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十四《列傳第五十四》

卷八十四《列傳第五十四》
王恭庾楷劉牢之子敬宣殷仲堪楊佺期
王恭, 字孝伯, 光祿大夫蘊子, 定皇后之兄也。少有美譽, 清操過人, 自負才地高華, 恆有宰輔之望。與王忱齊名友善, 慕劉惔之為人。謝安常曰:「王恭人地可以為將來伯舅。」嘗從其父自會稽至都, 忱訪之, 見恭所坐六尺簟, 忱謂其有餘, 因求之。恭輒以送焉, 遂坐薦上。忱聞而大驚, 恭曰:「吾平生無長物。」其簡率如此。
起家為佐著作郎, 歎曰:「仕宦不為宰相, 才志何足以騁!」因以疾辭。俄為祕書丞, 轉中書郎, 未拜, 遭父憂。服闋, 除吏部郎, 歷建威將軍。太元中, 代沈嘉為丹陽尹, 遷中書令, 領太子詹事。
孝武帝以恭后兄, 深相欽重。時陳郡袁悅之以傾巧事會稽王道子, 恭言之於帝, 遂誅之。道子嘗集朝士, 置酒於東府, 尚書令謝石因醉為委巷之歌, 恭正色曰:「居端右之重, 集籓王之第, 而肆淫聲, 欲令群下何所取則!」石深銜之。淮陵內史虞珧子妻裴氏有服食之術, 常衣黃衣, 狀如天師, 道子甚悅之, 令與賓客談論, 時人皆為降節。恭抗言曰:「未聞宰相之坐有失行婦人。」坐賓莫不反側, 道子甚愧之。其後帝將擢時望以為籓屏, 乃以恭為都督兗青冀幽並徐州晉陵諸軍事、平北將軍、兗青二州刺史、假節, 鎮京口。初, 都督以「北」為號者, 累有不祥, 故桓沖、王坦之、刁彝之徒不受鎮北之號。恭表讓軍號, 以超受為辭, 而實惡其名, 於是改號前將軍。慕容垂入青州, 恭遣偏師禦之, 失利, 降號輔國將軍。
及帝崩, 會稽王道子執政, 寵暱王國寶, 委以機權。恭每正色直言, 道子深憚而忿之。及赴山陵, 罷朝, 歎曰:「榱棟雖新, 便有《黍離》之歎矣。」時國寶從弟緒說國寶, 因恭入覲相王, 伏兵殺之, 國寶不許。而道子亦欲輯和內外, 深布腹心於恭, 冀除舊惡。恭多不順, 每言及時政, 輒厲聲色。道子知恭不可和協, 王緒之說遂行, 於是國難始結。或勸恭因人朝以兵誅國寶, 而庾楷黨於國寶, 士馬甚盛, 恭憚之, 不敢發, 遂還鎮。臨別, 謂道子曰:「主上諒闇, 塚宰之任, 伊周所難, 願大王親萬機, 納直言, 遠鄭聲, 放佞人。」辭色甚厲, 故國寶等愈懼。以恭為安北將軍, 不拜。乃謀誅國寶, 遣使與殷仲堪、桓玄相結, 仲堪偽許之。恭得書, 大喜, 乃抗表京師曰:「後將軍國寶得以姻戚頻登顯列, 不能感恩效力, 以報時施, 而專寵肆威, 將危社稷。先帝登遐, 夜乃犯闔叩扉, 欲矯遺詔。賴皇太后聰明, 相王神武, 故逆謀不果。又割東宮見兵以為己府, 讒疾二昆甚於仇敵。與其從弟緒同黨兇狡, 共相扇動。此不忠不義之明白也。以臣忠誠, 必亡身殉國, 是以譖臣非一。賴先帝明鑒, 浸潤不行。昔趙鞅興甲, 誅君側之惡, 臣雖駑劣, 敢忘斯義!」表至, 內外戒嚴。國寶及緒惶懼不知所為, 用王珣計, 請解職。道子收國寶, 賜死, 斬緒于市, 深謝愆失, 恭乃還京口。
恭之初抗表也, 慮事不捷, 乃版前司徒左長史王廞為吳國內史, 令起兵於東。會國寶死, 令廞解軍去職。廞怒, 以兵伐恭。恭遣劉牢之擊滅之, 上疏自貶, 詔不許。譙王尚之復說道子以籓伯強盛, 宰相權弱, 宜多樹置以自衛。道子然之, 乃以其司馬王愉為江州刺史, 割庾楷豫州四郡使愉督之。由是楷怒, 遣子鴻說恭曰:「尚之兄弟專弄相權, 欲假朝威貶削方鎮, 懲警前事, 勢轉難測。及其議未成, 宜早圖之。」恭以為然, 復以謀告殷仲堪、桓玄。玄等從之, 推恭為盟主, 剋期同赴京師。
時內外疑阻, 津邏嚴急, 仲堪之信因庾楷達之, 以斜絹為書, 內箭稈中, 合鏑漆之, 楷送於恭。恭發書, 絹文角戾, 不復可識, 謂楷為詐。又料仲堪去年已不赴盟, 今無動理, 乃先期舉兵。司馬劉牢之諫曰:「將軍今動以伯舅之重, 執忠貞之節, 相王以姬旦之尊, 時望所係, 昔年已戮寶、緒, 送王廞書, 是深伏將軍也。頃所授用, 雖非皆允, 未為大失。割庾楷四郡以配王愉, 於將軍何損!晉陽之師, 其可再乎!」恭不從, 乃上表以封王愉、司馬尚之兄弟為辭。朝廷使元顯及王珣、謝琰等距之。
恭夢牢之坐其處, 旦謂牢之曰:「事剋, 即以卿為北府。」遣牢之率帳下督顏延先據竹里。元顯使說牢之, 啖以重利, 牢之乃斬顏延以降。是日, 牢之遣其婿高雅之、子敬宣, 因恭曜軍。輕騎擊恭。恭敗, 將還, 雅之已閉城門, 恭遂與弟履單騎奔曲阿。恭久不騎乘, 髀生瘡, 不復能去。曲阿人殷確, 恭故參軍也, 以船載之, 藏於葦席之下, 將奔桓玄。至長塘湖, 遇商人錢強。強宿憾於確, 以告湖浦尉。尉收之, 以送京師。道子聞其將至, 欲出與語, 面折之, 而未之殺也。時桓玄等已至石頭, 懼其有變, 即於建康之倪塘斬之。恭五男及弟爽、爽兄子祕書郎和及其黨孟璞、張恪等皆殺之。
恭性抗直。深存節義, 讀《左傳》至「奉王命討不庭」, 每輟卷而嘆。為性不弘, 以暗於機會, 自在北府, 雖以簡惠為政, 然自矜貴, 與下殊隔。不閑用兵, 尤信佛道, 調役百姓, 修營佛寺, 務在壯麗, 士庶怨嗟。臨刑, 猶誦佛經, 自理鬚鬢, 神無懼容, 謂監刑者曰:「我暗於信人, 所以致此, 原其本心, 豈不忠於社稷!但令百代之下知有王恭耳。」家無財帛, 唯書籍而已, 為識者所傷。
恭美姿儀, 人多愛悅, 或目之云「濯濯如春月柳」。嘗被鶴氅裘, 涉雪而行, 孟昶窺見之, 歎曰:「此真神仙中人也!」初見執, 遇故吏戴耆之為湖孰令, 恭私告之曰:「我有庶兒未舉, 在乳母家, 卿為我送寄桓南郡。」耆之遂送之於夏口。桓玄撫養之, 為立喪庭弔祭焉。及玄執政, 上表理恭, 詔贈侍中、太保, 謚曰忠簡。爽贈太常, 和及子簡並通直散騎郎, 殷確散騎侍郎。腰斬湖浦尉及錢強等。恭庶子曇亨, 義熙中為給事中。
庾楷, 征西將軍亮之孫, 會稽內史羲小子也。初拜侍中, 代兄準為西中郎將、豫州刺史、假節, 鎮歷陽。隆安初, 進號左將軍。時會稽王道子憚王恭、殷仲堪等擅兵, 故出王愉為江州, 督豫州四郡, 以為形援。楷上疏以江州非險塞之地, 而西府北帶寇戎, 不應使愉分督, 詔不許。時楷懷恨, 使子鴻說王恭, 以譙王尚之兄弟復握機權, 勢過國寶。恭亦素忌尚之。遂連謀舉兵。事在恭傳。詔使尚之討楷。楷遣汝南太守段方逆尚之, 戰于慈湖, 方大敗, 被殺, 楷奔于桓玄。及玄等盟于柴桑, 連名上疏自理, 詔赦玄等而不赦恭、楷, 楷遂依玄, 玄用為武昌太守。楷後懼玄必敗, 密遣使結會稽世子元顯:「若朝廷討玄, 當為內應。」及玄得志, 楷以謀泄, 為玄所誅。
劉牢之, 字道堅, 彭城人也。曾祖羲, 以善射事武帝, 歷北地、鴈門太守。父建, 有武幹, 為征虜將軍。世以壯勇稱。牢之面紫赤色, 鬚目驚人, 而沈毅多計畫。太元初, 謝玄北鎮廣陵, 時苻堅方盛, 玄多募勁勇, 牢之與東海何謙、瑯邪諸葛侃、樂安高衡、東平劉軌、西河田洛及晉陵孫無終等以驍猛應選。玄以牢之為參軍, 領精銳為前鋒, 百戰百勝, 號為「北府兵」, 敵人畏之。及堅將句難南侵, 玄率何謙等距之。牢之破難輜重於盱眙, 獲其運船, 遷鷹揚將軍、廣陵相。
時車騎將軍桓沖擊襄陽, 宣城內史胡彬率眾向壽陽, 以為沖聲援。牢之領卒二千, 為彬後繼。淮肥之役, 苻堅遣其弟融及驍將張蠔攻陷壽陽, 謝玄使彬與牢之距之。師次硤石, 不敢進。堅將梁成又以二萬人屯洛澗, 玄遣牢之以精卒五千距之。去賊十里, 成阻澗列陣。牢之率參軍劉襲、諸葛求等直進渡水, 臨陣斬成及其弟雲, 又分兵斷其歸津。賊步騎崩潰, 爭赴淮水, 殺獲萬餘人, 盡收其器械。堅尋亦大敗, 歸長安, 餘黨所在屯結。牢之進平譙城, 使安豐太守戴寶戍之。遷龍驤將軍、彭城內史, 以功賜爵武岡縣男, 食邑五百戶。牢之進屯鄄城, 討諸未服, 河南城堡承風歸順者甚眾。
時苻堅子丕據鄴, 為慕容垂所逼, 請降, 牢之引兵救之。垂聞軍至, 出新城北走。牢之與沛郡太守田次之追之, 行二百里, 至五橋澤中, 爭趣輜重, 稍亂, 為垂所擊, 牢之敗績, 士卒殲焉。牢之策馬跳五丈澗, 得脫。會丕救至, 因入臨漳, 集亡散, 兵復少振。牢之以軍敗徵還。頃之, 復為龍驤將軍, 守淮陰。後進戍彭城, 復領太守。祅賊劉黎僭尊號於皇丘, 牢之討滅之。苻堅將張遇遣兵擊破金鄉。圍太山太守羊邁, 牢之遣參軍向欽之擊走之。會慕容垂叛將翟釗救遇, 牢之引還。釗還, 牢之進平太山, 追釗於鄄城, 釗走河北, 因獲張遇以歸之彭城。襖賊司馬徽聚黨馬頭山, 牢之遣參軍竺朗之討滅之。時慕容氏掠廩丘, 高平太守徐含遠告急, 牢之不能救, 坐畏懦免。
及王恭將討王國寶, 引牢之為府司馬, 領南彭城內史, 加輔國將軍。恭使牢之討破王廞, 以牢之領晉陵太守。恭本以才地陵物, 及檄至京師, 朝廷戮國寶、王緒, 自謂威德已著, 雖杖牢之為爪牙, 但以行陣武將相遇, 禮之甚薄。牢之負其才能, 深懷恥恨。及恭之後舉, 元顯遣廬江太守高素說牢之使叛恭, 事成, 當即其位號, 牢之許焉。恭參軍何澹之以其謀告恭。牢之與澹之有隙, 故恭疑而不納。乃置酒請牢之於眾中, 拜牢之為兄, 精兵利器悉以配之, 使為前鋒。行至竹里, 牢之背恭歸朝廷。恭既死, 遂代恭為都督兗、青、冀、幽、並、徐、揚州、晉陵軍事。牢之本自小將, 一朝據恭位, 眾情不悅, 乃樹用腹心徐謙之等以自強。時楊佺期、桓玄將兵上表理王恭, 求誅牢之。牢之率北府之眾馳赴京師, 次于新亭。玄等受詔退兵, 牢之還鎮京口。
及孫恩攻陷會稽, 牢之遣將桓寶率師救三吳, 復遣子敬宣為寶後繼。比至曲阿, 吳郡內史桓謙已棄郡走, 牢之乃率眾東討, 拜表輒行。至吳, 與衛將軍謝琰擊賊, 屢勝, 殺傷甚眾, 徑臨浙江。進拜前將軍、都督吳郡諸軍事。時謝琰屯烏程, 遣司馬高素助牢之。牢之率眾軍濟浙江, 恩懼, 逃于海。牢之還鎮, 恩復入會稽, 害謝琰。牢之進號鎮北將軍、都督會稽五郡, 率眾東征, 屯上虞, 分軍戍諸縣。恩復攻破吳國, 殺內史袁山松。牢之使參軍劉裕討之, 恩復入海。頃之。恩浮海奄至京口, 戰士十萬, 樓船千餘。牢之在山陰, 使劉裕自海鹽赴難, 牢之率大眾而還。裕兵不滿千人, 與賊戰, 破之。恩聞牢之已還京口, 乃走郁洲, 又為敬宣、劉裕等所破。及恩死, 牢之威名轉振。
元興初, 朝廷將討桓玄, 以牢之為前鋒都督、征西將軍, 領江州事。元顯遣使以討玄事諮牢之。牢之以玄少有雄名, 杖全楚之眾, 懼不能制, 又慮平玄之後功蓋天下, 必不為元顯所容, 深懷疑貳, 不得已率北府文武屯洌洲。桓玄遣何穆說牢之曰:「自古亂世君臣相信者有燕昭樂毅、玄德孔明, 然皆勳業未卒而二主早世, 設使功成事遂, 未保二臣之禍也。鄙語有之:『高鳥盡, 良弓藏;狡兔殫, 獵犬烹。』故文種誅於句踐, 韓白戮於秦漢。彼皆英雄霸王之主, 猶不敢信其功臣, 況凶愚凡庸之流乎!自開闢以來, 戴震主之威, 挾不賞之功, 以見容於闇世者而誰?至如管仲相齊, 雍齒侯漢, 則往往有之, 況君見與無射鉤屢逼之仇邪!今君戰敗則傾宗, 戰勝亦覆族, 欲以安歸乎?孰若翻然改圖, 保其富貴, 則身與金石等固, 名與天壤無窮, 孰與頭足異處, 身名俱滅, 為天下笑哉!惟君圖之。」牢之自謂握強兵, 才能算略足以經綸江表, 時譙王尚之已敗, 人情轉沮, 乃頗納穆說, 遣使與玄交通。其甥何無忌與劉裕固諫之, 並不從。俄令葆宣降玄。玄大喜, 與敬宣置酒宴集, 陰謀誅之, 陳法書畫圖與敬宣共觀, 以安悅其志。敬宣不之覺, 玄佐吏莫不相視而笑。
元顯既敗, 玄以牢之為征東將軍、會稽太守, 牢之乃歎曰:「始爾, 便奪我兵, 禍將至矣!」時玄屯相府, 敬宣勸牢之襲玄, 猶豫不決, 移屯班瀆, 將北奔廣陵相高雅之, 欲據江北以距玄, 集眾大議。參軍劉襲曰:「事不可者莫大於反, 而將軍往年反王兗州, 近日反司馬郎君, 今復欲反桓公。一人而三反, 豈得立也。」語畢, 趨出, 佐吏多散走。而敬宣先還京口拔其家, 失期不到。牢之謂其為劉襲所殺, 乃自縊而死。俄而敬宣至, 不遑哭, 奔于高雅之。將吏共殯斂牢之, 喪歸丹徒。桓玄令斲棺斬首, 暴尸於市, 及劉裕建義, 追理牢之, 乃復本官。
敬宣, 牢之長子也。智略不及父, 而技藝過之。孫恩之亂, 隨父征討, 所向有功。為元顯從事中郎, 又為桓玄諮議參軍。牢之敗, 與廣陵相高雅之俱奔慕容超, 夢丸土而服之, 既覺, 喜曰:「丸者桓也, 丸既吞矣, 我當復土也。」旬日而玄敗, 遂與司馬休之還京師。拜輔國將軍、晉陵太守。與諸葛長民破桓歆於芍陂, 遷建威將軍、江州刺史, 鎮尋陽。又擊桓亮、苻宏於湘中, 所在有功。安帝反政, 徵拜冠軍將軍、宣城內史, 領襄城太守。譙縱反, 以敬宣督征蜀軍事、假節, 與寧朔將軍臧喜西伐。敬宣人自白帝, 所攻皆剋。軍次黃獸, 與偽將譙道福相持六十餘日, 遇癘疫, 又以食盡, 班師, 為有司所劾, 免官。頃之, 為中軍諮議, 加冠軍將軍, 尋遷鎮蠻護軍、安豐太守、梁國內史。會盧循反, 以冠軍將軍從大軍南討。循平, 遷左衛將軍、散騎常侍, 又遷征虜將軍、青州刺史。尋改鎮冀州, 為其參軍司馬道賜所害。
殷仲堪, 陳郡人也。祖融, 太常、吏部尚書。父師, 驃騎諮議參軍、晉陵太守、沙陽男。仲堪能清言, 善屬文, 每云三日不讀《道德論》, 便覺舌本間強。其談理與韓康伯齊名, 士咸愛慕之。調補佐著作郎。冠軍謝玄鎮京口, 請為參軍。除尚書郎, 不拜。玄以為長史, 厚任遇之。仲堪致書於玄曰:
胡亡之後, 中原子女鬻於江東者不可勝數, 骨肉星離, 荼毒終年, 怨苦之氣, 感傷和理, 誠喪亂之常, 足以懲戒, 復非王澤廣潤, 愛育蒼生之意也。當世大人既慨然經略, 將以救其塗炭, 而使理至於此, 良可嘆息!願節下弘之以道德, 運之以神明, 隱心以及物, 垂理以禁暴, 使足踐晉境者必無懷戚之心, 枯槁之類莫不同漸天潤, 仁義與干戈並運, 德心與功業俱隆, 實所期於明德也。
頃聞抄掠所得, 多皆採梠飢人, 壯者欲以救子, 少者志在存親, 行者傾筐以顧念, 居者吁嗟以待延。而一旦幽縶, 生離死絕, 求之於情, 可傷之甚。昔孟孫獵而得麑, 使秦西以之歸, 其母隨而悲鳴, 不忍而放之, 孟孫赦其罪以傅其子。禽獸猶不可離, 況於人乎!夫飛鴞, 惡鳥也, 食桑葚, 猶懷好音。雖曰戎狄, 其無情乎!茍感之有物, 非難化也。必使邊界無貪小利, 強弱不得相陵, 德音一發, 必聲振沙漠, 二寇之黨, 將靡然向風, 何憂黃河之不濟, 函谷之不開哉!
玄深然之。
領晉陵太守, 居郡禁產子不舉, 久喪不葬, 錄父母以質亡叛者, 所下條教甚有義理。父病積年, 仲堪衣不解帶, 躬學醫術, 究其精妙, 執藥揮淚, 遂眇一目。居喪哀毀, 以孝聞。服闋, 孝武帝召為太子中庶子, 甚相親愛。仲堪父嘗患耳聰, 聞床下蟻動, 謂之牛斗。帝素聞之而不知其人。至是, 從容問仲堪曰:「患此者為誰?」仲堪流涕而起曰:「臣進退惟谷。」帝有愧焉。復領黃門郎, 寵任轉隆。帝嘗示仲堪侍, 乃曰:「勿以己才而笑不才。」帝以會稽王非社稷之臣, 擢所親幸以為籓捍, 乃授伸堪都督荊益寧三州軍事、振威將軍、荊州刺史、假節, 鎮江陵。將之任, 又詔曰:「卿去有日, 使人酸然。常謂永為廊廟之寶, 而忽為荊楚之珍, 良以慨恨!」其恩狎如此。
仲堪雖有英譽, 議者未以分陜許之。既受腹心之任, 居上流之重, 朝野屬想, 謂有異政。及在州, 綱目不舉, 而好行小惠, 夷夏頗安附之。先是, 仲堪游於江濱, 見流棺, 接而葬焉。旬日間, 門前之溝忽起為岸。其夕, 有人通仲堪, 自稱徐伯玄, 云:「感君之惠, 無以報也。」仲堪因問:「門前之岸是何祥乎?」對曰:「水中有岸, 其名為洲, 君將為州。」言終而沒。至是, 果臨荊州。桂陽人黃欽生父沒已久, 詐服衰麻, 言迎父喪。府曹先依律詐取父母卒棄市, 仲堪乃曰:「律詐取父母寧依驅詈法棄市。原此之旨, 當以二親生存而橫言死沒, 情事悖逆, 忍所不當, 故同之驅詈之科, 正以大辟之刑。今欽生父實終沒, 墓在舊邦, 積年久遠, 方詐服迎喪, 以此為大妄耳。比之於父存言亡, 相殊遠矣。」遂活之。又以異姓相養, 禮律所不許, 子孫繼親族無後者, 唯令主其蒸嘗, 不聽別籍以避役也。佐史咸服之。
時朝廷徵益州刺史郭銓, 犍為太守卞苞於坐勸銓以蜀反, 仲堪斬之以聞。朝廷以仲堪事不預察, 降號鷹揚將軍。尚書下以益州所統梁州三郡人丁一千番戍漢中, 益州未肯承遣。仲堪乃奏之曰:
夫制險分國, 各有攸宜, 劍閣之隘, 實蜀之關鍵。巴西、梓潼、宕渠三郡去漢中遼遠, 在劍閣之內, 成敗與蜀為一, 而統屬梁州, 蓋定鼎中華, 慮在後伏, 所以分斗絕之勢, 開荷戟之路。自皇居南遷, 守在岷邛, 衿帶之形, 事異曩昔。是以李勢初平, 割此三郡配隸益州, 將欲重復上流為習坎之防。事經英略, 歷年數紀。梁州以統接曠遠, 求還得三郡, 忘王侯設險之義, 背地勢內外之實, 盛陳事力之寡弱, 飾哀矜之苦言。今華陽乂清, 隴順軌, 關中餘燼, 自相魚肉, 梁州以論求三郡, 益州以本統有定, 更相牽制, 莫知所從。致令巴、宕二郡為群獠所覆, 城邑空虛, 士庶流亡, 要害膏腴皆為獠有。今遠慮長規, 宜保全險塞。又蠻獠熾盛, 兵力寡弱, 如遂經理乖謬, 號令不一, 則劍閣非我保, 醜類轉難制。此乃籓扞之大機, 上流之至要。
昔三郡全實, 正差文武三百, 以助梁州。今俘沒蠻獠, 十不遺二, 加逐食鳥散, 資生未立, 茍順符指以副梁州, 恐公私困弊, 無以堪命, 則劍閣之守無擊柝之儲, 號令選用不專於益州, 虛有監統之名, 而無制御之用, 懼非分位之本旨, 經國之遠術。謂今正可更加梁州文武五百, 合前為一千五百, 自此之外, 一仍舊貫。設梁州有急, 蜀當傾力救之。
書奏, 朝廷許焉。
桓玄在南郡, 論四皓來儀漢庭, 孝惠以立, 而惠帝柔弱, 呂后凶忌, 此數公者, 觸彼埃塵, 欲以救弊。二家之中, 各有其黨, 奪彼與此, 其仇必興。不知匹夫之志, 四公何以逃其患?素履終吉, 隱以保生者, 其若是乎!以其文贈仲堪。仲堪乃答之曰:
隱顯默語, 非賢達之心, 蓋所遇之時不同, 故所乘之途必異。道無所屈而天下以之獲寧, 仁者之心未能無感。若夫四公者, 養志巖阿, 道高天下, 秦網雖虐, 游之而莫懼, 漢祖雖雄, 請之而弗顧, 徒以一理有感, 泛然而應, 事同賓客之禮, 言無是非之對, 孝惠以之獲安, 莫由報其德, 如意以之定籓, 無所容其怨。且爭奪滋生, 主非一姓, 則百姓生心, 祚無常人, 則人皆自賢, 況夫漢以劍起, 人未知義, 式遏姦邪, 特宜以正順為寶。天下, 大器也, 茍亂亡見懼, 則滄海橫流。原夫若人之振策, 豈為一人之廢興哉!茍可以暢其仁義, 與夫伏節委質可榮可辱者, 道迹懸殊, 理勢不同, 君何疑之哉!
又謂諸呂強盛, 幾危劉氏, 如意若立, 必無此患。夫禍福同門, 倚伏萬端, 又未可斷也。于時天下新定, 權由上制, 高祖分王子弟, 有磐石之固, 社稷深謀之臣, 森然比肩, 豈瑣瑣之祿產所能傾奪之哉!此或四公所預, 于今亦無以辯之, 但求古賢之心, 宜存之遠大耳。端本正源者, 雖不能無危, 其危易持。茍啟競津, 雖未必不安, 而其安難保。此最有國之要道。古今賢哲所同惜也。
玄屈之。
仲堪自在荊州, 連年水旱, 百姓饑饉, 仲堪食常五碗, 盤無餘肴, 飯粒落席間, 輒拾以啖之, 雖欲率物, 亦緣其性真素也。每語子弟云:「人物見我受任方州, 謂我豁平昔時意, 今吾處之不易。貧者士之常, 焉得登枝而捐其本?爾其存之!」其後蜀水大出, 漂浮江陵數千家。以隄防不嚴, 復降為寧遠將軍。安帝即位, 進號冠軍將軍, 固讓不受。
, 桓玄將應王恭, 乃說仲堪, 推恭為盟主, 共興晉陽之舉, 立桓文之功, 仲堪然之。仲堪以王恭在京口, 去都不盈二百, 自荊州道遠連兵, 勢不相及, 乃偽許恭, 而實不欲下。聞恭已誅王國寶等, 始抗表興師, 遣龍驤將軍楊佺期次巴陵。會稽王道子遣書止之, 仲堪乃還。
, 桓玄棄官歸國, 仲堪憚其才地, 深相交結。玄亦欲假其兵勢, 誘而悅之。國寶之役, 仲堪既納玄之誘, 乃外結雍州刺史郗恢, 內要從兄南蠻校尉顗、南郡相江績等。恢、顗、績並不同之, 乃以楊佺期代績, 顗自遜位。
會王恭復與豫州刺史庾楷舉兵討江州刺史王愉及譙王尚之等, 仲堪因集議, 以為朝廷去年自戮國寶, 王恭威名已震, 今其重舉, 勢無不剋。而我去年緩師, 已失信於彼, 今可整棹晨征, 參其霸功。於是使佺期舟師五千為前鋒, 桓玄次之。仲堪率兵二萬, 相繼而下。佺期、玄至湓口, 王愉奔于臨川, 玄遣偏軍追獲之。佺期等進至橫江, 庾楷敗奔於玄, 譙王尚之等退走, 尚之弟恢之所領水軍皆沒。玄等至石頭, 仲堪至蕪湖, 忽聞王恭已死, 劉牢之反恭, 領北府兵在新亭, 玄等三軍失色, 無復固志, 乃迴師屯于蔡洲。
時朝廷新平恭、楷, 且不測西方人心, 仲堪等擁眾數萬, 充斥郊畿, 內外憂逼。玄從兄修告會稽王道子曰:「西軍可說而解也。修知其情矣。若許佺期以重利, 無不倒戈於仲堪者。」道子納之, 乃以玄為江州, 佺期為雍州, 黜仲堪為廣州, 以桓修為荊州, 遣仲堪叔父太常茂宣詔回軍。仲堪恚被貶退, 以王恭雖敗, 己眾亦足以立事, 令玄等急進軍。玄等喜於寵授, 並欲順朝命, 猶豫未決。會仲堪弟遹為佺期司馬, 夜奔仲堪, 說佺期受朝命, 納桓修。仲堪遑遽, 即於蕪湖南歸, 使徇於玄等軍曰:「若不各散而歸, 大軍至江陵, 當悉戮餘口。」仲堪將劉系先領二千人隸于佺期, 輒率眾而歸。玄等大懼, 狼狽追仲堪, 至尋陽, 及之。於是仲堪失職, 倚玄為援, 玄等又資仲堪之兵, 雖互相疑阻, 亦不得異。仲堪與佺期以子弟交質, 遂於尋陽結盟, 玄為盟主, 臨壇歃血, 並不受詔, 申理王恭, 求誅劉牢之、譙王尚之等。朝廷深憚之。於是詔仲堪曰:「間以以將軍憑寄失所, 朝野懷憂。然既往之事, 宜其兩忘, 用乃班師回旆, 祗順朝旨, 所以改授方任, 蓋隨時之宜。將軍大義, 誠感朕心, 今還復本位, 即撫所鎮, 釋甲休兵, 則內外寧一, 故遣太常茂具宣乃懷。」仲堪等並奉詔, 各旋所鎮。
頃之。桓玄將討佺期, 先告仲堪云:「今當人沔討除佺期, 已頓兵江口。若見與無貳, 可殺楊廣;若其不然, 便當率軍入江。」仲堪乃執玄兄偉, 遣從弟遹等水軍七千至江西口。玄使郭銓、苻宏擊之, 遹等敗走。玄頓巴陵, 而館其穀。玄又破楊廣於夏口。仲堪既失巴陵之積, 又諸將皆敗, 江陵震駭。城內大飢, 以胡麻為廩。仲堪急召佺期。佺期率眾赴之, 直濟江擊玄, 為玄所敗, 走還襄陽。仲堪出奔酂城, 為玄追兵所獲, 逼令自殺, 死于柞溪, 弟子道獲、參軍羅企生等並被殺。仲堪少奉天師道, 又精心事神, 不吝財賄, 而怠行仁義, 嗇於周急, 及玄來攻, 猶勤請禱。然善取人情, 病者自為診脈分藥, 而用計倚伏煩密, 少於鑒略, 以至於敗。
子簡之, 載喪下都, 葬于丹徒, 遂居墓側。義旗建, 率私僮客隨義軍躡桓玄。玄死, 簡之食其肉。桓振之役, 義軍失利, 簡之沒陣。弟曠之, 有父風, 仕至剡令。
楊佺期, 弘農華陰人, 漢太尉震之後也。曾祖準, 太常。自震至準, 七世有名德。祖林, 少有才望, 值亂沒胡。父亮, 少仕偽朝, 後歸國, 終於梁州刺史, 以貞幹知名。佺期沈勇果勁, 而兄廣及弟思平等皆強獷粗暴。自云門戶承籍, 江表莫比, 有以其門地比王珣者, 猶恚恨, 而時人以其晚過江, 婚宦失類, 每排抑之, 恒慷慨切齒, 欲因事際以逞其志。
佺期少仕軍府。咸康中, 領眾屯成固。苻堅將潘猛距守康回壘, 佺期擊走之, 其眾悉降, 拜廣威將軍、河南太守, 戍洛陽。苻堅將竇衝率眾攻平陽太守張元熙於皇天塢, 佺期擊走之。佺期自湖城入潼關, 累戰皆捷, 斬獲千計, 降九百餘家, 歸於洛陽, 進號龍驤將軍。以病, 改為新野太守, 領建威司馬。遷唐邑太守, 督石頭軍事, 以疾去職。荊州刺史殷仲堪引為司馬, 代江績為南郡相。
仲堪與恆玄舉眾應王恭、庾楷, 仲堪素無戎略, 軍旅之事一委佺期兄弟, 以兵五千人為前鋒, 與桓玄相次而下。至石頭, 恭死, 楷敗, 朝廷未測玄軍, 乃以佺期代郗恢為都督梁雍秦三州諸軍事、雍州刺史。仲堪、玄皆有遷換, 於是俱還尋陽, 結盟不奉詔。俄而朝廷復仲堪本職, 乃各還鎮。
, 玄未奉詔, 欲自為雍州, 以郗恢為廣州。恢懼玄之來, 問於眾, 咸曰:「佺期來者, 誰不戮力!若桓玄來, 恐難與為敵。」既知佺期代己, 乃謀於南陽太守閭丘羨, 稱兵距守。佺期慮事不濟, 乃聲言玄來入沔, 而佺期為前驅。恢眾信之, 無復固志。恢軍散請降, 佺期入府斬閭丘羨, 放恢還都, 撫將士, 恤百姓, 繕修城池, 簡練甲卒, 甚得人情。
佺期、仲堪與桓玄素不穆, 佺期屢欲相攻, 仲堪每抑止之。玄以是告執政, 求廣其所統。朝廷亦欲成其釁隙, 故以桓偉為南蠻校尉。佺期內懷忿懼, 勒兵建牙, 聲云援洛, 欲與仲堪襲玄。仲堪雖外結佺期, 內疑其心, 苦止之, 又遣從弟遹屯北塞以駐之。佺期勢不獨舉, 乃解兵。
隆安三年, 桓玄遂舉兵討佺期, 先攻仲堪。初, 仲堪得玄書, 急召佺期。佺期曰:「江陵無食, 當何以待敵?可來見就, 共守襄陽。」仲堪自以保境全軍, 無緣棄城逆走, 憂佺期不赴, 乃紿之曰:「比來收集, 已有儲矣。」佺期信之, 乃率眾赴焉。步騎八千, 精甲耀日。既至, 仲堪唯以飯餉其軍。佺期大怒曰:「今茲敗矣!」乃不見仲堪。時玄在零口, 佺期與兄廣擊玄。玄畏佺期之銳, 乃渡軍馬頭。明日, 佺期率殷道護等精銳萬人乘艦出戰, 玄距之, 不得進。佺期乃率其麾下數十艦, 直濟江, 徑向玄船。俄而迴擊郭銓, 殆獲銓, 會玄諸軍至, 佺期退走, 餘眾盡沒, 單馬奔襄陽。玄追軍至, 佺期與兄廣俱死之, 傳首京都, 梟於朱雀門。弟思平, 從弟尚保、孜敬, 俱逃于蠻。劉裕起義, 始歸國, 歷位州郡。
孜敬為人剽銳, 果於行事。昔與佺期勸殷仲堪殺殷顗, 仲堪不從, 孜敬拔刃而起, 欲自己出取之, 仲堪苦禁乃止。及為梁州刺史, 常怏怏不滿其志。經襄陽, 見魯宗之侍衛皆佺期之舊也, 孜敬愈憤, 見於辭色。宗之參軍劉千期於座面折之, 因大發怒, 抽劍刺千期立死。宗之表而斬之。思平、尚保後亦以罪誅, 楊氏遂滅。
史臣曰:生靈道斷, 忠貞路絕, 棄彼弊冠, 崇茲新履。牢之事非其主, 抑亦不臣, 功多見疑, 勢陵難信, 而投兵散地, 二三之甚。若夫司牧居愆, 方隅作戾, 口順勤王, 心乖抗節。王恭鯁言時政, 有昔賢之風。國寶就誅, 而晉陽猶起。是以仲堪僥幸, 佺期無狀, 雅志多隙, 佳兵不和, 足以亡身, 不足以靜亂也。
贊曰:孝伯懷功, 牢之總戎。王因起釁, 劉亦慚忠。殷楊乃武, 抽旆爭雄。庾君含怨, 交鬥其中。猗歟群採, 道睽心異。是曰亂階, 非關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