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十七《列傳第十七》

卷四十七《列傳第十七》
傅玄子咸咸子敷、咸從父弟祗
傅玄, 字休奕, 北地泥陽人也。祖燮, 漢漢陽太守。父干, 魏扶風太守。玄少孤貧, 博學善屬文, 解鐘律。性剛勁亮直, 不能容人之短。郡上計吏再舉孝廉, 太尉辟, 皆不就。州舉秀才, 除郎中, 與東海繆施俱以時譽選入著作, 撰集魏書。後參安東、衛軍軍事, 轉溫令, 再遷弘農太守, 領典農校尉。所居稱職, 數上書陳便宜, 多所匡正。五等建, 封鶉觚男。武帝為晉王, 以玄為散騎常侍。及受禪, 進爵為子, 加附馬都尉。
帝初即位, 廣納直言, 開不諱之路, 玄及散騎常侍皇甫陶共掌諫職。玄上疏曰:「臣聞先王之臨天下也, 明其大教, 長其義節。道化隆於上, 清議行於下, 上下相奉, 人懷義心。亡秦蕩滅先王之制, 以法術相御, 而義心亡矣。近者魏武好法術, 而天下貴刑名;魏文慕通達, 而天下賤守節。其後綱維不攝, 而虛無放誕之論盈於朝野, 使天下無復清議, 而亡秦之病復發於今。陛下聖德, 龍興受禪, 弘堯、舜之化, 開正直之路, 體夏禹之至儉, 綜殷周之典文, 臣詠歎而已, 將又奚言!惟未舉清遠有禮之臣, 以敦風節;未退虛鄙, 以懲不恪, 臣是以猶敢有言。」詔報曰:「舉清遠有禮之臣者, 此尤今之要也。」乃使玄草詔進之。玄復上疏曰:
臣聞舜舉五臣, 無為而化, 用人得其要也。天下群司猥多, 不可不審得其人也。不得其人, 一日則損不貲, 況積日乎!典謨曰「無曠庶官」, 言職之不可久廢也。諸有疾病滿百日不差, 宜令去職, 優其禮秩而寵存之, 既差而後更用。臣不廢職於朝, 國無曠官之累, 此王政之急也。
臣聞先王分士農工商以經國制事, 各一其業而殊其務。自士已上子弟, 為之立太學以教之, 選明師以訓之, 各隨其才優劣而授用之。農以豐其食, 工以足其器, 商賈以通其貨。故雖天下之大, 兆庶之眾, 無有一人游手。分數之法, 周備如此。漢、魏不定其分, 百官子弟不修經藝而務交遊, 未知蒞事而坐享天祿;農工之業多廢, 或逐淫利而離其事;徒繫名於太學, 然不聞先王之風。今聖明之政資始, 而漢、魏之失未改, 散官眾而學校未設, 游手多而親農者少, 工器不盡其宜。臣以為亟定其制, 通計天下若干人為士, 足以副在官之吏;若干人為農, 三年足有一年之儲;若干人為工, 足其器用;若干人為商賈, 足以通貨而已。尊儒尚學, 貴農賤商, 此皆事業之要務也。
前皇甫陶上事, 欲令賜拜散官皆課使親耕, 天下享足食之利。禹、稷躬稼, 祚流後世, 是以《明堂》、《月令》著帝藉之制。伊尹古之名臣, 耕於有莘;晏嬰齊之大夫, 避莊公之難, 亦耕於海濱。昔者聖帝明王, 賢佐俊士, 皆嘗從事於農矣。王人賜官, 冗散無事者, 不督使學, 則當使耕, 無緣放之使坐食百姓也。今文武之官既眾, 而拜賜不在職者又多, 加以服役為兵, 不得耕稼, 當農者之半, 南面食祿者參倍於前。使冗散之官農, 而收其租稅, 家得其實, 而天下之穀可以無乏矣。夫家足食, 為子則孝, 為父則慈, 為兄則友, 為弟則悌。天下足食, 則仁義之教可不令而行也。為政之要, 計人而置官, 分人而授事, 士農工商之分不可斯須廢也。若未能精其防制, 計天下文武之官足為副貳者使學, 其餘皆歸之於農。若百工商賈有長者, 亦皆歸之於農。務農若此, 何有不贍乎!《虞書》曰:「三載考績, 三考黜陟幽明。」是為九年之後乃有遷敘也。故居官久, 則念立慎終之化, 居不見久, 則競為一切之政。六年之限, 日月淺近, 不周黜陟。陶之所上, 義合古制。
夫儒學者, 王教之首也。尊其道, 貴其業, 重其選, 猶恐化之不崇;忽而不以為急, 臣懼日有陵遲而不覺也。仲尼有言:「人能弘道, 非道弘人。」然則尊其道者, 非惟尊其書而已, 尊其人之謂也。貴其業者, 不妄教非其人也。重其選者, 不妄用非其人也。若此, 而學校之綱舉矣。
書奏, 帝下詔曰:「二常侍懇懇於所論, 可謂乃心欲佐益時事者也。而主者率以常制裁之, 豈得不使發憤耶!二常侍所論, 或舉其大較而未備其條目, 亦可便令作之, 然後主者八坐廣共研精。凡關言於人主, 人臣之所至難。而人主若不能虛心聽納, 自古忠臣直士之所慷慨, 至使杜口結舌。每念於此, 未嘗不歎息也。故前詔敢有直言, 勿有所距, 庶幾得以發懞補過, 獲保高位。茍言有偏善, 情在忠益, 雖文辭有謬誤, 言語有失得, 皆當曠然恕之。古人猶不拒誹謗, 況皆善意在可採錄乎!近者孔晁、綦毋皆案以輕慢之罪, 所以皆原, 欲使四海知區區之朝無諱言之忌也。」俄遷侍中。
, 玄進皇甫陶, 及入而抵, 玄以事與陶爭, 言喧嘩, 為有司所奏, 二人竟坐免官。泰始四年, 以為御史中丞。時頗有水旱之災, 玄復上疏曰:
臣聞聖帝明王受命, 天時未必無災, 是以堯有九年之水, 湯有七年之旱, 惟能濟之以人事耳。故洪水滔天而免沈溺, 野無生草而不困匱。伏惟陛下聖德欽明, 時小水旱, 人未大飢, 下祗畏之詔, 求極意之言, 同禹、湯之罪己, 侔周文之夕惕。臣伏懽喜, 上便宜五事:
其一曰, 耕夫務多種而耕不熟, 徒喪功力而無收。又舊兵持官牛者, 官得六分, 士得四分;自持私牛者, 與官中分, 施行來久, 眾心安之。今一朝減持官牛者, 官得八分, 士得二分;持私牛及無牛者, 官得七分, 士得三分, 人失其所, 必不懽樂。臣愚以為宜佃兵持官牛者與四分, 持私牛與官中分, 則天下兵作懽然悅樂, 愛惜成穀, 無有損棄之憂。
其二曰, 以二千石雖奉務農之詔, 猶不勤心以盡地利。昔漢氏以墾田不實, 徵殺二千石以十數。臣愚以為宜申漢氏舊典, 以警戒天下郡縣, 皆以死刑督之。
其三曰, 以魏初未留意於水事, 先帝統百揆, 分河堤為四部, 并本凡五謁者, 以水功至大, 與農事並興, 非一人所周故也。今謁者一人之力, 行天下諸水, 無時得遍。伏見河堤謁者車誼不知水勢, 轉為他職, 更選知水者代之。可分為五部, 使各精其方宜。
其四曰, 古以步百為畝, 今以二百四十步為一畝, 所覺過倍。近魏初課田, 不務多其頃畝, 但務修其功力, 故白田收至十餘斛, 水田收數十斛。自頃以來, 日增田頃畝之課, 而田兵益甚, 功不能修理, 至畝數斛已還, 或不足以償種。非與曩時異天地, 橫遇災害也, 其病正在於務多頃畝而功不修耳。竊見河堤謁者石恢甚精練水事及田事, 知其利害, 乞中書召恢, 委曲問其得失, 必有所補益。
其五曰, 臣以為胡夷獸心, 不與華同, 鮮卑最甚。本鄧艾茍欲取一時之利, 不慮後患, 使鮮卑數萬散居人間, 此必為害之勢也。秦州刺史胡烈素有恩信於西方, 今烈往, 諸胡雖已無惡, 必且消弭, 然獸心難保, 不必其可久安也。若後有動釁, 烈計能制之。惟恐胡虜適困於討擊, 便能東入安定, 西赴武威, 外名為降, 可動復動。此二郡非烈所制, 則惡胡東西有窟穴浮游之地, 故復為患, 無以禁之也。宜更置一郡於高平川, 因安定西州都尉募樂徙民, 重其復除以充之, 以通北道, 漸以實邊。詳議此二郡及新置郡, 皆使并屬秦州, 令烈得專御邊之宜。
詔曰:「得所陳便宜, 言農事得失及水官興廢, 又安邊御胡政事寬猛之宜, 申省周備, 一二具之, 此誠為國大本, 當今急務也。如所論皆善, 深知乃心, 廣思諸宜, 動靜以聞也。」
五年, 遷太僕。時比年不登, 羌胡擾邊, 詔公卿會議。玄應對所問, 陳事切直, 雖不盡施行, 而常見優容。轉司隸校尉。
獻皇后崩於弘訓宮, 設喪位。舊制, 司隸於端門外坐, 在諸卿上, 絕席。其入殿, 按本品秩在諸卿下, 以次坐, 不絕席。而謁者以弘訓宮為殿內, 制玄位在卿下。玄恚怒, 厲聲色而責謁者。謁者妄稱尚書所處, 玄對百僚而罵尚書以下。御史中丞庾純奏玄不敬, 玄又自表不以實, 坐免官。然玄天性峻急, 不能有所容;每有奏劾, 或值日暮, 捧白簡, 整簪帶, 竦踴不寐, 坐而待旦。於是貴游懾伏, 臺閣生風。尋卒於家, 時年六十二, 謚曰剛。
玄少時避難於河內, 專心誦學, 後雖顯貴, 而著述不廢。撰論經國九流及三史故事, 評斷得失, 各為區例, 名為《傅子》, 為內、外、中篇, 凡有四部、六錄, 合百四十首, 數十萬言, 并文集百餘卷行於世。玄初作內篇成, 子咸以示司空王沈。沈與玄書曰:「省足下所著書, 言富理濟, 經綸政體, 存重儒教, 足以塞楊、墨之流遁, 齊孫、孟於往代。每開卷, 未嘗不歎息也。『不見賈生, 自以過之, 乃今不及』, 信矣!」
其後追封清泉侯。子咸嗣。
咸字長虞, 剛簡有大節。風格峻整, 識性明悟, 疾惡如仇, 推賢樂善, 常慕季文子、仲山甫之志。好屬文論, 雖綺麗不足, 而言成規鑒。潁川庾純常歎曰:「長虞之文近乎詩人之作矣!」
咸寧初, 襲父爵, 拜太子洗馬, 累遷尚書右丞。出為冀州刺史, 繼母杜氏不肯隨咸之官, 自表解職。三旬之間, 遷司徒左長史。時帝留心政事, 詔訪朝臣政之損益。咸上言曰:「陛下處至尊之位, 而修布衣之事, 親覽萬機, 勞心日昃。在昔帝王, 躬自菲薄, 以利天下, 未有踰陛下也。然泰始開元以暨于今, 十有五年矣。而軍國未豐, 百姓不贍, 一歲不登便有菜色者, 誠由官眾事殷, 復除猥濫, 蠶食者多而親農者少也。臣以頑疏, 謬忝近職, 每見聖詔以百姓饑饉為慮, 無能云補, 伏用慚恧, 敢不自竭, 以對天問。舊都督有四, 今并監軍, 乃盈於十。夏禹敷土, 分為九州, 今之刺史, 幾向一倍。戶口比漢十分之一, 而置郡縣更多。空校牙門, 無益宿衛, 而虛立軍府, 動有百數。五等諸侯, 復坐置官屬。諸所寵給, 皆生於百姓。一夫不農, 有受其飢, 今之不農, 不可勝計。縱使五稼普收, 僅足相接;暫有災患, 便不繼贍。以為當今之急, 先并官省事, 靜事息役, 上下用心, 惟農是務也。」
咸在位多所執正。豫州大中正夏侯駿上言, 魯國小中正、司空司馬孔毓, 四移病所, 不能接賓, 求以尚書郎曹馥代毓, 旬日復上毓為中正。司徒三卻, 駿故據正。咸以駿與奪惟意, 乃奏免駿大中正。司徒魏舒, 駿之姻屬, 屢卻不署, 咸據正甚苦。舒終不從, 咸遂獨上。舒奏咸激訕不直, 詔轉咸為車騎司馬。
咸以世俗奢侈, 又上書曰:「臣以為穀帛難生, 而用之不節, 無緣不匱。故先王之化天下, 食肉衣帛, 皆有其制。竊謂奢侈之費, 甚於天災。古者堯有茅茨, 今之百姓競豐其屋。古者臣無玉食, 今之賈豎皆厭粱肉。古者后妃乃有殊飾, 今之婢妾被服綾羅。古者大夫乃不徒行, 今之賤隸乘輕驅肥。古者人稠地狹而有儲蓄, 由於節也;今者土廣人稀而患不足, 由於奢也。欲時之儉, 當詰其奢;奢不見詰, 轉相高尚。昔毛玠為吏部尚書, 時無敢好衣美食者。魏武帝歎曰:『孤之法不如毛尚書。』令使諸部用心, 各如毛玠, 風俗之移, 在不難矣。」又議移縣獄於郡及二社應立, 朝廷從之。遷尚書左丞。
惠帝即位, 楊駿輔政。咸言於駿曰:「事與世變, 禮隨時宜, 諒闇之不行尚矣。由世道彌薄, 權不可假, 故雖斬焉在疚, 而躬覽萬機也。逮至漢文, 以天下體大, 服重難久, 遂制既葬而除。世祖武皇帝雖大孝蒸蒸, 亦從時釋服, 制心喪三年, 至於萬機之事, 則有不遑。今聖上欲委政於公, 諒闇自居, 此雖謙讓之心, 而天下未以為善。天下未以為善者, 以億兆顒顒, 戴仰宸極, 聽於冢宰, 懼天光有蔽。人心既已若此, 而明公處之固未為易也。竊謂山陵之事既畢, 明公當思隆替之宜。周公聖人, 猶不免謗。以此推之, 周公之任既未易而處, 況聖上春秋非成王之年乎!得意忘言, 言未易盡。茍明公有以察其悾款, 言豈在多。」時司隸荀愷從兄喪, 自表赴哀, 詔聽之而未下, 愷乃造駿。咸因奏曰:「死喪之戚, 兄弟孔懷。同堂亡隕, 方在信宿, 聖恩矜憫, 聽使臨喪。詔未下而便以行造, 急諂媚之敬, 無友于之情。宜加顯貶, 以隆風教。」帝以駿管朝政, 有詔不問, 駿甚憚之。咸復與駿箋諷切之, 駿意稍折, 漸以不平。由是欲出為京兆、弘農太守, 駿甥李斌說駿, 不宜斥出正人, 乃止。駿弟濟素與咸善, 與咸書曰:「江海之流混混, 故能成其深廣也。天下大器, 非可稍了, 而相觀每事欲了。生子癡, 了官事, 官事未易了也。了事正作癡, 復為快耳!左丞總司天臺, 維正八坐, 此未易居。以君盡性而處未易居之任, 益不易也。想慮破頭, 故具有白。」咸答曰:「衛公云酒色之殺人, 此甚於作直。坐酒色死, 人不為悔。逆畏以直致禍, 此由心不直正, 欲以茍且為明哲耳!自古以直致禍者, 當自矯枉過直, 或不忠允, 欲以亢厲為聲, 故致忿耳。安有空空為忠益, 而當見疾乎!」居無何, 駿誅。咸轉為太子中庶子, 遷御史中丞。
時太宰、汝南王亮輔政, 咸致書曰:「咸以為太甲、成王年在蒙幼, 故有伊、周之事。聖人且猶不免疑, 況臣既不聖, 王非孺子, 而可以行伊、周之事乎!上在諒暗, 聽於冢宰, 而楊駿無狀, 便作伊、周, 自為居天下之安, 所以至死。其罪既不可勝, 亦是殿下所見。駿之見討, 發自天聰, 孟觀、李肇與知密旨耳。至於論功, 當歸美於上。觀等已數千戶縣侯, 聖上以駿死莫不欣悅, 故論功寧厚, 以敘其歡心。此群下所宜以實裁量, 而遂扇動, 東安封王, 孟、李郡公, 餘侯伯子男, 既妄有加, 復又三等超遷。此之熏赫, 震動天地, 自古以來, 封賞未有若此者也。無功而厚賞, 莫不樂國有禍, 禍起當復有大功也。人而樂禍, 其可極乎!作此者, 皆由東安公。謂殿下至止, 當有以正之。正之以道, 眾亦何所怒乎!眾之所怒, 在於不平耳。而今皆更倍論, 莫不失望。咸之愚冗, 不惟失望而已, 竊以為憂。又討駿之時, 殿下在外, 實所不綜。今欲委重, 故令殿下論功。論功之事, 實未易可處, 莫若坐觀得失, 有居正之事宜也。」
咸復以亮輔政專權, 又諫曰:「楊駿有震主之威, 委任親戚, 此天下所以喧譁。今之處重, 宜反此失。謂宜靜默頤神, 有大得失, 乃維持之;自非大事, 一皆抑遣。比四造詣, 及經過尊門, 冠蓋車馬, 填塞街衢, 此之翕習, 既宜弭息。又夏侯長容奉使為先帝請命, 祈禱無感, 先帝崩背, 宜自咎責, 而自求請命之勞, 而公以為少府。私竊之論, 云長容則公之姻, 故至於此。一犬吠形, 群犬吠聲, 懼於群吠, 遂至叵聽也。咸之為人, 不能面從而有後言。嘗觸楊駿, 幾為身禍;況於殿下, 而當有惜!往從駕, 殿下見語:『卿不識韓非逆鱗之言耶, 而欻摩天子逆鱗!』自知所陳, 誠觸猛獸之鬚耳。所以敢言, 庶殿下當識其不勝區區。前摩天子逆鱗, 欲以盡忠;今觸猛獸之鬚, 非欲為惡, 必將以此見恕。」亮不納。長容者, 夏侯駿也。
會丙寅, 詔群僚舉郡縣之職以補內官。咸復上書曰:「臣咸以為夫興化之要, 在於官人。才非一流, 職有不同。譬諸林木, 洪纖枉直, 各有攸施。故明揚逮于仄陋, 疇咨無拘內外。內外之任, 出處隨宜, 中間選用, 惟內是隆。外舉既頹, 復多節目, 競內薄外, 遂成風俗。此弊誠宜亟革之, 當內外通塞無所偏耳。既使通塞無偏, 若選用不平, 有以深責, 責之茍深, 無憂不平也。且膠柱不可以調瑟, 況乎官人而可以限乎!伏思所限者, 以防選用不能出人。不能出人, 當隨事而制, 無須限法。法之有限, 其於致遠, 無乃泥乎!或謂不制其法, 以何為貴?臣聞刑懲小人, 義責君子, 君子之責, 在心不在限也。正始中, 任何晏以選舉, 內外之眾職各得其才, 粲然之美於斯可觀。如此, 非徒御之以限, 法之所致, 乃委任之由也。委任之懼, 甚於限法。是法之失, 非己之尤, 尤不在己, 責之無懼, 所謂『齊之以刑, 人免而無恥』者也。茍委任之, 一則慮罪之及, 二則懼致怨謗。己快則朝野稱詠, 不善則眾惡見歸, 此之戰戰, 孰與倚限法以茍免乎!」
咸再為本郡中正, 遭繼母憂去官。頃之, 起以議郎, 長兼司隸校尉。咸前後固辭, 不聽, 敕使者就拜, 咸復送還印綬。公車不通, 催使攝職。咸以身無兄弟, 喪祭無主, 重自陳乞, 乃使於官舍設靈坐。咸又上表曰:「臣既駑弱, 不勝重任。加在哀疚, 假息日闋, 陛下過意, 授非所堪。披露丹款, 歸窮上聞, 謬詔既往, 終然無改。臣雖不能滅身以全禮教, 義無靦然, 虛忝隆寵。前受嚴詔, 視事之日, 私心自誓, 隕越為報。以貨賂流行, 所宜深絕, 切敕都官, 以此為先。而經彌日月, 未有所得。斯由陛下有以獎厲, 慮於愚戇, 將必死系, 故自掩檢以避其鋒耳。在職有日, 既無赫然之舉, 又不應弦垂翅, 人誰復憚?故光祿大夫劉毅為司隸, 聲震內外, 遠近清肅。非徒毅有王臣匪躬之節, 亦由所奏見從, 威風得伸也。」詔曰:「但當思必應繩中理, 威風日伸, 何獨劉毅!」
時朝廷寬弛, 豪右放恣, 交私請託, 朝野溷淆。咸奏免河南尹澹、左將軍倩、廷尉高光、兼河南尹何攀等, 京都肅然, 貴戚懾伏。咸以「聖人久於其道, 天下化成。是以唐、虞三載考績, 九年黜陟。其在《周禮》, 三年大比。孔子亦云, 『三年有成』。而中間以來, 長吏到官, 未幾便遷, 百姓困於無定, 吏卒疲於送迎」。時僕射王戎兼吏部, 咸奏:「戎備位台輔, 兼掌選舉, 不能謐靜風俗, 以凝庶績, 至令人心傾動, 開張浮競。中郎李重、李義不相匡正。請免戎等官。」詔曰:「政道之本, 誠宜久於其職, 咸奏是也。戎職在論道, 吾所崇委, 其解禁止。」御史中丞解結以咸劾戎為違典制, 越局侵官, 乾非其分, 奏免咸官。詔亦不許。
咸上事以為「按令, 御史中丞督司百僚。皇太子以下, 其在行馬內, 有違法憲者皆彈糾之。雖在行馬外, 而監司不糾, 亦得奏之。如令之文, 行馬之內有違法憲, 謂禁防之事耳。宮內禁防, 外司不得而行, 故專施中丞。今道路橋梁不修, 鬥訟屠沽不絕, 如此之比, 中丞推責州坐, 即今所謂行馬內語施於禁防。既云中丞督司百僚矣, 何復說行馬之內乎!既云百僚, 而不得復說行馬之內者, 內外眾官謂之百僚, 則通內外矣。司隸所以不復說行馬內外者, 禁防之事已於中丞說之故也。中丞、司隸俱糾皇太子以下, 則共對司內外矣, 不為中丞專司內百僚, 司隸專司外百僚。自有中丞、司隸以來, 更互奏內外眾官, 惟所糾得無內外之限也。而結一旦橫挫臣, 臣前所以不羅縷者, 冀因結奏得從私願也。今既所願不從, 而敕云但為過耳, 非所不及也, 以此見原。臣忝司直之任, 宜當正己率人, 若其有過, 不敢受原, 是以申陳其愚。司隸與中丞俱共糾皇太子以下, 則從皇太子以下無所不糾也。得糾皇太子而不得糾尚書, 臣之闇塞既所未譬。皇太子為在行馬之內邪, 皇太子在行馬之內而得糾之, 尚書在行馬之內而不得糾, 無有此理。此理灼然, 而結以此挫臣。臣可無恨耳, 其於觀聽, 無乃有怪邪!臣識石公前在殿上脫衣, 為司隸荀愷所奏, 先帝不以為非, 於時莫謂侵官;今臣裁糾尚書, 而當有罪乎?」咸累自上稱引故事, 條理灼然, 朝廷無以易之。
吳郡顧榮常與親故書曰:「傅長虞為司隸, 勁直忠果, 劾按驚人。雖非周才, 偏亮可貴也。」元康四年卒官, 時年五十六, 詔贈司隸校尉, 朝服一具、衣一襲、錢二十萬, 謚曰貞。有三子:敷、晞、纂。長子敷嗣。
敷字穎根, 清靜有道, 素解屬文。除太子舍人, 轉尚書郎、太傅參軍, 皆不起。永嘉之亂, 避地會稽, 元帝引為鎮東從事中郎。素有贏疾, 頻見敦喻, 辭不獲免, 輿病到職。數月卒, 時年四十六。晞亦有才思, 為上虞令, 甚有政績, 卒於司徒西曹屬。
祗字子莊。父嘏, 魏太常。祗性至孝, 早知名, 以才識明練稱。武帝始建東宮, 起家太子舍人, 累遷散騎黃門郎, 賜爵關內侯, 食邑三百戶。母憂去職。及葬母, 詔給太常五等吉凶導從。其後諸卿夫人葬給導從, 自此始也。服終, 為滎陽太守。自魏黃初大水之後, 河濟汎溢, 鄧艾嘗著《濟河論》, 開石門而通之, 至是復浸壞。祗乃造沈萊堰, 至今兗、豫無水患, 百姓為立碑頌焉。尋表兼廷尉, 遷常侍、左軍將軍。
及帝崩, 梓宮在殯, 而太傅楊駿輔政, 欲悅眾心, 議普進封爵。祗與駿書曰:「未有帝王始崩, 臣下論功者也。」駿不從。入為侍中。時將誅駿, 而駿不之知。祗侍駿坐, 而雲龍門閉, 內外不通。祗請與尚書武茂聽國家消息, 揖而下階。茂猶坐, 祗顧曰:「君非天子臣邪!今內外隔絕, 不知國家所在, 何得安坐!」茂乃驚起。駿既伏誅, 裴楷息瓚, 駿之婿也, 為亂兵所害。尚書左僕射荀愷與楷不平, 因奏楷是駿親, 收付廷尉。祗證楷無罪, 有詔赦之。時又收駿官屬, 祗復啟曰:「昔魯芝為曹爽司馬, 斬關出赴爽, 宣帝義之, 尚遷青州刺史。駿之僚佐不可加罰。」詔又赦之。祗多所維正皆如此。
除河南尹, 未拜, 遷司隸校尉。以討楊駿勳, 當封郡公八千戶, 固讓, 減半, 降封靈川縣公, 千八百戶, 餘二千二百戶封少子暢為武鄉亭侯。又以本封賜兄子雋為東明亭侯。
楚王瑋之矯詔也, 祗以聞奏稽留, 免官。期年, 遷光祿勳, 復以公事免。氐人齊萬年舉兵反, 以祗為行安西軍司, 加常侍, 率安西將軍夏侯駿討平之。遷衛尉, 以風疾遜位, 就拜常侍, 食卿祿秩, 賜錢及床帳等。尋加光祿大夫, 門施行馬。及趙王倫輔政, 以為中書監, 常侍如故, 以鎮眾心。祗辭之以疾, 倫遣御史輿祗就職。王戎、陳準等相與言曰:「傅公在事, 吾屬無憂矣。」其為物所倚信如此。
倫篡, 又為右光祿、開府, 加侍中。惠帝還宮, 祗以經受偽職請退, 不許。初, 倫之篡也, 孫秀與義陽王威等十餘人預撰儀式禪文。及倫敗, 齊王冏收侍中劉逵、常侍騶捷、杜育、黃門郎陸機、右丞周導、王尊等付廷尉。以禪文出中書, 復議處祗罪, 會赦得原。後以禪文草本非祗所撰, 於是詔復光祿大夫。子宣, 尚弘農公主。
尋遷太子少傅, 上章遜位還第。及成都王穎為太傅, 復以祗為少傅, 加侍中。懷帝即位, 遷光祿大夫、侍中, 未拜, 加右僕射、中書監。時太傅東海王越輔政, 祗既居端右, 每宣君臣謙光之道, 由此上下雍穆。祗明達國體, 朝廷制度多所經綜。歷左光祿、開府, 行太子太傅, 侍中如故。疾篤遜位, 不許。遷司徒, 以足疾, 詔版輿上殿, 不拜。
大將軍茍晞表請遷都, 使祗出詣河陰, 修理舟楫, 為水行之備。及洛陽陷沒, 遂共建行臺, 推祗為盟主, 以司徒、持節、大都督諸軍事傳檄四方。遣子宣將公主與尚書令和郁赴告方伯徵義兵, 祗自屯盟津小城, 宣弟暢行河陰令, 以待宣。祗以暴疾薨, 時年六十九。祗自以義誠不終, 力疾手筆敕厲其二子宣、暢, 辭旨深切, 覽者莫不感激慷慨。祗著文章駮論十餘萬言。
宣字世弘。年六歲喪繼母, 哭泣如成人, 中表異之。及長, 好學, 趙王倫以為相國掾、尚書郎、太子中舍人, 遷司徒西曹掾。去職, 累遷為祕書丞、驃騎從事中郎。惠帝至自長安, 以宣為左丞, 不就, 遷黃門郎。懷帝即位, 轉吏部郎, 又為御史中丞。卒年四十九, 無子, 以暢子沖為嗣。
暢字世道。年五歲, 父友見而戲之, 解暢衣, 取其金環與侍者, 暢不之惜, 以此賞之。年未弱冠, 甚有重名。以選入侍講東宮, 為祕書丞。尋沒於石勒, 勒以為大將軍右司馬。諳識朝儀, 恒居機密, 勒甚重之。作《晉諸公敘贊》二十二卷, 又為《公卿故事》九卷。咸和五年卒。子詠, 過江為交州刺史、太子右率。
史臣曰:武帝覽觀四方, 平章百姓, 永言啟沃, 任切爭臣。傅玄體彊直之姿, 懷匪躬之操, 抗辭正色, 補闕弼違, 諤諤當朝, 不忝其職者矣。及乎位居三獨, 彈擊是司, 遂能使臺閣生風, 貴戚斂手。雖前代鮑、葛, 何以加之!然而惟此褊心, 乏弘雅之度, 驟聞競爽, 為物議所譏, 惜哉!古人取戒於韋弦, 良有以也。長虞風格凝峻, 弗墜家聲。及其納諫汝南, 獻書臨晉, 居諒直之地, 有先見之明矣。傅祗名父之子, 早樹風猷, 崎嶇危亂之朝, 匡救君臣之際, 卒能保全祿位, 可謂有道存焉。

贊曰:鶉觚貞諒, 實惟朝望。志厲強直, 性乖夷曠。長虞剛簡, 無虧風尚。子莊才識, 爰膺袞職。忠績未申, 泉途遽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