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十九《列傳第三十九》

卷六十九《列傳第三十九》
劉隗孫波刁協子彞彞子逵戴若思弟邈周顗
劉隗, 字大連, 彭城人, 楚元王交之後也。父砥, 東光令。隗少有文翰, 起家祕書郎, 稍遷冠軍將軍、彭城內史。避亂渡江, 元帝以為從事中郎。隗雅習文史, 善求人主意, 帝深器遇之。遷丞相司直, 委以刑憲。時建康尉收護軍士, 而為府將篡取之, 隗奏免護軍將軍戴若思官。世子文學王籍之居叔母喪而婚, 隗奏之, 帝下令曰:「《詩》稱殺禮多婚, 以會男女之無夫家, 正今日之謂也, 可一解禁止。自今以後, 宜為其防。」東閣祭酒顏含在叔父喪嫁女, 隗又奏之。廬江太守梁龕明日當除婦服, 今日請客奏伎, 丞相長史周顗等三十餘人同會, 隗奏曰:「夫嫡妻長子皆杖居廬, 故周景王有三年之喪, 既除而宴, 《春秋》猶譏, 況龕匹夫, 暮宴朝祥, 慢服之愆, 宜肅喪紀之禮。請免龕官, 削侯爵。顗等知龕有喪, 吉會非禮, 宜各奪俸一月, 以肅其違。」從之。丞相行參軍宋挺, 本揚州刺史劉陶門人, 陶亡後, 挺娶陶愛妾以為小妻。建興中, 挺又割盜官布六百餘匹, 正刑棄市, 遇赦免。既而奮武將軍阮抗請為長史。隗劾奏曰:「挺蔑其死主而專其室, 悖在三之義, 傷人倫之序, 當投之四裔以禦魑魅。請除挺名, 禁錮終身。而奮武將軍、太山太守阮抗請為長史。抗緯文經武, 剖符東籓, 當庸勛忠良, 暱近仁賢, 而褒求贓污, 舉頑用嚚。請免抗官, 下獄理罪。」奏可, 而挺病死。隗又奏:「符旨:挺已喪亡, 不復追貶。愚蠢意闇, 未達斯義。昔鄭人JX子家之棺, 漢明追討史遷, 經傳褒貶, 皆追書先世數百年間, 非徒區區欲釐當時, 亦將作法垂於來世, 當朝亡夕沒便無善惡也。請曹如前追除挺名為民, 錄妾還本, 顯證惡人, 班下遠近。」從之。南中郎將王含以族彊顯貴, 驕傲自恣, 一請參佐及守長二十許人, 多取非其才。隗劾奏文致甚苦, 事雖被寢, 王氏深忌疾之。而隗之彈奏不畏彊禦, 皆此類也。
建興中, 丞相府斬督運令史淳于伯而血逆流, 隗又奏曰:「古之為獄必察五聽, 三槐九棘以求民情。雖明庶政, 不敢折獄。死者不得復生, 刑者不可復續, 是以明王哀矜用刑。曹參去齊, 以市獄為寄。自頃蒸荒, 殺戮無度, 罪同斷異, 刑罰失宜。謹按行督運令史淳于伯刑血著柱, 遂逆上終極柱末二丈三尺, 旋復下流四尺五寸。百姓喧華, 士女縱觀, 咸曰其冤。伯息忠訴辭稱枉, 云伯督運訖去二月, 事畢代還, 無有稽乏。受賕使役, 罪不及死。軍是戍軍, 非為征軍, 以乏軍興論, 於理為枉。四年之中, 供給運漕, 凡諸徵發租調百役, 皆有稽停, 而不以軍興論, 至於伯也, 何獨明之?捶楚之下, 無求不得, 囚人畏痛, 飾辭應之。理曹, 國之典刑, 而使忠等稱冤明時。謹按從事中郎周筵、法曹參軍劉胤、屬李匡幸荷殊寵, 並登列曹, 當思敦奉政道, 詳法慎殺, 使兆庶無枉, 人不稱訴。而令伯枉同周青, 冤魂哭於幽都, 訴靈恨於黃泉, 嗟歎甚於杞梁, 血妖過於崩城, 故有隕霜之人, 夜哭之鬼。伯有晝見, 彭生為豕, 刑殺失中, 妖眚並見, 以古況今, 其揆一也。皆由筵等不勝其任, 請皆免官。」於是右將軍王導等上疏引咎, 請解職。帝曰:「政刑失中, 皆吾暗塞所由。尋示愧懼, 思聞忠告, 以補其闕。而引過求退, 豈所望也!」由是導等一無所問。
晉國既建, 拜御史中丞。周嵩嫁女, 門生斷道解廬, 斫傷二人, 建康左尉赴變, 又被斫。隗劾嵩兄顗曰:「顗幸荷殊寵, 列位上僚, 當崇明憲典, 協和上下, 刑于左右, 以御于家邦。而乃縱肆小人, 群為兇害, 公於廣都之中白日刃尉, 遠近洶嚇, 百姓喧華, 虧損風望, 漸不可長。既無大臣檢御之節, 不可對揚休命。宜加貶黜, 以肅其違。」顗坐免官。
太興初, 長兼侍中, 賜爵都鄉侯, 尋代薛兼為丹陽尹, 與尚書令刁協並為元帝所寵, 欲排抑豪彊。諸刻碎之政, 皆云隗、協所建。隗雖在外, 萬機秘密皆豫聞之。拜鎮北將軍、都督青徐幽平四州軍事、假節, 加散騎常侍, 率萬人鎮泗口。
, 隗以王敦威權太盛, 終不可制, 勸帝出腹心以鎮方隅, 故以譙王承為湘州, 續用隗及戴若思為都督。敦甚惡之, 與隗書曰:「頃承聖上顧眄足下, 今大賊未滅, 中原鼎沸, 欲與足下周生之徒戮力王室, 共靜海內。若其泰也, 則帝祚於是乎隆;若其否也, 則天下永無望矣。」隗答曰:「魚相忘於江湖, 人相忘於道術。竭股肱之力, 效之以忠貞, 吾之志也。」敦得書甚怒。及敦作亂, 以討隗為名, 詔征隗還京師, 百官迎之於道, 隗岸幘大言, 意氣自若。及入見, 與刁協奏請誅王氏。不從, 有懼色, 率眾屯金城。及敦剋石頭, 隗攻之不拔, 入宮告辭, 帝雪涕與之別。隗至淮陰, 為劉遐所襲, 攜妻子及親信二百餘人奔于石勒, 勒以為從事中郎、太子太傅。卒年六十一。子綏, 初舉秀才, 除駙馬都尉、奉朝請。隨隗奔勒, 卒。孫波嗣。
波字道則。初為石季龍冠軍將軍王洽參軍, 及季龍死, 洽與波俱降。穆帝以波為襄城太守, 累遷桓沖中軍諮議參軍。大司馬桓溫西征袁貞, 朝廷空虛, 以波為建威將軍、淮南內史, 領五千人鎮石頭。壽陽平, 除尚書左丞, 不拜, 轉冠軍將軍、南郡相。時苻堅弟融圍雍州刺史朱序於襄陽, 波率眾八千救之, 以敵彊不敢進, 序竟陷沒。波以畏懦免官。後復以波為冠軍將軍, 累遷散騎常侍。
苻堅敗, 朝廷欲鎮靖北方, 出波督淮北諸軍、冀州刺史, 以疾未行。上疏曰:
臣聞天地以弘濟為仁, 君道以惠下為德, 是以禹湯有身勤之績, 唐虞有在予之誥, 用能惠被蒼生, 勛流後葉。宣帝開拓洪圖, 始基成命;爰及文武, 歷數在躬, 而猶虛心側席, 卑己崇物。然後知積累之功重, 勤王之業艱, 先君之德弘, 貽厥之賜厚。惠皇不懷, 委政內任, 遂使神器幽淪, 三光翳曜;園陵懷九泉之感, 宮廟集胡馬之跡;所謂肉食失之於朝, 黎庶暴骸於外也。賴元皇帝神武應期, 祚隆淮海, 振乾綱於已墜, 紐絕維而更張。陛下承宣帝開始之宏基, 受元帝克終之成烈, 保大定功, 戢兵靜亂。故使負鱗橫海之鯨, 僭位滔天之寇, 望雲旗而宵潰, 睹太陽而霧散, 巍巍蕩蕩, 人無名焉。而頃年已來, 天文違錯, 妖怪屢生。會稽先帝本封, 而地動經年。昔周之文武有魚烏之瑞, 君臣猶懷震悚, 況今災變眾集, 曾莫之疑。公旦有勿休之誡, 賈誼有積薪之喻。臣鑒先征, 竊惟今事, 是以敢肆狂瞽, 直言無諱。
往者先帝以玄風御世, 責成群后, 坐運天綱, 隨化委順, 故忘日計之功, 收歲成之用。今禮樂征伐自天子出, 相王賢俊, 協和百揆, 六合承風, 天下響振, 而鈞臺之詠弗聞, 景毫之命未布。將群臣之不稱, 陛不用之不盡乎?
凡聖王之化, 莫不敦崇忠信, 存正棄邪。傷化毀俗者, 雖親雖貴, 必疏而遠之;清公貞修者, 雖微雖賤, 必親而近之。今則不然。此風既替, 利競滋甚, 朋黨比周, 毀譽交興, 鑽求茍進, 人希分外。見賢而居其上, 受祿每過其量, 希旨承意者以為奉公, 共相贊白者以為忠節。舉世見之, 誰敢正言。陛下不明必行之法以絕穿鑒之源者, 恐脫因疲倦以誤視聽。且苻堅滅亡, 於今五年, 舊京殘毀, 山陵無衛, 百姓塗炭, 未蒙拯接。伏願遠觀漢魏衰滅之由, 近覽西朝傾覆之際, 超然易慮, 為於未有, 則靈根永固, 社稷無虞。臣豈誣一朝之人皆無忠節, 但任非其才, 求之不至耳。
今政煩役殷, 所在凋弊, 倉廩空虛, 國用傾竭, 下民侵削, 流亡相屬。略計戶口, 但咸安已來, 十分去三。百姓懷浮游之歎, 《下泉》興周京之思。昔漢宣有云:「與我共治天下者, 其惟良二千石乎!」是以臨下有方者就加璽贈, 法苛政亂者恤刑不赦, 事簡於上, 人悅於下。今則不然。告時乞職者以家弊為辭, 振窮恤滯者以公爵為施。古者為百姓立君, 使之司牧;今者以百姓恤君, 使之蠶食, 至乃貪污者謂之清勤, 慎法者謂之怯劣。何反古道一至於此!
陛下雖躬自節儉, 哀矜於上, 而群僚肆欲, 縱心於下, 六司垂翼, 三事拱默, 故有識者睹人事以歎息, 觀妖眚而大懼。昔宋景退熒惑之災, 殷宗消鼎雉之異。伏願陛下仰觀大禹過門之志, 俯察商辛沈湎之失, 遠思《國風》恭公之刺, 深惟定姜小臣之喻。暫迴聖恩, 大詢群后, 延納眾賢, 訪以得失;令百僚率職, 人言損益。察其所由, 觀其所以, 審識群才, 助鼎和味。克念作聖, 以答天休。則四海宅心, 天下幸甚。
臣亡祖先臣隗, 昔荷殊寵, 匪躬之操, 猶存舊史, 有志無時, 懷恨黃泉。及臣凡劣, 復蒙罔極之眷, 恩隆累世, 實非糜身傾宗所能上報。前作此表, 未及得通。暴嬰篤疾, 恐命在奄忽, 貪及視息, 望達愚情。氣力懾然, 不能自宣。
疏奏而卒。追贈前將軍。子淡嗣。元熙初, 為廬江太守。
隗伯父訥, 字令言, 有人倫鑒識。初入洛, 見諸名士而歎曰:「王夷甫太鮮明, 樂彥輔我所敬, 張茂先我所不解, 周弘武巧於用短, 杜方叔拙於用長。」終於司隸校尉。
子疇, 字王喬, 少有美譽, 善談名理。曾避亂塢壁, 賈胡百數欲害之, 疇無懼色, 援笳而吹之, 為《出塞》、《入塞》之聲, 以動其游客之思。於是群胡皆垂泣而去之。永嘉中, 位至司徒左長史, 尋為閻鼎所殺。司空蔡謨每歎曰:「若使劉王喬得南渡, 司徒公之美選也。」又王導初拜司徒, 謂人曰:「劉王喬若過江, 我不獨拜公也。」其為名流之所推服如此。
疇兄子劭, 有才幹, 辟瑯邪王丞相掾。咸康世, 歷御史中丞、侍中、尚書、豫章太守, 秩中二千石。
邵族子黃老, 太元中, 為尚書郎, 有義學, 注《慎子》、《老子》, 並傳於世。
刁協, 字玄亮, 渤海饒安人也。祖恭, 魏齊郡太守。父攸, 武帝時御史中丞。協少好經籍, 博聞彊記, 釋褐濮陽王文學, 累轉太常博士、本郡大中正。成都王穎請為平北司馬, 後歷趙王倫相國參軍, 長沙王乂驃騎司馬。及東嬴公騰鎮臨漳, 以協為長史, 轉潁川太守。永嘉初, 為河南尹, 未拜, 避難渡江。元帝以為鎮東軍諮祭酒, 轉長史。愍帝即位, 徵為御史中丞, 例不行。元帝為丞相, 以協為左長史。中興建, 拜尚書左僕射。於時朝廷草創, 憲章未立, 朝臣無習舊儀者。協久在中朝, 諳練舊事, 凡所制度, 皆稟於協焉, 深為當時所稱許。太興初, 遷尚書令, 在職數年, 加金紫光祿大夫, 令如故。
協性剛悍, 與物多忤, 每崇上抑下, 故為王氏所疾。又使酒放肆, 侵毀公卿, 見者莫不側目。然悉力盡心, 志在匡救, 帝甚信任之。以奴為兵, 取將吏客使轉運, 皆協所建也, 眾庶怨望之。及王敦構逆, 上疏罪協。帝使協出督六軍。既而王師敗績, 協與劉隗俱侍帝於太極東除, 帝執協、隗手, 流涕嗚咽, 勸令避禍。協曰:「臣當守死, 不敢有貳。」帝曰:「今事逼矣, 安可不行!」乃令給協、隗人馬, 使自為計。協年老, 不堪騎乘, 素無恩紀, 募從者, 皆委之行。至江乘, 為人所殺, 送首於敦, 敦德刁氏, 收葬之。帝痛協不免, 密捕送協首者而誅之。
敦平後, 周顗、戴若思等皆被顯贈, 惟協以出奔不在其例。咸康中, 協子彞上疏訟之。在位者多以明帝之世褒貶已定, 非所得更議, 且協不能抗節隕身, 乃出奔遇害, 不可復其官爵也。丹陽尹殷融議曰:「王敦惡逆, 罪不容誅, 則協之善亦不容賞。若以忠非良圖, 謀事失算, 以此為責者, 蓋在於譏議之間耳。即凶殘之誅以為國刑, 將何以沮勸乎!當敦專逼之時, 慶賞威刑專自己出, 是以元帝慮深崇本, 以協為比, 事由國計, 蓋不為私。昔孔寧、儀行父從君於昏, 楚復其位者, 君之黨故也。況協之比君, 在於義順。且中興四佐, 位為朝首。于時事窮計屈, 奉命違寇, 非為逃刑。謂宜顯贈, 以明忠義。」時庾冰輔政, 疑不能決。左光祿大夫蔡謨與冰書曰:
夫爵人者, 宜顯其功;罰人者, 宜彰其罪, 此古今之所慎也。凡小之人猶尚如此, 刁令中興上佐, 有死難之名, 天下不聞其罪, 而見其貶, 致令刁氏稱冤, 此乃為王敦復仇也。內沮忠臣之節, 論者惑之。若實有大罪, 宜顯其事, 令天下知之, 明聖朝不貶死難之臣。《春秋》之義, 以功補過。過輕功重者, 得以加封;功輕過重者, 不免誅絕;功足贖罪者無黜。雖先有邪佞之罪, 而臨難之日黨於其君者, 不絕之也。孔寧、儀行父親與靈公淫亂於朝, 君殺國滅, 由此二臣, 而楚尚納之。傳稱有禮不絕其位者, 君之黨也。若刁令有罪, 重於孔儀, 絕之可也。若無此罪, 宜見追論。
或謂明帝之世已見寢廢, 今不宜復改, 吾又以為不然。夫大道宰世, 殊塗一致。萬機之事, 或異或同, 同不相善, 異不相譏。故堯抑元凱而舜舉之, 堯不為失, 舜不為非, 何必前世所廢便不宜改乎?漢蕭何之後坐法失侯, 文帝不封而景帝封之, 後復失侯, 武昭二帝不封而宣帝封之。近去元年, 車駕釋奠, 拜孔子之坐, 此亦元明二帝所不行也。又刁令但是明帝所不贈耳, 非誅之也。王平子、第五猗皆元帝所誅, 而今日所贈, 豈以改前為嫌乎!凡處事者, 當上合古義, 下準今例, 然後談者不惑, 受罪者無怨耳。案周僕射、戴征西本非王敦唱檄所仇也, 事定後乃見害耳;周筵、郭璞等並亦非為主禦難也, 自平居見殺耳, 皆見褒贈, 刁令事義豈輕於此乎?自頃員外散騎尚得追贈, 況刁令位亞三司。若先自壽終, 不失員外散騎之例也。就不蒙贈, 不失以本官殯葬也。此為一人之身, 壽終則蒙贈, 死難則見絕, 豈所以明事君之道, 厲為臣之節乎!宜顯評其事, 以解天下疑惑之論。
又聞談者亦多謂宜贈。凡事不允當, 而得眾助者, 若以善柔得眾, 而刁令粗剛多怨;若以貴也, 刁氏今賤;若以富也, 刁氏今貧。人士何故反助寒門而此言之?足下宜察此意。
冰然之。事奏, 成帝詔曰:「協情在忠主, 而失為臣之道, 故令王敦得託名公義, 而實肆私忌, 遂令社稷受屈, 元皇銜恥, 致禍之原, 豈不有由!若極明國典, 則曩刑非重。今正當以協之勤有可書, 敦之逆命不可長, 故議其事耳。今可復協本位, 加之冊祭, 以明有忠於君者纖介必顯, 雖於貶裁未盡, 然或足有勸矣。」於是追贈本官, 祭以太牢。
彝字大倫。少遭家難。王敦誅後, 彝斬仇人黨, 以首祭父墓, 詣廷尉請罪, 朝廷特宥之, 由是知名, 歷尚書吏部郎、吳國內史, 累遷北中郎將、徐兗二州刺史、假節, 鎮廣陵, 卒於官。
子逵, 字伯道, 逵弟暢, 字仲遠;次子弘, 字叔仁, 並歷顯職。隆安中, 達為廣州刺史, 領平越中郎將、假節;暢為始興相;弘為冀州刺史。兄弟子侄並不拘名行, 以貨殖為務, 有田萬頃, 奴婢數千人, 餘資稱是。
桓玄篡位, 以逵為西中郎將、豫州刺史, 鎮歷陽;暢右衛將軍;弘撫軍桓脩司馬。劉裕起義, 斬桓脩, 時暢、弘謀起兵襲裕, 裕遣劉毅討之, 暢伏誅;弘亡, 不知所在。逵在歷陽執劉裕參軍諸葛長民, 檻車送於桓玄, 至當利而玄敗, 送人共破檻出長民, 遂趣歷陽。逵棄城而走, 為下人所執, 斬於石頭。子姪無少長皆死, 惟小弟騁被宥, 為給事中, 尋謀反伏誅, 刁氏遂滅。刁氏素殷富, 奴客縱橫, 固吝山澤, 為京口之蠹。裕散其資蓄, 今百姓稱力而取之, 彌日不盡。時天下饑弊, 編戶賴之以濟焉。
戴若思, 廣陵人也, 名犯高祖廟諱。祖烈, 吳左將軍。父昌, 會稽太守。若思有風儀, 性閒爽, 少好遊俠, 不拘操行。遇陸機赴洛, 船裝甚盛, 遂與其徒掠之。若思登岸, 據胡床, 指麾同旅, 皆得其宜。機察見之, 知非常人, 在舫屋上遙謂之曰:「卿才器如此, 乃復作劫邪!」若思感悟, 因流涕, 投劍就之。機與言, 深加賞異, 遂與定交焉。
若思後舉孝廉, 入洛, 機薦之於趙王倫曰:「蓋聞繁弱登御, 然後高墉之功顯;孤竹在肆, 然後降神之曲成。是以高世之主必假遠邇之器, 蘊櫝之才思託太音之和。伏見處士廣陵戴若思, 年三十, 清沖履道, 德量允塞;思理足以研幽, 才鑒足以辯物;安窮樂志, 無風塵之慕, 砥節立行, 有井渫之潔;誠東南之遺寶, 宰朝之奇璞也。若得託迹康衢, 則能結軌驥騄;曜質廊廟, 必能垂光璵璠矣。惟明公垂神採察, 不使忠允之言以人而廢。」倫乃辟之, 除沁水令, 不就, 遂往武陵省父。時同郡人潘京素有理鑒, 名知人, 其父遣若思就京與語, 既而稱若思有公輔之才。累轉東海王越軍諮祭酒, 出補豫章太守, 加振威將軍, 領義軍都督。以討賊有功, 賜爵秣陵侯, 遷治書侍御史、驃騎司馬, 拜散騎侍郎。
元帝召為鎮東右司馬。將征杜弢, 加若思前將軍, 未發而弢滅。帝為晉王, 以為尚書。中興建, 為中護軍, 轉護軍將軍、尚書僕射, 皆辭不拜。出為征西將軍、都督兗豫幽冀雍並六州諸軍事、假節, 加散騎常侍。發投刺王官千人為軍吏, 調揚州百姓家奴萬人為兵配之, 以散騎常侍王遐為軍司, 鎮壽陽, 與劉隗同出。帝親幸其營, 勞勉將士, 臨發祖餞, 置酒賦詩。
若思至合肥, 而王敦舉兵, 詔追若思還鎮京都, 進驃騎將軍, 與右衛將軍郭逸夾道築壘於大桁之北。尋而石頭失守, 若思與諸軍攻石頭, 王師敗績。若思率麾下百餘人赴宮受詔, 與公卿百官於石頭見敦。敦問若思曰:「前日之戰有餘力乎?」若思不謝而答曰:「豈敢有餘, 但力不足耳。」又曰:「吾此舉動, 天下以為如何?」若思曰:「見形者謂之逆, 體誠者謂之忠。」敦笑曰:「卿可謂能言。」敦參軍呂猗昔為臺郎, 有刀筆才, 性尤姦諂, 若思為尚書, 惡其為人, 猗亦深憾焉。至是, 乃說敦曰:「周顗、戴若思皆有高名, 足以惑眾, 近者之言曾無愧色。公若不除, 恐有再舉之患, 為將來之憂耳。」敦以為然, 又素忌之, 俄而遣鄧嶽、繆坦收若思而害之。若思素有重望, 四海之士莫不痛惜焉。賊平, 冊贈右光祿大夫、儀同三司, 謚曰簡。
邈字望之。少好學, 尤精《史》《漢》, 才不逮若思, 儒博過之。弱冠舉秀才, 尋遷太子洗馬, 出補西陽內史。永嘉中, 元帝版行邵陵內史、丞相軍諮祭酒, 出為征南軍司。于時凡百草創, 學校未立, 邈上疏曰:
臣聞天道之所大, 莫大於陰陽;帝王之至務, 莫重於禮學。是以古之建國, 有明堂辟雍之制, 鄉有庠序1111校之儀, 皆所以抽導幽滯, 啟廣才思。蓋以六四有困蒙之吝, 君子大養正之功也。昔仲尼列國之大夫耳, 興禮修學於洙泗之間, 四方髦俊斐然向風, 身達者七十餘人。自茲以來, 千載絕塵。豈天下小於魯衛, 賢哲乏於曩時?勵與不勵故也。
自頃國遭無妄之禍, 社稷有綴旒之危, 寇羯飲馬於長江, 兇狡鴟張於萬里, 遂使神州蕭條, 鞠為茂草, 四海之內, 人跡不交。霸主有旰食之憂, 黎元懷荼毒之苦, 戎首交拜於中原, 何遽籩豆之事哉!然三年不為禮, 禮必壞;三年不為樂, 樂必崩, 況曠戴累紀如此之久邪!今末進後生目不睹揖讓升降之儀, 耳不聞鐘鼓管弦之音, 文章散滅, 圖讖無遺, 此蓋聖達之所深悼, 有識之所嗟歎也。夫平世尚文, 遭亂尚武, 文武遞用, 長久之道, 譬之天地昏明之迭, 自古以來未有不由之者也。
今或以天下未一, 非興禮學之時, 此言似之而不其然。夫儒道深奧, 不可倉卒而成。古之俊乂必三年而通一經, 比天下平泰然後修之, 則功成事定, 誰與制禮作樂者哉?又貴游之子未必有斬將搴旗之才, 亦未有從軍征戍之役, 不及盛年講肄道義, 使明珠加磨瑩之功, 荊璞發採琢之榮, 不亦良可惜乎!
臣愚以世喪道久, 人情玩於所習;純風日去, 華競日彰, 猶火之消膏而莫之覺也。今天地告始, 萬物權輿, 聖朝以神武之德, 值革命之運, 蕩近世之流弊, 繼千載之絕軌, 篤道崇儒, 創立大業。明主唱之於上, 宰輔督之於下。夫上之所好, 下必有過之者焉, 是故雙劍之節崇, 而飛白之俗成;挾琴之容飾, 而赴曲之和作;君子之德風, 小人之德草, 實在感之而已。臣以闇淺, 不能遠識格言;奉誦明令, 慷慨下風, 謂宜以三時之隙漸就修建。
疏奏, 納焉, 於是始脩禮學。
代劉隗為丹陽尹。王敦作逆, 加左將軍。及敦得志, 而若思遇害, 邈坐免官。敦誅後, 拜尚書僕射。卒官, 贈衛將軍, 謚曰穆。子謐嗣, 歷義興太守、大司農。
周顗, 字伯仁, 安東將軍浚之子也。少有重名, 神彩秀徹, 雖時輩親狎, 莫能媟也。司徒掾同郡賁嵩有清操, 見顗, 歎曰:「汝潁固多奇士!自頃雅道陵遲, 今復見周伯仁, 將振起舊風, 清我邦族矣。」廣陵戴若思東南之美, 舉秀才, 入洛, 素聞顗名, 往候之, 終坐而出, 不敢顯其才辯。顗從弟穆亦有美譽, 欲陵折顗, 顗陶然弗與之校, 於是人士益宗附之。州郡辟命皆不就。弱冠, 襲父爵武城侯, 拜祕書郎, 累遷尚書吏部郎。東海王越子毗為鎮軍將軍, 以顗為長史。
元帝初鎮江左, 請為軍諮祭酒, 出為寧遠將軍、荊州刺史、領護南蠻校尉、假節。始到州, 而建平流人傅密等叛迎蜀賊杜弢, 顗狼狽失據。陶侃遣將吳寄以兵救之, 故顗得免, 因奔王敦於豫章。敦留之。軍司戴邈曰:「顗雖退敗, 未有蒞眾之咎, 德望素重, 宜還復之。」敦不從。帝召為揚威將軍、兗州刺史。顗還建康, 帝留顗不遣, 復以為軍諮祭酒, 尋轉右長史。中興建, 補吏部尚書。頃之, 以醉酒為有司所糾, 白衣領職。復坐門生斫傷人, 免官。
太興初, 更拜太子少傅, 尚書如故。顗上疏讓曰:「臣退自循省, 學不通一經, 智不效一官, 止足良難, 未能守分, 遂忝顯任, 名位過量。不悟天鑒忘臣頑弊, 乃欲使臣內管銓衡, 外忝傅訓, 質輕蟬翼, 事重千鈞, 此之不可, 不待識而明矣。若臣受負乘之責, 必貽聖朝惟塵之恥, 俯仰愧懼, 不知所圖。」詔曰:「紹幼沖便居儲副之貴, 當賴軌匠以祛蒙蔽。望之儼然, 斯不言之益, 何學之習邪, 所謂與田蘇遊忘其鄙心者。便當副往意, 不宜沖讓。」轉尚書左僕射, 領吏部如故。
庾亮嘗謂顗曰:「諸人咸以君方樂廣。」顗曰:「何乃刻畫無鹽, 唐突西施也。」帝宴群公于西堂, 酒酣, 從容曰:「今日名臣共集, 何如堯舜時邪?」顗因醉厲聲曰:「今雖同人主, 何得復比聖世!」帝大怒而起, 手詔付廷尉, 將加戮, 累日方赦之。及出, 諸公就省, 顗曰:「近日之罪, 固知不至于死。」尋代戴若思為護軍將軍。尚書紀瞻置酒請顗及王導等, 顗荒醉失儀, 復為有司所奏。詔曰:「顗參副朝右, 職掌銓衡, 當敬慎德音, 式是百辟。屢以酒過, 為有司所繩。吾亮其極嘆之情, 然亦是濡首之誡也。顗必能克己復禮者, 今不加黜責。」
, 顗以雅望獲海內盛名, 後頗以酒失。為僕射, 略無醒日, 時人號為「三日僕射」。庾亮曰:「周侯末年, 所謂鳳德之衰也。」顗在中朝時, 能飲酒一石, 及過江, 雖日醉, 每稱無對。偶有舊對從北來, 顗遇之欣然, 乃出酒二石共飲, 各大醉。及顗醒, 使視客, 已腐脅而死。
顗性寬裕而友愛過人, 弟嵩嘗因酒真目謂顗曰:「君才不及弟, 何乃橫得重名!」以所燃蠟燭投之。顗神色無忤, 徐曰:「阿奴火攻, 固出下策耳。」王導甚重之, 嘗枕顗膝而指其腹曰:「此中何所有也?」答曰:「此中空洞無物, 然足容卿輩數百人。」導亦不以為忤。又於導坐傲然嘯詠, 導云:「卿欲希嵇、阮邪?」顗曰:「何敢近捨明公, 遠希嵇、阮。」
及王敦構逆, 溫嶠謂顗曰:「大將軍此舉似有所在, 當無濫邪?」顗曰:「君少年未更事。人主自非堯舜, 何能無失, 人臣豈可得舉兵以協主!共相推戴, 未能數年, 一旦如此, 豈云非亂乎!處仲剛愎彊忍, 狼抗無上, 其意寧有限邪!」既而王師敗績, 顗奉詔詣敦, 敦曰:「伯仁, 卿負我!」顗曰:「公戎車犯順, 下官親率六軍, 不能其事, 使王旅奔敗, 以此負公。」敦憚其辭正, 不知所答。帝召顗於廣室, 謂之曰:「近日大事, 二宮無恙, 諸人平安, 大將軍故副所望邪?」顗曰:「二宮自如明詔, 於臣等故未可知。」護軍長史郝嘏等勸顗避敦, 顗曰:「吾備位大臣, 朝廷喪敗, 寧可復草間求活, 外投胡越邪!」俄而與戴若思俱被收, 路經太廟, 顗大言曰:「天地先帝之靈;賊臣王敦傾覆社稷, 枉殺忠臣, 陵虐天下, 神祇有靈, 當速殺敦, 無令縱毒, 以傾王室。」語未終, 收人以戟傷其口, 血流至踵, 顏色不變, 容止自若, 觀者皆為流涕。遂於石頭南門外石上害之, 時年五十四。
顗之死也, 敦坐有一參軍樗蒱, 馬於博頭被殺, 因謂敦曰:「周家奕世令望, 而位不至公, 及伯仁將登而墜, 有似下官此馬。」敦曰:「伯仁總角於東宮相遇, 一面披襟, 便許之三事, 何圖不幸自貽王法。」敦素憚顗, 每見顗輒面熱, 雖復冬月, 扇面手不得休。敦使繆坦籍顗家, 收得素簏數枚, 盛故絮而已, 酒五甕, 米數石, 在位者服其清約。敦卒後, 追贈左光祿大夫、儀同三司, 謚曰康, 祀以少牢。
, 敦之舉兵也, 劉隗勸帝盡除諸王, 司空導率群從詣闕請罪, 值顗將入, 導呼顗謂曰:「伯仁, 以百口累卿!」顗直入不顧。既見帝, 言導忠誠, 申救甚至, 帝納其言。顗喜飲酒, 致醉而出。導猶在門, 又呼顗。顗不與言, 顧左右曰:「今年殺諸賊奴, 取金印如斗大繫肘。」既出, 又上表明導, 言甚切至。導不知救己, 而甚銜之。敦既得志, 問導曰:「周顗、戴若思南北之望, 當登三司, 無所疑也。」導不答。又曰:「若不三司, 便應令僕邪?」又不答。敦曰:「若不爾, 正當誅爾。」導又無言。導後料檢中書故事, 見顗表救己, 殷勤款至。導執表流涕, 悲不自勝, 告其諸子曰:「吾雖不殺伯仁, 伯仁由我而死。幽冥之中, 負此良友!」顗三子:閔、恬、頤。
閔字子騫, 方直有父風。歷衡陽、建安、臨川太守, 侍中, 中領軍, 吏部尚書, 尚書左僕射, 加中軍將軍, 轉護軍, 領秘書監。卒, 追贈金紫光祿大夫, 謚曰烈。無子, 以弟頤長子琳為嗣。琳仕至東陽太守。恬、頤並歷卿守。琳少子文, 驃騎諮議參軍
史臣曰:夫太剛則折, 至察無徒, 以之為政, 則害于而國;用之行己, 則凶於乃家。誠以器乖容眾, 非先王之道也。大連司憲, 陰候主情, 當約法之秋, 獻斫棺之議。玄亮剛愎, 與物多違, 雖有崇上之心, 專行刻下之化, 同薄相濟, 並運天機。是使賢宰見疏, 致物情於解體;權臣發怒, 借其名以誓師。既而謀人之國, 國危而茍免;見暱於主, 主辱而圖生。自取流亡, 非不幸也。若思閑爽, 照理研幽。伯仁凝正, 處腴能約。咸以高才雅道, 參豫疇咨。及京室淪胥, 抗言無撓, 甘赴鼎而全操, 蓋事君而盡節者歟!顗招時論, 尤其酒德, 《禮經》曰「瑕不掩瑜」, 未足韜其美也。
贊曰:劉刁亮直, 志奉興王。奸回醜正, 終致奔亡。周戴英爽, 忠謨允塞。道屬屯蒙, 禍罹兇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