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百十四《載記第十四 苻堅下》

卷一百十四《載記第十四 苻堅下》
苻堅下王猛苻融苻朗
太元七年, 堅饗群臣於前殿, 樂奏賦詩。秦州別駕天水姜平子詩有「丁」字, 直而不曲。堅問其故, 平子曰:「臣丁至剛, 不可以屈, 且曲下者之不正之物, 未足獻也。」堅笑曰:「名不虛行。」因擢為上第。
堅兄法子東海公陽與王猛子散騎侍郎皮謀反, 事洩, 堅問反狀, 陽曰:「《禮》云, 父母之仇, 不同天地。臣父哀公, 死不以罪, 齊襄復九世之仇, 而況臣也!」皮曰:「臣父丞相有佐命之勛, 而臣不免貧餒, 所以圖富也。」堅流涕謂陽曰:「哀公之薨, 事不在朕, 卿寧不知之!」讓皮曰:「丞相臨終, 託卿以十具牛為田, 不聞為卿求位。知子莫若父, 何斯言之徵也!」皆赦不誅, 徙陽于高昌, 皮于朔方之北。苻融以位忝宗正, 不能肅遏奸萌, 上疏請待罪私籓。堅不許。將以融為司徒, 融固辭。堅銳意荊、揚, 將謀入寇, 乃改授融征南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
新平郡獻玉器。初, 堅即偽位, 新平王彫陳說圖讖, 堅大悅, 以彫為太史令。嘗言於堅曰:「謹案讖云:『古月之末亂中州, 洪水大起健西流, 惟有雄子定八州。』此即三祖、陛下之聖諱也。又曰:『當有KI付臣又土, 滅東燕, 破白虜, 氐在中, 華在表。』案圖讖之文, 陛下當滅燕, 平六州。願徙汧、隴諸氐于京師, 三秦大戶置於邊地, 以應圖讖之言。」堅訪之王猛, 猛以彫為左道惑眾, 勸堅誅之。彫臨刑上疏曰:「臣以趙建武四年, 從京兆劉湛學, 明於圖記, 謂臣曰:『新平地古顓頊之墟, 里名曰雞閭。記云, 此里應出帝王寶器, 其名曰延壽寶鼎。顓頊有云, 河上先生為吾隱之于咸陽西北, 吾之孫有KI付臣又土應之。』湛又云:『吾嘗齋于室中, 夜有流星大如半月, 落於此地, 斯蓋是乎!』願陛下誌之, 平七州之後, 出於壬午之年。」至是而新平人得之以獻, 器銘篆書文題之法, 一為天王, 二為王后, 三為三公, 四為諸侯, 五為伯子男, 六為卿大夫, 七為元士。自此已下, 考載文記, 列帝王名臣, 自天子王后, 內外次序, 上應天文, 象紫宮布列, 依玉牒版辭, 不違帝王之數。從上元人皇起, 至中元, 窮於下元, 天地一變, 盡三元而止。堅以彫言有征, 追贈光祿大夫。
幽州蝗, 廣袤千里, 堅遣其散騎常侍劉蘭持節為使者, 發青、冀、幽、并百姓討之。
以苻朗為使持節、都督青徐兗三州諸軍事、鎮東將軍、青州刺史, 以諫議大夫裴元略為陵江將軍、西夷校尉、巴西梓潼二郡太守, 密授規模, 令與王撫備舟師于蜀, 將以入寇。
車師前部王彌窴、鄯善王休密馱朝於堅, 堅賜以朝服, 引見西堂。窴等觀其宮宇壯麗, 儀衛嚴肅, 甚懼, 因請年年貢獻。堅以西域路遙, 不許, 令三年一貢, 九年一朝, 以為永制。窴等請曰:「大宛諸國雖通貢獻, 然誠節未純, 請乞依漢置都護故事。若王師出關, 請為鄉導。」堅於是以驍騎呂光為持節、都督西討諸軍事, 與陵江將軍姜飛、輕騎將軍彭晃等配兵七萬, 以討定西域。苻融以虛秏中國, 投兵萬里之外, 得其人不可役, 得其地不可耕, 固諫以為不可。堅曰:「二漢力不能制匈奴, 猶出師西域。今匈奴既平, 易若摧朽, 雖勞師遠役, 可傳檄而定, 化被昆山, 垂芳千載, 不亦美哉!」朝臣又屢諫, 皆不納。
晉將軍朱綽焚踐沔北屯田, 掠六百餘戶而還。堅引群臣會議, 曰:「吾統承大業垂二十載, 芟夷逋穢, 四方略定, 惟東南一隅未賓王化。吾每思天下不一, 未嘗不臨食輟餔, 今欲起天下兵以討之。略計兵杖精卒, 可有九十七萬, 吾將躬先啟行, 薄伐南裔, 於諸卿意何如?」祕書監朱彤曰:「陛下應天順時, 恭行天罰, 嘯吒則五嶽摧覆, 呼吸則江海絕流, 若一舉百萬, 必有征無戰。晉主自當銜璧輿櫬, 啟顙軍門, 若迷而弗悟, 必逃死江海, 猛將追之, 即可賜命南巢。中州之人, 還之桑梓。然後迴駕岱宗, 告成封禪, 起白雲於中壇, 受萬歲於中嶽, 爾則終古一時, 書契未有。」堅大悅曰:「吾之志也。」左僕射權翼進曰:「臣以為晉未可伐。夫以紂之無道, 天下離心, 八百諸侯不謀而至, 武王猶曰彼有人焉, 迴師止旆。三仁誅放, 然後奮戈牧野。今晉道雖微, 未聞喪德, 君臣和睦, 上下同心。謝安、桓沖, 江表偉才, 可謂晉有人焉。臣聞師克在和, 今晉和矣, 未可圖也。」堅默然久之, 曰:「諸君各言其志。」太子左衛率石越對曰:「吳人恃險偏隅, 不賓王命, 陛下親御六師, 問罪衡、越, 誠合人神四海之望。但今歲鎮星守斗牛, 福德有吳。懸象無差, 弗可犯也。且晉中宗, 籓王耳, 夷夏之情, 咸共推之, 遺愛猶在於人。昌明, 其孫也, 國有長江之險, 朝無昏貳之釁。臣愚以為利用修德, 未宜動師。孔子曰:『遠人不服, 脩文德以來之。』願保境養兵, 伺其虛隙。」堅曰:「吾聞武王伐紂, 逆歲犯星。天道幽遠, 未可知也。昔夫差威陵上國, 而為句踐所滅。仲謀澤洽全吳, 孫皓因三代之業, 龍驤一呼, 君臣面縛, 雖有長江, 其能固乎!以吾之眾旅, 投鞭於江, 足斷其流。」越曰:「臣聞紂為無道, 天下患之。夫差淫虐, 孫皓昏暴, 眾叛親離, 所以敗也。今晉雖無德, 未有斯罪, 深願厲兵積粟以待天時。」群臣各有異同, 庭議者久之。堅曰:「所謂築室于道, 沮計萬端, 吾當內斷於心矣。」群臣出後, 獨留苻融議之。堅曰:「自古大事, 定策者一兩人而已, 群議紛紜, 徒亂人意, 吾當與汝決之」融曰:「歲鎮在斗牛, 吳、越之福, 不可以伐一也。晉主休明, 朝臣用命, 不可以伐二也。我數戰, 兵疲將倦, 有憚敵之意, 不可以伐三也。諸言不可者, 策之上也, 願陛下納之。」堅作色曰:「汝復如此, 天下之事, 吾當誰與言之!今有眾百萬, 資仗如山, 吾雖未稱令主, 亦不為闇劣。以累捷之威, 擊垂亡之寇, 何不克之有乎!吾終不以賊遺子孫, 為宗廟社稷之憂也。」融泣曰:「吳之不可伐昭然, 虛勞大舉, 必無功而反。臣之所憂, 非此而已。陛下寵育鮮卑、羌、羯, 布諸畿甸, 舊人族類, 斥徙遐方。今傾國而去, 如有風塵之變者, 其如宗廟何!監國以弱卒數萬留守京師, 鮮卑、羌、羯攢聚如林, 此皆國之賊也, 我之仇也。臣恐非但徒返而已, 亦未必萬全。臣智識愚淺, 誠不足采;王景略一時奇士, 陛下每擬之孔明, 其臨終之言不可忘也。」堅不納。游于東苑, 命沙門道安同輦。權翼諫曰:「臣聞天子之法駕, 侍中陪乘, 清道而行, 進止有度。三代末主, 或虧大倫, 適一時之情, 書惡來世。故班姬辭輦, 垂美無窮。道安毀形賤士, 不宜參穢神輿。」堅作色曰:「安公道冥至境, 德為時尊。朕舉天下之重, 未足以易之。非公與輦之榮, 此乃朕之顯也。」命翼扶安升輦, 顧謂安曰:「朕將與公南遊吳、越, 整六師而巡狩, 謁虞陵於疑嶺, 瞻禹穴于會稽, 泛長江, 臨滄海, 不亦樂乎!」安曰:「陛下應天御世, 居中土而制四維, 逍遙順時, 以適聖躬, 動則鳴鑾清道, 止則神棲無為, 端拱而化, 與堯、舜比隆, 何為勞身于馳騎, 口倦于經略, 櫛風沐雨。蒙塵野次乎?且東南區區, 地下氣癘, 虞舜游而不返, 大禹適而弗歸, 何足以上勞神駕, 下困蒼生。《詩》云:『惠此中國, 以綏四方。』茍文德足以懷遠, 可不煩寸兵而坐賓百越。」堅曰:「非為地不廣、人不足也, 但思混一六合, 以濟蒼生。天生蒸庶, 樹之君者, 所以除煩去亂, 安得憚勞!朕既大運所鐘, 將簡天心以行天罰。高辛有熊泉之役, 唐堯有丹水之師, 此皆著之前典, 昭之後王。誠如公言, 帝王無省方之文乎?且朕此行也, 以義舉耳, 使流度衣冠之胄, 還其墟墳, 復其桑梓, 止為濟難銓才, 不欲窮兵極武。」安曰:「若鑾駕必欲親動, 猶不願遠涉江、淮, 可暫幸洛陽, 明授勝略, 馳紙檄于丹陽, 開其改迷之路。如其不庭, 伐之可也。」堅不納。先是, 群臣以堅信重道安, 謂安曰:「主上欲有事於東南, 公何不為蒼生致一言也!」故安因此而諫。苻融及尚書原紹、石越等上書面諫, 前後數十, 堅終不從。堅少子中山公詵有寵於堅, 又諫曰:「臣聞季梁在隨, 楚人憚之;宮奇在虞, 晉不窺兵。國有人焉故也。及謀之不用, 而亡不淹歲。前車之覆軌, 後車之明鑒。陽平公, 國之謀主, 而陛下違之;晉有謝安、桓沖, 而陛下伐之。是行也, 臣竊惑焉。」堅曰:「國有元龜。可以決大謀;朝有公卿, 可以定進否。孺子言焉, 將為戮也。」
所司奏劉蘭討蝗幽州, 經秋冬不滅, 請徵下廷尉詔獄。堅曰:「災降自天, 殆非人力所能除也。此自朕之政違所致, 蘭何罪焉!」
明年, 呂光發長安, 堅送于建章宮, 謂光曰:「西戎荒俗, 非禮義之邦。羈縻之道, 服而赦之, 示以中國之威, 導以王化之法, 勿極武窮兵, 過深殘掠。」加鄯善王休密馱使持節、散騎常侍、都督西域諸軍事、寧西將軍, 車師前部王彌窴使持節、平西將軍、西域都護, 率其國兵為光鄉導。
是年, 益州西南夷、海南諸國皆遣使貢其方物。
堅南游灞上, 從容謂群臣曰:「軒轅, 大聖也, 其仁若天, 其智若神, 猶隨不順者從而征之, 居無常所, 以兵為衛, 故能日月所照, 風雨所至, 莫不率從。今天下垂平, 惟東南未殄。朕忝荷大業, 巨責攸歸, 豈敢優游卒歲, 不建大同之業!每思桓溫之寇也, 江東不可不滅。今有勁卒百萬, 文武如林, 鼓行而摧遺晉, 若商風之隕秋籜。朝廷內外, 皆言不可, 吾實未解所由。晉武若信朝士之言而不征吳者, 天下何由一軌!吾計決矣, 不復與諸卿議也。」太子宏進曰:「吳今得歲, 不可伐也。且晉主無罪, 人為之用;謝安、桓沖兄弟皆一方之俊才, 君臣戮力, 阻險長江, 未可圖也。但可厲兵積粟, 以待暴主, 一舉而滅之。今若動而無功, 則威名損於外, 資財竭於內。是故聖王之行師也, 內斷必誠, 然後用之。彼若憑長江以固守, 徙江北百姓於江南, 增城清野, 杜門不戰, 我已疲矣, 彼未引弓。土下氣癘, 不可久留, 陛下將若之何?」堅曰:「往年車騎滅燕, 亦犯歲而捷之。天道幽遠, 非汝所知也。昔始皇之滅六國, 其王豈皆暴乎?且吾內斷於心久矣, 舉必克之, 何為無功!吾方命蠻夷以攻其內, 精甲勁兵以攻其外, 內外如此, 安有不克!」道安曰:「太子之言是也, 願陛下納之。」堅弗從。冠軍慕容垂言於堅曰:「陛下德侔軒、唐, 功高湯、武, 威澤被于八表, 遠夷重譯而歸。司馬昌明因餘燼之資, 敢距王命, 是而不誅, 法將安措!孫氏跨僭江東, 終併於晉, 其勢然也。臣聞小不敵大, 弱不御彊, 況大秦之應符, 陛下之聖武, 彊兵百萬, 韓、白盈朝, 而令其偷魂假號, 以賊虜遺子孫哉!《詩》云:『築室于道謀, 是用不潰于成。』陛下內斷神謀足矣, 不煩廣訪朝臣以亂聖慮。昔晉武之平吳也, 言可者張、杜數賢而已, 若採群臣之言, 豈能建不世之功!諺云憑天俟時, 時已至矣, 其可已乎!」堅大悅, 曰:「與吾定天下者, 其惟卿耳。」賜帛五百匹。
彗星掃東井。自堅之建元十七年四月, 長安有水影, 遠觀若水, 視地則見人, 至是則止。堅惡之。上林竹死, 洛陽地陷。
晉車騎將軍桓沖率眾十萬伐堅, 遂攻襄陽。遣前將軍劉波、冠軍桓石虔、振威桓石民攻沔北諸城;輔國楊亮伐蜀, 攻拔伍城, 進攻涪城, 龍驤胡彬攻下蔡;鷹揚郭銓攻武當;沖別將攻萬歲城, 拔之。堅大怒, 遣其子征南睿及冠軍慕容垂、左衛毛當率步騎五萬救襄陽, 揚武張崇救武當, 後將軍張蠔、步兵校尉姚萇救涪城。睿次新野, 垂次鄧城。王師敗張崇于武當, 掠二千餘戶而歸。睿遣垂及驍騎石越為前鋒, 次于沔水。垂、越夜命三軍人持十炬火, 繫炬于樹枝, 光照十數里中。沖懼, 退還上明。張蠔出斜谷, 楊亮亦引兵退歸。
堅下書悉發諸州公私馬, 人十丁遣一兵。門在灼然者, 為崇文義從。良家子年二十已下, 武藝驍勇, 富室材雄者, 皆拜羽林郎。下書期克捷之日, 以帝為尚書左僕射, 謝安為吏部尚書, 桓沖為侍中, 並立第以待之。良家子至者三萬餘騎。其秦州主簿金城趙盛之為建威將軍、少年都統。遣征南苻融、驃騎張蠔、撫軍苻方、衛軍梁成、平南慕容暐、冠軍慕容垂率步騎二十五萬為前鋒。堅發長安, 戎卒六十餘萬, 騎二十七萬, 前後千里, 旗鼓相望。堅至項城, 涼州之兵始達咸陽, 蜀漢之軍順流而下, 幽、冀之眾至於彭城, 東西萬里, 水陸齊進。運漕萬艘, 自河入石門, 達于汝、潁。
融等攻陷壽春, 執晉平虜將軍徐元喜、安豐太守王先。垂攻陷鄖城, 害晉將軍王太丘。梁成與其揚州刺史王顯、弋陽太守王詠等率眾五萬, 屯于洛澗, 柵淮以遏東軍。成頻敗王師。晉遣都督謝石、徐州刺史謝玄、豫州刺史桓伊、輔國謝琰等水陸七萬, 相繼距融, 去洛澗二十五里, 憚成不進。龍驤將軍胡彬先保硤石, 為融所逼, 糧盡, 詐揚沙以示融軍, 潛遣使告石等曰:「今賊盛糧盡, 恐不見大軍。」融軍人獲而送之。融乃馳使白堅曰:「賊少易俘, 但懼其越逸, 宜速進眾軍, 掎禽賊帥。」堅大悅, 恐石等遁也, 捨大軍于項城, 以輕騎八千兼道赴之, 令軍人曰:「敢言吾至壽春者拔舌。」故石等弗知。晉龍驤將軍劉牢之率勁卒五千, 夜襲梁成壘, 克之, 斬成及王顯、王詠等十將, 士卒死者萬五千。謝石等以既敗梁成, 水陸繼進。堅與苻融登城而望王師, 見部陣齊整, 將士精銳, 又北望八公山上草木, 皆類人形, 顧謂融曰:「此亦勍敵也, 何謂少乎!」憮然有懼色。初, 朝廷聞堅入寇, 會稽王道子以威儀鼓吹求助於鐘山之神, 奉以相國之號。及堅之見草木狀人, 若有力焉。
堅遣其尚書朱序說石等以眾盛, 欲脅而降之。序詭謂石曰:「若秦百萬之眾皆至, 則莫可敵也。及其眾軍未集, 宜在速戰。若挫其前鋒, 可以得志。」石聞堅在壽春也, , 謀不戰以疲之。謝琰勸從序言, 遣使請戰, 許之。時張蠔敗謝石于肥南, 謝玄、謝琰勒卒數萬, 陣以待之。蠔乃退, 列陣逼肥水。王師不得渡, 遣使謂融曰:「君懸軍深入, 置陣逼水, 此持久之計, 豈欲戰者乎?若小退師, 令將士周旋, 僕與君公緩轡而觀之, 不亦美乎!」融於是麾軍卻陣, 欲因其濟水, 覆而取之。軍遂奔退, 制之不可止。融馳騎略陣, 馬倒被殺, 軍遂大敗。王師乘勝追擊, 至于青岡, 死者相枕。堅為流矢所中, 單騎遁還於淮北, 飢甚, 人有進壺飧豚髀者, 堅食之, 大悅, 曰:「昔公孫豆粥何以加也!」使賜帛十匹, 綿十斤。辭曰:「臣聞白龍厭天池之樂而見困豫且, 陛下目所睹也, 耳所聞也。今蒙塵之難, 豈自天乎!且妄施不為惠, 妄受不為忠。陛下, 臣之父母也, 安有子養而求報哉!」弗顧而退。堅大慚, 顧謂其夫人張氏曰:「朕若用朝臣之言, 豈見今日之事邪!當何面目復臨天下乎?」潸然流涕而去。聞風聲鶴唳, 皆謂晉師之至。其僕射張天錫、尚書朱序及徐元喜等皆歸順。初, 諺言「堅不出項」, 群臣勸堅停項, 為六軍聲鎮, 堅不從, 故敗。
諸軍悉潰, 惟慕容垂一軍獨全, 堅以千餘騎赴之。垂子寶勸垂殺堅, 垂不從, 乃以兵屬堅。初, 慕容暐屯鄖城, 姜成等守漳口, 晉隨郡太守夏侯澄攻姜成, 斬之, 暐棄其眾奔還。堅收離集散, 比至洛陽, 眾十餘萬, 百官威儀軍容粗備。未及關而垂有貳志, 說堅請巡撫燕、岱, 并求拜墓, 堅許之。權翼固諫以為不可, 堅不從。尋懼垂為變, 悔之, 遣驍騎石越率卒三千戍鄴, 驃騎張蠔率羽林五千戍并州, 留兵四千配鎮軍毛當戍洛陽。堅至自淮南, 次于長安東之行宮, 哭苻融而後入, 告罪于其太廟, 赦殊死已下, 文武增位一級, 厲兵課農, 存恤孤老, 諸士卒不返者皆復其家終世。贈融大司馬, 謚曰哀公。
衛軍從事中郎丁零、翟斌反于河南, 長樂公苻丕遣慕容垂及苻飛龍討之。垂南結丁零, 殺飛龍, 盡坑其眾。豫州牧、平原公苻暉遣毛當擊翟斌, 為斌所敗, 當死之。垂子農亡奔列人, 招集群盜, 眾至萬數千。丕遣石越擊之, 為農所敗, 越死之。垂引丁零、烏丸之眾二十餘萬, 為飛梯地道以攻鄴城。
慕容暐弟燕故濟北王泓先為北地長史, 聞垂攻鄴, 亡命奔關東, 收諸馬牧鮮卑, 眾至數千, 還屯華陰。慕容暐乃潛使諸弟及宗人起兵於外。堅遣將軍強永率騎擊之, 為泓所敗, 泓眾遂盛, 自稱使持節、大都督陜西諸軍事、大將軍、雍州牧、濟北王, 推叔父垂為丞相、都督陜東諸軍事、領大司馬、冀州牧、吳王。
堅謂權翼曰:「吾不從卿言, 鮮卑至是。關東之地, 吾不復與之爭, 將若泓何?」翼曰:「寇不可長。慕容垂正可據山東為亂, 不暇近逼。今暐及宗族種類盡在京師, 鮮卑之眾布於畿甸, 實社稷之元憂, 宜遣重將討之。」堅乃以廣平公苻熙為使持節、都督雍州雜戎諸軍事、鎮東大將軍、雍州刺史, 鎮蒲阪。征苻睿為都督中外諸軍事、衛大將軍、司隸校尉、錄尚書事, 配兵五萬以左將軍竇衝為長史, 龍驤姚萇為司馬, 討泓於華澤。平陽太守慕容沖起兵河東, 有眾二萬, 進攻蒲阪, 堅命竇衝討之。苻睿勇果輕敵, 不恤士眾。泓聞其至也, , 率眾將奔關東, 睿馳兵要之。姚萇諫曰:「鮮卑有思歸之心, 宜驅令出關, 不可遏也。」睿弗從, 戰于華澤, 睿敗績, 被殺。堅大怒。萇懼誅, 遂叛。竇衝擊慕容沖於河東, 大破之, 沖率騎八千奔于泓軍。泓眾至十餘萬, 遣使謂堅曰:「秦為無道, 滅我社稷。今天誘其衷, 使秦師傾敗, 將欲興復大燕。吳王已定關東, 可速資備大駕, 奉送家兄皇帝並宗室功臣之家。泓當率關中燕人, 翼衛皇帝, 還返鄴都, 與秦以武牢為界, 分王天下, 永為鄰好, 不復為秦之患也。鉅鹿公輕戇銳進, 為亂兵所害, 非泓之意。」堅大怒, 召慕容暐責之曰:「卿父子干紀僭亂, 乖逆人神, 朕應天行神, 盡兵勢而得卿。卿非改迷歸善, 而合宗蒙宥, 兄弟布列上將、納言, 雖曰破滅, 其實若歸。奈何因王師小敗, 便猖悖若此!垂為長蛇於關東, 泓、沖稱兵內侮。泓書如此, 卿欲去者, 朕當相資。卿之宗族, 可謂人面獸心, 殆不可以國士期也。」暐叩頭流血, 泣涕陳謝。堅久之曰:「《書》云, 父子兄弟無相及也。卿之忠誠, 實簡朕心, 此自三豎之罪, 非卿之過。」復其位而待之如初。命暐以書招喻垂及泓、沖, 使息兵還長安, 恕其反叛之咎。而暐密遣使者謂泓曰:「今秦數已終, 長安怪異特甚, 當不復能久立。吾既籠中之人, 必無還理。昔不能保守宗廟, 致令傾喪若斯, 吾罪人也, 不足復顧吾之存亡。社稷不輕, 勉建大業, 以興復為務。可以吳王為相國, 中山王為太宰、領大司馬, 汝可為大將軍、領司徒, 承制封拜。聽吾死問, 汝使即尊位。」泓於是進向長安, 改年曰燕興。是時鬼夜哭, 三旬而止。
堅率步騎二萬討姚萇于北地, 次于趙氏塢, 使護軍楊璧游騎三千, 斷其奔路, 右軍徐成、左軍竇衝、鎮軍毛盛等屢戰敗之, 仍斷其運水之路。馮翊游欽因淮南之敗, 聚眾數千, 保據頻陽, 遣軍運水及粟, 以饋姚萇, 楊璧盡獲之。萇軍渴甚, 遣其弟鎮北尹買率勁卒二萬決堰。竇沖率眾敗其軍于鸛雀渠, 斬尹買及首級萬三千。萇眾危懼, 人有渴死者。俄而降雨於萇營, 營中水三尺, 周營百步之外, 寸餘而已, 於是萇軍大振。堅方食, 去案怒曰:「天其無心, 何故降澤賊營!」萇又東引慕容泓為援。
泓謀臣高蓋、宿勤崇等以泓德望後沖, 且持法苛峻, 乃殺泓, 立沖為皇太弟, 承制行事, 自相署置。
姚萇留其弟征虜緒守楊渠川大營, 率眾七萬來攻堅。堅遣楊璧等擊之, 為萇所敗, 獲楊璧、毛盛、徐成及前軍齊午等數十人, 皆禮而遣之。
苻暉率洛陽、陜城之眾七萬歸于長安。益州刺史王廣遣將軍王蠔率蜀漢之眾來赴難。堅聞慕容沖去長安二百餘里, 引師而歸, 使撫軍苻方戍驪山, 拜苻暉使持節、散騎常侍、都督中外諸軍事、車騎大將軍、司隸校尉、錄尚書, 配兵五萬距沖, 河間公苻琳為中軍大將軍, 為暉後繼。沖乃令婦人乘牛馬為眾, 揭竿為旗, 揚土為塵, 督厲其眾, 晨攻暉營于鄭西。暉出距戰, 沖揚塵鼓噪, 暉師敗績。堅又以尚書姜宇為前將軍, 與苻琳率眾三萬, 擊沖于灞上, 為沖所敗, 宇死之, 琳中流矢, 沖遂據阿房城。初, 堅之滅燕, 沖姊為清河公主, 年十四, 有殊色, 堅納之, 寵冠後庭。沖年十二, 亦有龍陽之姿, 堅又幸之。姊弟專寵, 宮人莫進。長安歌之曰:「一雌復一雄, 雙飛入紫宮。」咸懼為亂。王猛切諫, 堅乃出沖。長安又謠曰:「鳳皇鳳皇止阿房。」堅以鳳皇非梧桐不棲, 非竹實不食, 乃植桐竹數十萬株于阿房城以待之。沖小字鳳皇, 至是, 終為堅賊, 入止阿房城焉。
晉西中郎將桓石虔進據魯陽, 遣河南太守高茂北戍洛陽。晉冠軍謝玄次于下邳, 徐州刺史趙遷棄彭城奔還。玄前鋒張願追遷及於碭山, 轉戰而免。玄進據彭城。
時呂光討平西域三十六國, 所獲珍寶以萬萬計。堅下書以光為使持節、散騎常侍、都督玉門以西諸軍事、安西將軍、西域校尉, 進封順鄉侯, 增邑一千戶。
劉牢之伐兗州, 堅刺史張崇棄鄄城奔于慕容垂。牢之遣將軍劉襲追崇, 戰于河南, 斬其東平太守楊光而退。牢之遂據鄄城。
慕容沖進逼長安, 堅登城觀之, 歎曰:「此虜何從出也?其彊若斯!」大言責沖曰:「爾輩群奴正可牧牛羊, 何為送死!」沖曰:「奴則奴矣, 既厭奴苦, 復欲取爾見代。」堅遣使送錦袍一領遺沖, 稱詔曰:「古人兵交, 使在其間。卿遠來草創, 得無勞乎?今送一袍, 以明本懷。朕於卿恩分如何, 而於一朝忽為此變!」沖命詹事答之, 亦稱「皇太弟有令:孤今心在天下, 豈顧一袍小惠。茍能知命, 便可君臣束手, 早送皇帝, 自當寬貸苻氏, 以酬曩好, 終不使既往之施獨美於前」。堅大怒曰:「吾不用王景略、陽平公之言, 使白虜敢至於此。」
苻丕在鄴糧竭, 馬無草, 削松木而食之。會丁零叛慕容垂, 垂引師去鄴, 始具西問, 知苻睿等喪敗, 長安危逼, 乃遣其陽平太守邵興率騎一千, 將北引重合侯苻謨、高邑侯苻亮、阜城侯苻定於常山, 固安侯苻鑒、中山太守王兗于中山, 以為己援。垂遣將軍張崇要興, 獲之于襄國南。又遣其參軍封孚西引張蠔、并州刺史王騰于晉陽, 蠔、騰以眾寡不赴。丕進退路窮, 乃謀於群僚。司馬楊膺唱歸順之計, 丕猶未從。會晉遣濟北太守丁匡據碻磝, 濟陽太守郭滿據滑臺, 將軍顏肱、劉襲次于河北, 丕遣將軍桑據距之, 為王師所敗。襲等進攻黎陽, 克之。丕懼, 乃遣從弟就與參軍焦逵請救于謝玄。丕書稱假途求糧, 還赴國難, 須軍援既接, 以鄴與之, 若西路不通, 長安陷沒, 請率所領保守鄴城。乃羈縻一方, 文降而已。逵與參軍姜讓密謂楊膺曰:「今禍難如此, 京師阻隔, 吉凶莫審, 密邇寇仇, 三軍罄絕, 傾危之甚, 朝不及夕。觀公豪氣不除, 非救世之主, 既不能竭盡誠款, 速致糧援, 方設兩端, 必無成也。今日之殆, 疾於轉機, 不容虛設, 徒成反覆。宜正書為表, 以結殷勤。若王師之至, 必當致身。如其不從, 可逼縛與之。茍不義服, 一人力耳。古人行權, 寧濟為功, 況君侯累葉載德, 顯祖初著名於晉朝, 今復建崇勛, 使功業相繼, 千載一時, 不可失也。」膺素輕丕, 自以力能逼之, 乃改書而遣逵等, 并遣濟南毛蜀、毛鮮等分房為任於晉。
堅遣鴻臚郝稚徵處士王嘉于到獸山。既至, 堅每日召嘉與道安於外殿, 動靜咨問之。慕容暐入見東堂, 稽首謝曰:「弟沖不識義方, 孤背國恩, 臣罪應萬死。陛下垂天地之容, 臣蒙更生之惠。臣二子昨婚, 明當三日, 愚欲暫屈鑾駕, 幸臣私第。」堅許之。暐出, 嘉曰:「椎蘆作蘧蒢, 不成文章, 會天大雨, 不得殺羊。」堅與群臣莫之能解。是夜大雨, 晨不果出。初, 暐之遣諸弟起兵於外也, 堅防守甚嚴, 謀應之而無因。時鮮卑在城者猶有千餘人, 暐乃密結鮮卑之眾, 謀伏兵請堅, 因而殺之。令其豪帥悉羅騰、屈突鐵侯等潛告之曰:「官今使侯外鎮, 聽舊人悉隨, 可於某日會集某處。」鮮卑信之。北部人突賢與其妹別, 妹為左將軍竇衝小妻, 聞以告衝, 請留其兄。衝馳入白堅, 堅大驚, 召騰問之, 騰具首服。堅乃誅暐父子及其宗族, 城內鮮卑無少長及婦女皆殺之。
慕容垂復圍鄴城。焦逵既至, 朝廷果欲征丕任子, 然後出師。逵固陳丕款誠無貳, 并宣楊膺之意, 乃遣劉牢之等率眾二萬, 水陸運漕救鄴。
時長安大饑, 人相食, 諸將歸而吐肉以飴妻子。
慕容沖僭稱尊號于阿房, 改年更始。堅與沖戰, 各有勝負。嘗為沖軍所圍, 殿中上將軍鄧邁、左中郎將鄧綏、尚書郎鄧瓊相謂曰:「吾門世荷榮寵, 先君建殊功於國家, 不可不立忠效節, 以成先君之志。且不死君難者, 非丈夫也。」於是與毛長樂等蒙獸皮, 奮矛而擊沖軍。沖軍潰, 堅獲免, 嘉其忠勇, 並拜五校, 加三品將軍, 賜爵關內侯。沖又遣其尚書令高蓋率眾夜襲長安, 攻陷南門, 入于南城。左將軍竇衝、前禁將軍李辯等擊敗之, 斬首千八百級, 分其尸而食之。堅尋敗沖于城西, 追奔至於阿城。諸將請乘勝入城, 堅懼為沖所獲, 乃擊金以止軍。
是時劉牢之至枋頭。征東參軍徐義、宦人孟豐告苻丕, 楊膺、姜讓等謀反, 丕收膺、讓戮之。牢之以丕自相屠戮, 盤桓不進。
苻暉屢為沖所敗, 堅讓之曰:「汝, 吾之子也, 擁大眾, 屢為白虜小兒所摧, 何用生為!」暉憤恚自殺。關中堡壁三千餘所, 推平遠將軍馮翊、趙敖為統主, 相率結盟, 遣兵糧助堅。左將軍茍池、右將軍俱石子率騎五千, 與沖爭麥, 戰于驪山, 為沖所敗, 池死之, 石子奔鄴。堅大怒, 復遣領軍楊定率左右精騎二千五百擊沖, 大敗之, 俘掠鮮卑萬餘而還。堅怒, 悉坑之。定果勇善戰, 沖深憚之, 遂穿馬埳以自固。
劉牢之至鄴, 慕容垂北如新城。鄴中饑甚, 丕率鄴城之眾就晉穀于枋頭。牢之入屯鄴城。慕容垂軍人飢甚, 多奔中山, 幽、冀人相食。初, 關東謠曰:「幽州, 生當滅。若不滅, 百姓絕。」, 垂之本名。與丕相持經年, 百姓死幾絕。
先是, 姚萇攻新平, 新平太守茍輔將降之, 郡人遼西太守馮傑、蓮勺令馮翊等諫曰:「天下喪亂, 忠臣乃見。昔田單守一城而存齊, 今秦之所有, 猶連州累鎮, 郡國百城。臣子之於君父, 盡心焉, 盡力焉, 死而後已, 豈宜貳哉!」輔大悅, 於是憑城固守。萇為土山地道, 輔亦為之。或戰山峰, 萇眾死者萬有餘人。輔乃詐降, 萇將入, 覺之, 引眾而退。輔馳出擊之, 斬獲萬計。至是, 糧竭矢盡, 外救不至, 萇遣吏謂輔曰:「吾方以義取天下, 豈仇忠臣乎?卿但率見眾男女還長婁, 吾須此城置鎮。」輔以為然, 率男女萬五千口出城, 萇圍而坑之, 男女無遺。初, 石季龍末, 清河崔悅為新平相, 為郡人所殺。悅子液後仕堅, 為尚書郎, 自表父仇不同天地, 請還冀州。堅愍之, 禁錮新平人, 缺其城角以恥之。新平酋望深以為慚, 故相率距萇, 以立忠義。
時有群烏數萬, 翔鳴于長安城上, 其聲甚悲, 占者以為斗羽不終年, 有甲兵入城之象。沖率眾登城, 堅身貫甲胄, 督戰距之, 飛矢滿身, 血流被體。時雖兵寇危逼, 馮翊諸堡壁猶有負糧冒難而至者, 多為賊所殺。堅謂之曰:「聞來者率不善達, 誠是忠臣赴難之義。當今寇難殷繁, 非一人之力所能濟也。庶明靈有照, 禍極災返, 善保誠順, 為國自愛, 蓄糧厲甲, 端聽師期, 不可徒喪無成, 相隨獸口。」三輔人為沖所略者, 咸遣使告堅, 請放火以為內應。堅曰:「哀諸卿忠誠之意也, 何復已已。但時運圮喪, 恐無益於國, 空使諸卿坐自夷滅, 吾所不忍也。且吾精兵若獸, 利器如霜, 而衄於烏合疲鈍之賊, 豈非天也!宜善思之。」眾固請曰:「臣等不愛性命, 投身為國, 若上天有靈, 單誠或冀一濟, 沒無遺恨矣。」堅遣騎七百應之。而沖營放火者為風焰所燒, 其能免者十有一二。堅深痛之, 身為設祭而招之曰:「有忠有靈, 來就此庭。歸汝先父, 勿為妖形。」歔欷流涕, 悲不自勝。眾咸相謂曰:「至尊慈恩如此, 吾等有死無移。」沖毒暴關中, 人皆流散, 道路斷絕, 千里無煙。堅以甘松護軍仇騰為馮翊太守, 加輔國將軍, 與破虜將軍蜀人蘭犢慰勉馮翊諸縣之眾。眾咸曰:「與陛下同死共生, 誓無有貳。」
每夜有周城大呼曰:「楊定健兒應屬我, 宮殿臺觀應坐我, 父子同出不共汝。」且尋而不見人跡。城中有書曰《古符傳賈錄》, 載「帝出五將久長得」。先是, 又謠曰:「堅入五將山長得。」堅大信之, 告其太子宏曰:「脫如此言, 天或導予。今留汝兼總戎政, 勿與賊爭利, 朕當出隴收兵運糧以給汝。天其或者正訓予也。」於是遣衛將軍楊定擊沖于城西, 為沖所擒。堅彌懼, 付宏以後事, 將中山公詵、張夫人率騎數百出如五將, 宣告州郡, 期以孟冬救長安。宏尋將母妻宗室男女數千騎出奔, 百僚逃散。慕容沖入據長安, 從兵大掠, 死者不可勝計。
, 秦之未亂也, 關中土然, 無火而煙氣大起, 方數十里中, 月餘不滅。堅每臨聽訟觀, 令百姓有怨者舉煙于城北, 觀而錄之。長安為之語曰:「欲得必存當舉煙。」又為謠曰:「長鞘馬鞭擊左股, 太歲南行當復虜。」秦人呼鮮卑為白虜。慕容垂之起於關東, 歲在癸末。堅之分氐戶於諸鎮也, 趙整因侍, 援琴而歌曰:「阿得脂, 阿得脂, 博勞舊父是仇綏, 尾長翼短不能飛, 遠徙種人留鮮卑, 一旦緩急語阿誰!」堅笑而不納。至是, 整言驗矣。
堅至五將山, 姚萇遣將軍吳忠圍之。堅眾奔散, 獨侍御十數人而已。神色自若, 坐而待之, 召宰人進食。俄而忠至, 執堅以歸新平, 幽之於別室。萇求傳國璽於堅曰:「萇次膺符歷, 可以為惠。」堅瞋目叱之曰:「小羌乃敢干逼天子, 豈以傳國璽授汝羌也, 圖緯符命, 何所依據?五胡次序, 無汝羌名。違天不祥, 其能久乎!璽已送晉, 不可得也。」萇又遣尹緯說堅, 求為堯、舜禪代之事。堅責緯曰:「禪代者, 聖賢之事。姚萇叛賊, 奈何擬之古人!」堅既不許萇以禪代, 罵而求死, 萇乃縊堅于新平佛寺中, 時年四十八。中山公詵及張夫人並自殺。是歲太元十年也。
宏之奔也, 歸其南秦州刺史楊璧于下辯, 璧距之, 乃奔武翥氐豪強熙, 假道歸順, 朝廷處宏于江州。宏歷位輔國將軍。桓玄篡位, 以宏為梁州刺史。義熙初, 以謀叛被誅。
, 堅彊盛之時, 國有童謠云:「河水清復清, 苻詔死新城。」堅聞而惡之, 每征伐, 戒軍候云:「地有名新者避之。」時又童謠云:「阿堅連牽三十年, 若後欲敗當在江、淮間。」堅在位二十七年, 因壽春之敗, 其國大亂, 後二年, 竟死於新平佛寺, 咸應謠言矣。丕僭號, 偽追謚堅曰世祖宣昭皇帝。
王猛, 字景略, 北海劇人也, 家于魏郡。少貧賤, 以鬻畚為業。嘗貨畚于洛陽, 乃有一人貴買其畚, 而云無直, 自言:「家去此無遠, 可隨我取直。」猛利其貴而從之, 行不覺遠, 忽至深山, 見一父老, 鬚髮皓然, 踞胡床而坐, 左右十許人, 有一人引猛進拜之。父老曰:「王公何緣拜也!」乃十倍償畚直, 遣人送之。猛既出, 顧視, 乃嵩高山也。
猛瑰姿俊偉。博學好兵書, 謹重嚴毅, 氣度雄遠, 細事不干其慮, 自不參其神契, 略不與交通, 是以浮華之士咸輕而笑之。猛悠然自得, 不以屑懷。少游於鄴都, 時人罕能識也。惟徐統見而奇之, 召為功曹。遁而不應, 遂隱于華陰山。懷佐世之志, 希龍顏之主, 斂翼待時, 候風雲而後動。桓溫入關, 猛被褐而詣之, 一面談當世之事, 捫虱而言, 旁若無人。溫察而異之, 問曰:「吾奉天子之命, 率銳師十萬, 杖義討逆, 為百姓除殘賊, 而三秦豪傑未有至者何也?」猛曰:「公不遠數千里, 深入寇境, 長安咫尺而不渡灞水, 百姓未見公心故也, 所以不至。」溫默然無以酬之。溫之將還, 賜猛車馬, 拜高官督護, 請與俱南。猛還山咨師, 師曰:「卿與桓溫豈並世哉!在此自可富貴, 何為遠乎!」猛乃止。
苻堅將有大志, 聞猛名, 遣呂婆樓招之, 一見便若平生。語及廢興大事, 異符同契, 若玄德之遇孔明也。及堅僭位, 以猛為中書侍郎。時始平多枋頭西歸之人, 豪右縱橫, 劫盜充斥, 乃轉猛為始平令。猛下車, 明法峻刑, 澄察善惡, 禁勒彊豪。鞭殺一吏, 百姓上書訟之, 有司劾奏, 檻車徵下廷尉詔獄。堅親問之, 曰:「為政之體, 德化為先, 蒞任未幾而殺戮無數, 何其酷也!」猛曰:「臣聞宰寧國以禮, 治亂邦以法。陛下不以臣不才, 任臣以劇邑, 謹為明君翦除兇猾。始殺一姦, 餘尚萬數, 若以臣不能窮殘盡暴, 肅清軌法者, 敢不甘心鼎鑊, 以謝孤負。酷政之刑, 臣實未敢受之。」堅謂群臣曰:「王景略固是夷吾、子產之儔也。」於是赦之。
遷尚書左丞、咸陽內史、京兆尹。未幾, 除吏部尚書、太子詹事, 又遷尚書左僕射、輔國將軍、司隸校尉, 加騎都尉, 居中宿衛。時猛年三十六, 歲中五遷, 權傾內外, 宗戚舊臣皆害其寵。尚書仇騰、丞相長史席寶數譖毀之, 堅大怒, 黜騰為甘松護軍, 寶白衣領長史。爾後上下咸服, 莫有敢言。頃之, 遷尚書令、太子太傅, 加散騎常侍。猛頻表累讓, 堅竟不許。又轉司徒、錄尚書事, 餘如故。猛辭以無功, 不拜。
後率諸軍討慕容暐, 軍禁嚴明, 師無私犯。猛之未至鄴也, 劫盜公行, 及猛之至, 遠近帖然, 燕人安之。軍還, 以功進封清河郡侯, 賜以美妾五人, 上女妓十二人, 中妓三十八人, 馬百匹, 車十乘。猛上疏固辭不受。
時既留鎮冀州, 堅遣猛於六州之內聽以便宜從事, 簡召英俊, 以補關東守宰, 授訖, 言臺除正。居數月, 上疏曰:「臣前所以朝聞夕拜, 不顧艱虞者, 正以方難未夷, 軍機權速, 庶竭命戎行, 甘驅馳之役, 敷宣皇威, 展筋骨之效, 故FC俛從事, 叨據負乘, 可謂恭命於濟時, 俟太平於今日。今聖德格于皇天, 威靈被于八表, 弘化已熙, 六合清泰, 竊敢披貢丹誠, 請避賢路。設官分職, 各有司存, 豈應孤任愚臣, 以速傾敗!東夏之事, 非臣區區所能康理, 願徙授親賢, 濟臣顛墜。若以臣有鷹犬微勤, 未忍捐棄者, 乞待罪一州, 效盡力命。徐方始賓, 淮、汝防重, 六州處分, 府選便宜, 輒以悉停。督任弗可虛曠, 深願時降神規。」堅不許, 遣其侍中梁讜詣鄴喻旨, 猛乃視事如前。
俄入為丞相、中書監、尚書令、太子太傅、司隸校尉, 持節、常侍、將軍、侯如故。稍加都督中外諸軍事。猛表讓久之。堅曰:「卿昔螭蟠布衣, 朕龍潛弱冠, 屬世事紛紜, 厲士之際, 顛覆厥德。朕奇卿於暫見, 擬卿為臥龍, 卿亦異朕於一言, 回《考槃》之雅志, 豈不精契神交, 千載之會!雖傅巖入夢, 姜公悟兆, 今古一時, 亦不殊也。自卿輔政, 幾將二紀, 內釐百揆, 外蕩群凶, 天下向定, 彞倫始敘。朕且欲從容於上, 望卿勞心於下, 弘濟之務, 非卿而誰!」遂不許。其後數年, 復授司徒。猛復上疏曰:「臣聞乾象盈虛, 惟后則之;位稱以才, 官非則曠。鄭武翼周, 仍世載詠;王叔昧寵, 政替身亡, 斯則成敗之殷監, 為臣之炯戒。竊惟鼎宰崇重, 參路太階, 宜妙盡時賢, 對揚休命。魏祖以文和為公, 貽笑孫后;千秋一言致相, 匈奴吲之。臣何庸狷, 而應斯舉!不但取嗤鄰遠, 實令為虜輕秦。昔東野窮馭, 顏子知其將弊。陛下不復料度臣之才力, 私懼敗亡是及。且上虧憲典, 臣何顏處之!雖陛下私臣, 其如天下何!願回日月之鑒, 矜臣後悔, 使上無過授之謗, 臣蒙覆燾之恩。」堅竟不從。猛乃受命。軍國內外萬機之務, 事無巨細, 莫不歸之。
猛宰政公平, 流放尸素, 拔幽滯, 顯賢才, 外修兵革, 內綜儒學, 勸課農桑, 教以廉恥, 無罪而不刑, 無才而不任, 庶績咸熙, 百揆時敘。於是兵彊國富, 垂及升平, 猛之力也。堅嘗從容謂猛曰:「卿夙夜匪懈, 憂勤萬機, 若文王得太公, 吾將優游以卒歲。」猛曰:「不圖陛下知臣之過, 臣何足以擬古人!」堅曰:「以吾觀之, 太公豈能過也。」常敕其太子宏、長樂公丕等曰:「汝事王公, 如事我也。」其見重如此。
廣平麻思流寄關右, 因母亡歸葬, 請還冀州。猛謂思曰:「便可速裝, 是暮已符卿發遣。」及始出關, 郡縣已被符管攝。其令行禁整, 事無留滯, 皆此類也。性剛明清肅, 於善惡尤分。微時一餐之惠, 睚柴之忿, 靡不報焉, 時論頗以此少之。
其年寢疾, 堅親祈南北郊、宗廟、社稷, 分遣侍臣禱河嶽諸祀, 靡不周備。猛疾未瘳, 乃大赦其境內殊死已下。猛疾甚, 因上疏謝恩, 并言時政, 多所弘益。堅覽之流涕, 悲慟左右。及疾篤, 堅親臨省病, 問以後事。猛曰:「晉雖僻陋吳、越, 乃正朔相承。親仁善鄰, 國之寶也。臣沒之後, 願不以晉為圖。鮮卑、羌虜, 我之仇也, 終為人患, 宜漸除之, 以便社稷。」言終而死, 時年五十一。堅哭之慟。比斂, 三臨, 謂太子宏曰:「天不欲使吾平一六合邪?何奪吾景略之速也!」贈侍中, 丞相餘如故。給東園溫明秘器, 帛三千匹, 穀萬石。謁者僕射監護喪事, 葬禮一依漢大將軍故事。謚曰武侯。朝野巷哭三日。
苻融, 字博休, 堅之季弟也。少而岐嶷夙成, 魁偉美姿度。健之世封安樂王, 融上疏固辭, 健深奇之, 曰:「且成吾兒箕山之操。」乃止。苻生愛其器貌, 常侍左右, 未弱冠便有台輔之望。長而令譽彌高, 為朝野所屬。堅僭號, 拜侍中, 尋除中軍將軍。融聰辯明慧, 下筆成章, 至於談玄論道, 雖道安無以出之。耳聞則誦, 過目不忘, 時人擬之王粲。嘗著《浮圖賦》, 壯麗清贍, 世咸珍之。未有升高不賦, 臨喪不誄, 朱彤、趙整等推其妙速。旅力雄勇, 騎射擊刺, 百夫之敵也。銓綜內外, 刑政脩理, 進才理滯, 王景略之流也。尤善斷獄, 姦無所容, 故為堅所委任。
後為司隸校尉。京兆人董豐游學三年而返, 過宿妻家, 是夜妻為賊所殺。妻兄疑豐殺之, 送豐有司。豐不堪楚掠, 誣引殺妻。融察而疑之, 問曰:「汝行往還, 頗有怪異及卜筮以不?」豐曰:「初將發, 夜夢乘馬南渡水, 返而北渡, 復自北而南, 馬停水中, 鞭策不去。俯而視之, 見兩日在于水下, 馬左白而濕, 右黑而燥。寤而心悸, 竊以為不祥。還之夜, 復夢如初, 問之筮者, 筮者云:『憂獄訟, 遠三枕, 避三沐。』既至, 妻為具沐, 夜授豐枕。豐記筮者之言, 皆不從之。妻乃自沐, 枕枕而寢。」融曰:「吾知之矣。《周易》《坎》為水, 馬為《離》, 夢乘馬南渡, 旋北而南者, 從《坎》之《離》。三爻同變, 變而成《離》。《離》為中女, 《坎》為中男。兩日, 二夫之象。《坎》為執法吏。吏詰其夫, 婦人被流血而死。《坎》二陰一陽, 《離》二陽一陰, 相承易位。《離》下《坎》上, 《既濟》, 文王遇之囚牖里, 有禮而生, 無禮而死。馬左而濕, , 水也, 左水右馬, 馮字也。兩日, 昌字也。其馮昌殺之乎!」於是推檢, 獲昌而詰之, 昌具首服, 曰:「本與其妻謀殺董豐, 期以新沐枕枕為驗, 是以誤中婦人。」在冀州, 有老母遇劫於路, 母揚聲唱盜, 行人為母逐之。既擒劫者, 劫者返誣行人為盜。時日垂暮, 母及路人莫知孰是, 乃俱送之。融見而笑曰:「此易知耳, 可二人並走, 先出鳳陽門者非盜。」既而還入, 融正色謂後出者曰:「汝真是盜, 何以誣人!」其發奸摘伏, 皆此類也。所在盜賊止息, 路不拾遺。堅及朝臣雅皆歎服, 州郡疑獄莫不折之於融。融觀色察形, 無不盡其情狀。雖鎮關東, 朝之大事靡不馳驛與融議之。
性至孝, 初屆冀州, 遣使參問其母動止, 或日有再三。堅以為煩, 月聽一使。後上疏請還侍養, 堅遣使慰喻不許。久之, 徵拜侍中、中書監、都督中外諸軍事、車騎大將軍、司隸校尉、太子太傅、領宗正、錄尚書事。俄轉司徒, 融苦讓不受。融為將善謀略, 好施愛士, 專方征伐, 必有殊功。
堅既有意荊、揚, 時慕容垂、姚萇等常說堅以平吳封禪之事, 堅謂江東可平, 寢不暇旦。融每諫曰:「知足不辱, 知止不殆, 窮兵極武, 未有不亡。且國家, 戎族也, 正朔會不歸人。江東雖不絕如綖, 然天之所相, 終不可滅。」堅曰:「帝王歷數豈有常哉, 惟德之所授耳!汝所以不如吾者, 正病此不達變通大運。劉禪可非漢之遺祚, 然終為中國之所并。吾將任汝以天下之事, 奈何事事折吾, 沮壞大謀!汝尚如此, 況於眾乎!」堅之將入寇也, 融又切切諫曰:「陛下聽信鮮卑、羌虜諂諛之言, 採納良家少年利口之說, 臣恐非但無成, 亦大事去矣。垂、萇皆我之仇敵, 思聞風塵之變, 冀因之以逞其凶德。少年等皆富足子弟, 希關軍旅, 茍說佞諂之言, 以會陛下之意, 不足採也。」堅弗納。及淮南之敗, 垂、萇之叛, 堅悼恨彌深。
苻朗, 字元達, 堅之從兄子也。性宏達, 神氣爽邁, 幼懷遠操, 不屑時榮。堅嘗目之曰:「吾家千里駒也。」徵拜鎮東將軍、青州刺史, 封樂安男, 不得已起而就官。及為方伯, 有若素士, 耽玩經籍, 手不釋卷, 每談虛語玄, 不覺日之將夕;登涉山水, 不知老之將至。在任甚有稱績。
後晉遣淮陰太守高素伐青州, 朗遣使詣謝玄於彭城求降, 玄表朗許之, 詔加員外散騎侍郎。既至揚州, 風流邁於一時, 超然自得, 志陵萬物, 所與悟言, 不過一二人而已。驃騎長史王忱, 江東之俊秀, 聞而詣之, 朗稱疾不見。沙門釋法汰問朗曰:「見王吏部兄弟未?」朗曰:「吏部為誰?非人面而狗心、狗面而人心兄弟者乎?」王忱醜而才慧, 國寶美貌而才劣於弟, 故朗云然。汰悵然自失。其忤物侮人, 皆此類也。
謝安常設宴請之, 朝士盈坐, 並機褥壺席。朗每事欲誇之, 唾則令小兒跪而張口, 既唾而含出, 頃復如之, 坐者為不及之遠也。又善識味, 鹹酢及肉皆別所由。會稽王司馬道子為朗設盛饌, 極江左精肴。食訖, 問曰:「關中之食孰若此?」答曰:「皆好, 惟鹽味小生耳。」既問宰夫, 皆如其言。或人殺雞以食之, 既進, 朗曰:「此雞棲恒半露。」檢之, 皆驗。又食鵝肉, 知黑白之處。人不信, 記而試之, 無豪釐之差。時人咸以為知味。

後數年, 王國寶譖而殺之。王忱將為荊州刺史, 待殺朗而後發。臨刑, 志色自若, 為詩曰:「四大起何因?聚散無窮已。既過一生中, 又入一死理。冥心乘和暢, 未覺有終始。如何箕山夫, 奄焉處東市!曠此百年期, 遠同嵇叔子。命也歸自天, 委化任冥紀。」著《苻子》數十篇行於世, 亦《老》《莊》之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