭稱大號?」煒曰:「天之所興, 其致不同, 狼烏紀於三王, 麟龍表于漢、魏。寡君應天馭歷, 能無祥乎!且用兵殺伐, 哲王盛典, 湯、武親行誅放, 而仲尼美之。魏武養於宦官, 莫知所出, 眾不盈旅, 遂能終成大功。暴胡酷亂, 蒼生屠膾, 寡君奮劍而誅除之, 黎元獲濟, 可謂功格皇天, 勳侔高祖。恭承乾命, 有何不可?」裕曰:「石祗去歲使張舉請救, 云璽在襄國, 其言信不?又聞閔鑄金為己象, 壞而不成, 奈何言有天命?」煒曰:「誅胡之日, 在鄴者略無所遺, 璽何從而向襄國, 此求救之辭耳。天之神璽, 實在寡君。且妖孽之徒, 欲假奇眩眾, 或改作萬端, 以神其事。寡君今已握乾府, 類上帝, 四海懸諸掌, 大業集于身, 何所求慮而取信此乎!鑄形之事, 所未聞也。」俊既銳信舉言, 又欣於閔鑄形之不成也, 必欲審之, 乃積薪置火於其側, 命裕等以意喻之。煒神色自若, 抗言曰:「結髮已來, 尚不欺庸人, 況千乘乎!巧詐虛言以救死者, 使臣所不為也。直道受戮, 死自分耳。益薪速火, 君之大惠。」左右勸俊殺之, 俊曰:「古者兵交, 使在其間, 此亦人臣常事。」遂赦之。
遣慕容恪略地中山, 慕容評攻王午于魯口。恪次唐城, 冉閔將白同、中山太守侯龕固守不下。恪留其將慕容彪攻之, 進討常山。評次南安, 王午遣其將鄭生距評。評逆擊, 斬之, 侯龕踰城出降。恪進剋中山, 斬白同。俊軍令嚴明, 諸將無所犯。閔章武太守賈堅率郡兵邀評戰于高城, 擒堅於陣, 斬首三千餘級。
是歲丁零翟鼠及冉閔將劉準等率其所部降于俊, 封鼠歸義王, 拜準左司馬。
時鮮卑段勤初附於俊, 其後復叛。俊遣慕容恪及相國封弈討冉閔於安喜, 慕容垂討段勤于繹幕, 俊如中山, 為二軍聲勢。閔懼, 奔于常山, 恪追及於泒水。閔威名素振, 眾咸憚之。恪謂諸將曰:「閔師老卒疲, 實為難用;加其勇而無謀, 一夫之敵耳。雖有甲兵, 不足擊也。吾今分軍為三部, 掎角以待之。閔性輕銳, 又知吾軍勢非其敵, 必出萬死衝吾中軍。吾今貫甲厚陣以俟其至, 諸君但厲卒, 從旁須其戰合, 夾而擊之, 蔑不剋也。」及戰, 敗之, 斬首七千餘級, 擒閔, 送之, 斬於龍城。恪屯軍呼沲。閔將蘇亥遣其將金光率騎數千襲恪, 恪逆擊, 斬之, 亥大懼, 奔於並州。恪進據常山, 段勤懼而請降, 遂進攻鄴。閔將蔣幹閉城距守。俊又遣慕容評等率騎一萬會攻鄴。是時䴏巢于俊正陽殿之西椒, 生三雛, 項上有豎毛;凡城獻異鳥, 五色成章。俊謂群僚曰:「是何祥也?」咸稱:「䴏者, 燕鳥也。首有毛冠者, 言大燕龍興, 冠通天章甫之象也。巢正陽西椒者, 言至尊臨軒朝萬國之徵也。三子者, 數應三統之驗也。神鳥五色, 言聖朝將繼五行之籙以御四海者也。」俊覽之大悅。既而蔣幹率銳卒五千出城挑戰, 慕容評等擊敗之, 斬首四千餘級, 乾單騎還鄴。於是群臣勸俊稱尊號, 俊答曰:「吾本幽漠射獵之鄉, 被髮左衽之俗, 歷數之籙寧有分邪!卿等茍相褒舉, 以覬非望, 實匪寡德所宜聞也。」慕容恪、封弈討王午于魯口, 降之。尋而慕容評攻剋鄴城, 送冉閔妻子僚屬及其文物于中山。
先是, 蔣幹以傳國璽送于建鄴, 俊欲神其事業, 言歷運在己, 乃詐云閔妻得之以獻, 賜號曰「奉璽君」, 因以永和八年僭即皇帝位, 大赦境內, 建元曰元璽, 署置百官。以封弈為太尉, 慕容恪為侍中, 陽騖為尚書令, 皇甫真為尚書左僕射, 張希為尚書右僕射, 宋活為中書監, 韓恒為中書令, 其餘封授各有差。追尊廆為高祖武宣皇帝, 皝為太祖文明皇帝。時朝廷遣使詣俊, 俊謂使者曰:「汝還白汝天子, 我承人之乏, 為中國所推, 已為帝矣。」初, 石季龍使人探策于華山, 得玉版, 文曰:「歲在申酉, 不絕如線。歲在壬子, 真人乃見。」及此, 燕人咸以為俊之應也。改司州為中州, 置司隸校尉官。群下言:「大燕受命, 上承光紀黑精之君, 運歷傳屬, 代金行之后, 宜行夏之時, 服周之冕, 旗幟尚黑, 牲牡尚玄。」俊從之。其從行文武、諸籓使人及登號之日者, 悉增位三級。泒河之師, 守鄴之軍, 下及戰士, 賜各有差。臨陣戰亡者, 將士加贈二等, 士卒復其子孫。殿中舊人皆隨才擢敘。立其妻可足渾氏為皇后, 世子曄為皇太子。
晉寧朔將軍榮胡以彭城、魯郡叛降于俊。
常山人李犢聚眾數千, 反於普壁壘, 俊遣慕容恪率眾討降之。
, 冉閔既敗, 王午自號安國王。午既死, 呂護復襲其號, 保于魯口。恪進討走之, 遣前軍悅綰追及于野王, 悉降其眾。
姚襄以梁國降于俊。以慕容評為都督秦、雍、益、梁、江、揚、荊、徐、袞、豫十州河南諸軍事, 權鎮于洛水;慕容彊為前鋒都督、都督荊、徐二州緣淮諸軍事, 進據河南。
俊自和龍至薊城, 幽冀之人為東遷, 互相驚擾, 所在屯結。其下請討之, 俊曰:「群小以朕東巡, 故相惑耳。今朕既至, 尋當自定。然不虞之備亦不可不為。」於是令內外戒嚴。
苻生河內太守王會、黎陽太守韓高以郡歸俊。晉蘭陵太守孫黑、濟北太守高柱、建興太守高甕各以郡叛歸于俊。初, 俊車騎大將軍、范陽公劉寧屯據蕕城, 降於苻氏, 至此, 率戶二千詣薊歸罪, 拜後將軍。高句麗王釗遣使謝恩, 貢其方物。俊以釗為營州諸軍事、征東大將軍、營州刺史, 封樂浪公, 王如故。
俊給事黃門侍郎申胤上言曰:
夫名尊禮重, 先王之制。冠冕之式, 代或不同。漢以蕭、曹之功, 有殊群辟, 故劍履上殿, 入朝不趨。世無其功, 則禮宜闕也。至於東宮, 體此為儀, 魏、晉因循, 制不納舄。今皇儲過謙, 準同百僚, 禮卑逼下, 有違朝式。太子有統天之重, 而與諸王齊冠遠游, 非所以辨章貴賤也。祭饗朝慶, 宜正服袞衣九文, 冠冕九旒。又仲冬長至, 太陰數終, 黃鐘產氣, 綿微於下, 此月閉關息旅, 后不省方。《禮記》曰:「是月也, 事欲靜, 君子齊戒去聲色。」唯《周官》有天子之南郊從八能之說。或以有事至靈, 非朝饗之節, 故有樂作之理。王者慎微, 禮從其重。前來二至闕鼓, 不宜有設, 今之鏗鏘, 蓋以常儀。二至之禮、事殊餘節, 猥動金聲, 驚越神氣, 施之宣養, 實為未盡。又朝服雖是古禮, 絳褠始於秦、漢, 迄於今代, 遂相仍準。朔望正旦, 乃具袞舄。禮, 諸侯旅見天子, 不得終事者三, 雨沾服失容, 其在一焉。今或朝日天雨, 未有定儀。禮貴適時, 不在過恭。近以地濕不得納舄, 而以袞襈改履。案言稱朝服, 所以服之而朝, 一體之間, 上下二制, 或廢或存, 實乖禮意。大燕受命, 侔蹤虞、夏, 諸所施行, 宜損益定之, 以為皇代永制。
俊曰:「其劍舄不趨, 事下太常參議。太子服袞冕, 冠九旒, 超級逼上, 未可行也。冠服何容一施一廢, 皆可詳定。」
, 段蘭之子龕因冉閔之亂, 擁眾東屯廣固, 自號齊王, 稱籓于建鄴, 遣書抗中表之儀, 非俊正位。俊遣慕容恪、慕容塵討之。恪既濟河。龕弟羆驍勇有智計, 言於龕曰:「慕容恪善用兵, 加其眾旅既盛, 恐不可抗也。若頓兵城下, 雖復請降, 懼終不聽。王但固守, 羆請率精銳距之。若其戰捷, 王可馳來追擊, 使虜匹馬無反。如其敗也, 遽出請降, 不失千戶侯也。」龕弗從。羆固請行, 龕怒斬之, 率眾三萬來距恪。恪遇龕於濟水之南, 與戰, 大敗之, 遂斬其弟欽, 盡俘其眾。恪進圍廣固, 諸將勸恪宜急攻之, 恪曰:「軍勢有宜緩以剋敵, 有宜急而取之。若彼我勢均, 且有彊援, 慮腹背之患者, 須急攻之, 以速大利。如其我彊彼弱, 外無寇援, 力足制之者, 當羈縻守之, 以待其斃。兵法十圍五攻, 此之謂也。龕恩結賊黨, 眾未離心, 濟南之戰, 非不銳也, 但其用之無術, 以致敗耳。今憑固天險, 上下同心, 攻守勢倍, 軍之常法。若其促攻, 不過數旬, 剋之必矣, 但恐傷吾士眾。自有事已來, 卒不獲寧, 吾每思之, 不覺忘寢, 亦何宜輕殘人命乎!當持久以取耳。」諸將皆曰:「非所及也。」乃築室反耕, 嚴固圍壘。龕所署徐州刺史王騰、索頭單于薛雲降于恪。段龕之被圍也, 遣使詣建鄴請救。穆帝遣北中郎將荀羨赴之, 憚虜彊遷延不敢進。攻破陽都, 斬王騰以歸。恪遂剋廣固, 以龕為伏順將軍, 徙鮮卑胡羯三千餘戶於薊, 留慕容塵鎮廣固, 恪振旅而歸。
俊太子曄死, 偽謚獻懷。升平元年, 復立次子為皇太子, 赦其境內, 改元曰光壽。
遣其撫軍慕容垂、中軍慕容虔與護軍平熙等率步騎八萬討丁零敕勒於塞北, 大破之, 俘斬十餘萬級, 獲馬十三萬匹, 牛羊億餘萬。
, 廆有駿馬曰赭白, 有奇相逸力。石季龍之伐棘城也, 皝將出避難, 欲乘之, 馬悲鳴蹄齧, 人莫能近。皝曰:「此馬見異先朝, 孤常仗之濟難, 今不欲者, 蓋先君之意乎!」乃止。季龍尋退, 皝益奇之。至是, 四十九歲矣, 而駿逸不虧, 俊比之於鮑氏驄, 命鑄銅以圖其象, 親為銘贊, 鐫勒其旁, 置之薊城東掖門。是歲, 象成而馬死。
匈奴單于賀賴頭率部落三萬五千降于俊, 拜寧西將軍、雲中郡公, 處之于代郡平舒城。
晉太山太守諸葛攸伐其東郡。俊遣慕容恪距戰, 王師敗績。北中郎將謝萬先據梁、宋, 懼而遁歸。恪進兵入寇河南, 汝、潁、譙、沛皆陷, 置守宰而還。
俊自薊城遷于鄴, 赦其境內, 繕修宮殿, 復銅雀臺。
廷尉監常煒上言:「大燕雖革命創制, 至於朝廷銓謨, 亦多因循魏、晉, 唯祖父不殮葬者, 獨不聽官身清朝, 斯誠王教之首, 不刊之式。然禮貴適時, 世或損益, 是以高祖制三章之法, 而秦人安之。自頃中州喪亂, 連兵積年, 或遇傾城之敗, 覆軍之禍, 坑師沈卒, 往往而然, 孤孫煢子, 十室而九。兼三方岳峙, 父子異邦, 存亡吉凶, 杳成天外。或便假一時, 或依嬴博之制, 孝子糜身無補, 順孫心喪靡及, 雖招魂虛葬以敘罔極之情, 又禮無招葬之文, 令不此載。若斯之流, 抱琳瑯而無申, 懷英才而不齒, 誠可痛也。恐非明揚側陋, 務盡時珍之道。吳起、二陳之疇, 終將無所展其才幹。漢祖何由免於平城之圍?郅支之首何以懸於漢關?謹案《戊辰詔書》, 蕩清瑕穢, 與天下更始, 以明惟新之慶。五六年間, 尋相違伐, 於則天之體, 臣竊未安。」俊曰:「煒宿德碩儒, 練明刑法, 覽其所陳, 良足採也。今六合未寧, 喪亂未已, 又正當搜奇拔異之秋, 未可才行兼舉, 且除此條, 聽大同更議。」
使昌黎、遼東二郡營起廆廟, 范陽、燕郡構皝廟, 以其護軍平熙領將作大匠, 監造二廟焉。
苻堅平州刺史劉特率戶五千降于俊。
河間李黑聚眾千餘, 攻略州郡, 殺棗彊令衛顏, 俊長樂太守傅顏討斬之。
常山大樹自拔, 根下得璧七十、珪七十三, 光色精奇, 有異常玉。俊以為嶽神之命, 遣其尚書郎段勤以太宰祀之。
, 冉閔之僭號也, 石季龍將李歷、張平、高昌等並率其所部稱籓於俊, 遣子入侍。既而投款建鄴, 結援苻堅, 並受爵位, 羈縻自固, 雖貢使不絕, 而誠節未盡。呂護之走野王也, 遣弟奉表謝罪於俊, 拜寧南將軍、河內太守。又上黨馮鴦自稱太守, 附於張平, 平屢言之, 俊以平故, 赦其罪, 以為京兆太守。護、鴦亦陰通京師。張平跨有新興、鴈門、西河、太原、上黨、上郡之地, 壘壁三百餘, 胡晉十餘萬戶, 遂拜置徵、鎮, 為鼎峙之勢。俊其司徒慕容評討平, 領軍慕輿根討鴦, 司空陽騖討昌, 撫軍慕容臧攻歷。並州壘壁降者百餘所, 以尚書右僕射悅綰為安西將軍、領護匈奴中郎將、並州刺史以撫之。平所署征西諸葛驤、鎮北蘇象、寧東喬庶、鎮南石賢等率壘壁百三十八降于俊, 俊大悅, 皆復其官爵。既而平率眾三千奔于平陽, 鴦奔于野王, 歷走滎陽, 昌奔邵陵, 悉降其眾。
俊于是復圖入寇, 兼欲經略關西, 乃令州郡校閱見丁, 精覆隱漏, 率戶留一丁, 餘悉發之, 欲使步卒滿一百五十萬, 期明年大集, 將進臨洛陽, 為三方節度。武邑劉貴上書極諫, 陳百姓凋弊, 召兵非法, 恐人不堪命, 有土崩之禍, 並陳時政不便于時者十有三事。俊覽而悅之, 付公卿博議, 事多納用, 乃改為三五占兵, 寬戎備一周, 悉令明年季冬赴集鄴都。
是歲, 晉將荀羨攻山茌, 拔之。斬俊太山太守賈堅。俊青州刺史慕容塵遣司馬悅明救之, 羨師敗績, 復陷山茌。
俊立小學于顯賢里以教胄子。封其子泓為濟北王, 沖為中山王。宴群臣於蒲池, 酒酣, 賦詩, 因談經史, 語及周太子晉, 潸然流涕, 顧謂群臣曰:「昔魏武追痛倉舒, 孫權悼登無已, 孤常謂二主緣愛稱奇, 無大雅之體。自曄亡以來, 孤須髮中白, 始知二主有以而然。卿等言曄定何如也?孤今悼之, 得無貽怪將來乎?」其司徒左長史李績對曰:「獻懷之在東宮, 臣為中庶子, 既忝近侍, 聖質志業, 臣實不敢不知。臣聞道備無愆, 其唯聖人乎。先太子大德有八, 未見闕也。」俊曰:「卿言亦以過矣, 然試言之。」績言:「至孝自天, 性與道合, 此其一也。聰敏慧悟, 機思若流, 此其二也。沈毅好斷, 理詣無幽, 此其三也。疾諛亮物, 雅悅直言, 此其四也。好學愛賢, 不恥下問, 此其五也。英姿邁古, 藝業超時, 此其六也。虛襟恭讓, 尊師重道, 此其七也。輕財好施, 勤恤民隱, 此其八也。」俊泣曰:「卿雖褒譽, 然此兒若在, 吾死無憂也。吾既不能追蹤唐、虞, 官天下以禪有德, 近模三王, 以世傳授。景茂幼沖, 器藝未舉, 卿以為何如?」績曰:「皇太子天資岐嶷, 聖敬日躋, 而八闃然, 二闕未補, 雅好游田, 娛心絲竹, 所以為損耳。」俊顧謂曰:「伯陽之言, 藥石之惠, 汝宜戢之。」因問高年疾苦、孤寡不能自存者, 賜穀帛有差。
俊夜夢石季龍齧其臂, 寤而惡之, 命發其墓, 剖棺出尸, 蹋而罵之曰:「死胡安敢夢生天子!」遣其御史中尉陽約數其殘酷之罪, 鞭之, 棄于漳水。
諸葛攸又率水陸三萬討俊, 入自石門, 屯于河渚。攸部將匡超進據嵪敖, 蕭館屯於新柵, 又遣督護徐冏率水軍三千泛舟上下, 為東西聲勢。俊遣慕容評、傅顏等統步騎五萬, 戰于東阿, 王師敗績。
塞北七國賀蘭、涉勒等皆降。
俄而俊寢疾, 謂慕容恪曰:「吾所疾惙然, 當恐不濟。修短命也, 復何所恨!但二寇未除, 景茂沖幼, 慮其未堪多難。吾欲遠追宋宣, 以社稷屬汝。」恪曰:「太子雖幼, 天縱聰聖, 必能勝殘刑措, 不可以亂正統也。」俊怒曰:「兄弟之間豈虛飾也!」恪曰:「陛下若以臣堪荷天下之任者, 寧不能輔少主乎!」俊曰:「若汝行周公之事, 吾復何憂!李績清方忠亮, 堪任大事, 汝善遇之。」
是時兵集鄴城, 盜賊互起, 每夜攻劫, 晨昏斷行。於是寬常賦, 設奇禁, 賊盜有相告者賜奉車都尉, 捕誅賊首木穀和等百餘人, 乃止。
升平四年, 俊死, 時年四十二, 在位十一年。偽謚景昭皇帝, 廟號烈祖, 墓號龍陵。
俊雅好文籍, 自初即位至末年, 講論不倦, 覽政之暇, 唯與侍臣錯綜義理, 凡所著述四十餘篇。性嚴重, 慎威儀, 未曾以慢服臨朝, 雖閑居宴處亦無懈怠之色云。
韓恒, 字景山, 灌津人也。父默, 以學行顯名。恒少能屬文, 師事同郡張載, 載奇之, 曰:「王佐才也。」身長八尺一寸, 博覽經籍, 無所不通。永嘉之亂, 避地遼東。廆既逐崔毖, 復徙昌黎, 召見, 嘉之, 拜參軍事。咸和中, 宋該等建議以廆立功一隅, 勤誠王室, 位卑任重, 不足以鎮華夷, 宜表請大將軍、燕王之號。廆納之, 命群僚博議, 咸以為宜如該議。恒駁曰:「自群胡乘間, 人嬰荼毒, 諸夏蕭條, 無復綱紀。明公忠武篤誠, 憂勤社稷, 抗節孤危之中, 建功萬里之外, 終古勤王之義, 未之有也。夫立功者患信義不著, 不患名位不高, 故桓文有寧復一匡之功, 亦不先求禮命以令諸侯。宜繕甲兵, 候機會, 除群凶, 靖四海, 功成之後, 九錫自至。且要君以求寵爵者, 非為臣之義也。」廆不平之, 出為新昌令。皝為鎮軍, 復參軍事。遷營丘太守, 政化大行。俊為大將軍, 徵拜咨議參軍, 加揚烈將軍。
俊僭位, 將定五行次, 眾論紛紜。恒時疾在龍城, 俊召恒以決之。恆未至而群臣議以燕宜承晉為水德。既而恒至, 言於俊曰:「趙有中原, 非唯人事, 天所命也。天實與之, 而人奪之, 臣竊謂不可。且大燕王迹始自於震, 於《易》, 震為青龍。受命之初, 有龍見於都邑城, 龍為木德, 幽契之符也。」俊初雖難改, 後終從恒議。俊秘書監清河聶熊聞恒言, 乃歎曰:「不有君子, 國何以興, 其韓令君之謂乎!」後與李產俱傅東宮, 從太子曄入朝, 俊顧謂左右曰:「此二傅一代偉人, 未易繼也。」其見重如此。
李產, 字子喬, 范陽人也。少剛厲, 有志格。永嘉之亂, 同郡祖逖擁眾部於南土, 力能自固, 產遂往依之。逖素好從橫, 弟約有大志, 產微知其旨, 乃率子弟十數人間行還鄉里, 仕於石氏, 為本郡太守。及慕容俊南征, 前鋒達郡界, 鄉人皆勸產降, 產曰:「夫受人之祿, 當同其安危, 今若舍此節以圖存, 義士將謂我何!」眾潰, 始詣軍請降。俊嘲之曰:「卿受石氏寵任, 衣錦本鄉, 何故不能立功於時, 而反委質乎!烈士處身於世, 固當如是邪?」產泣曰:「誠知天命有歸, 非微臣所抗。然犬馬為主, 豈忘自效, 但以孤窮勢蹙, 致力無術, FC俛歸死, 實非誠款。」俊嘉其慷慨, 顧謂左右曰:「此真長者也。」乃擢用之, 歷位尚書。性剛正, 好直言, 每至進見, 未曾不論朝政之得失, 同輩咸憚焉, 俊亦敬其儒雅。前後固辭年老, 不堪理劇。轉拜太子太保。謂子績曰:「以吾之才而致於此, 始者之願亦已過矣, 不可復以西夕之年取笑於來今也。」固辭而歸, 死於家。子績。

績字伯陽, 少以風節知名, 清辯有辭理。弱冠為郡功曹。時石季龍親征段遼, 師次范陽, 百姓饑儉, 軍供有闕。季龍大怒, 大守惶怖避匿。績進曰:「郡帶北裔, 與寇接攘, 疆埸之間, 人懷危慮。聞輿駕親戎, 將除殘賊, 雖嬰兒白首, 咸思效命, 非唯為國, 亦自求寧, 雖身膏草野, 猶甘為之, 敢有私吝而闕軍實!但此年災儉, 家有菜色, 困弊力屈, 無所取濟, 逋廢之罪, 情在可矜。」季龍見績年少有壯節, 嘉而恕之, 於是太守獲免。刺史王午辟為主簿。俊之南征也, 隨午奔魯口。鄧恒謂午曰:「績鄉里在北, 父已降燕, 今雖在此, 終不為用, 方為人患。」午曰:「績於喪亂之中捐家立義, 情節之重, 有侔古烈, 若懷嫌害之, 必駭眾望。」恒乃止。午恐績終為恆所害, 乃資遣之。及到, 俊責其背親後至, 績答曰:「臣聞豫讓報智伯仇, 稱於前史。既官身所在, 何事非君!陛下方弘唐、虞之化, 臣實未謂歸順之晚也。」俊曰:「此亦事主之一節耳。」累遷太子中庶子。及立, 慕容恪欲以績為尚書右僕射, 憾績往言, 不許。恪屢請, 乃謂恪曰:「萬機之事委之叔父, 伯陽一人, 請獨裁。」績遂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