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十七《列傳第四十七》

卷七十七《列傳第四十七》
陸曄弟玩玩子納何充褚翜蔡謨諸葛恢殷浩 顧悅之蔡裔
陸曄, 字士光, 吳郡吳人也。伯父喜, 吳吏部尚書。父英, 高平相, 員外散騎常侍, 曄少有雅望, 從兄機每稱之曰:「我家世不乏公矣。」居喪, 以孝聞。同郡顧榮與鄉人書曰:「士光氣息裁屬, 慮其性命, 言之傷心矣。」後察孝廉, 除永世、烏江二縣令, 皆不就。元帝初鎮江左, 辟為祭酒, 尋補振威將軍、義興太守, 以疾不拜。預討華軼功, 封平望亭侯, 累遷散騎常侍、本郡大中正。太興元年, 遷太子詹事。時帝以侍中皆北士, 宜兼用南人, 曄以清貞著稱, 遂拜侍中, 徙尚書, 領州大中正。
明帝即位, 轉光祿勳, 遷太常, 代紀瞻為尚書左僕射, 領太子少傅, 尋加金紫光祿大夫, 代卞壼為領軍將軍。以平錢鳳功, 進爵江陵伯。帝不豫, 曄與王導、壼、庾亮、溫嶠、郗鑒並受顧命, 輔皇太子, 更入殿將兵直宿。遺詔曰:「曄清操忠貞, 歷職顯允, 且其兄弟事君如父, 憂國如家, 歲寒不凋, 體自門風。既委以六軍, 可錄尚書事, 加散騎常侍。」
成帝踐阼, 拜左光祿大夫、開府儀同三司, 給親兵百人, 常侍如故。蘇峻之難, 曄隨帝左石頭, 舉動方正, 不以凶威變節。峻以曄吳士之望, 不敢加害, 使守留臺。匡術以苑城歸順, 時共推曄督宮城軍事。峻平, 加衛將軍。給千兵百騎, 以勳進爵為公, 封次子嘏新康子。
咸和中, 求歸鄉里拜墳墓。有司奏, 舊制假六十日。侍中顏含、黃門侍郎馮懷駁曰:「曄內蘊至德, 清一其心, 受託付之重, 居台司之位, 既蒙詔許歸省填塋, 大臣之義本在忘己, 豈容有期而反, 無期必遠。愚謂宜還自還, 不須制日。」帝從之, 曄因歸。以疾卒, 時年七十四。追贈侍中、車騎大將軍, 謚曰穆。子諶, 散騎常侍。
玩字士瑤。器量淹雅, 弱冠有美名, 賀循每稱其清允平當, 郡檄綱紀, 東海王越辟為掾, 皆不就。元帝引為丞相參軍。時王導初至江左, 思結人情, 請婚於玩。玩對曰:「培塿無松柏, 薰蕕不同器。玩雖不才, 義不能為亂倫之始。」導乃止。玩嘗詣導食酪, 因而得疾。與導箋曰:「僕雖吳人, 幾為傖鬼。」其輕易權貴如此。
累加奮武將軍, 徵拜侍中, 以疾辭。王敦請為長史, 逼以軍期, 不得已, 乃從命。敦平, 尚書令郗鑒議敦佐吏不能匡正姦惡, 宜皆免官禁錮。會溫嶠上表申理, 得不坐。復拜侍中, 遷吏部尚書, 領會稽王師, 讓不拜, 轉尚書左僕射, 領本州大中正。及蘇峻反, 遣玩與兄曄俱守宮城。玩潛說匡術歸順, 以功封興平伯。轉尚書令。又詔曰:「玩體道清純, 雅量弘遠, 歷位內外, 風績顯著。宜居台司, 以允眾望。授左光祿大夫、開府儀同三司, 加散騎常侍, 餘如故。」玩頻自表, 優詔褒揚。重復自陳曰:「臣實凡短, 風操不立, 階緣嘉會, 便蕃榮顯, 遂總括憲臺, 豫聞政道。竟不能敷融玄風, 清一朝序, 咎責之來, 於臣已重。誠以身許國, 義忘曲讓。而慺慺所守, 終於陳訴者, 特以端右機要, 事務殷多, 臣已盈六十之年, 智力有限, 疾患深重, 體氣日弊, 朝夕自勵, 非復所堪。若偃息茍免, 職事並廢, 則莫大之悔, 天下將謂臣何!乞陛下披豁聖懷, 霈然垂允。」詔不許。玩重表曰:「臣比披誠款, 不足上暢天聰, 聖恩徘徊, 厲以體國。臣聞至公之道, 上下玄同, 用才不負其長, 量力不受其短。雖加官重祿無世不有, 皆庸勳親賢, 時所須賴, 兼統以濟世務, 非優崇以榮一人。臣受遇三世, 恩隆寵厚, 豈敢辭職事之勞, 求沖讓之譽。徒以端右要重, 興替所存, 久以無任, 妨賢曠職。臣猶自知不可, 況天下之人乎!今復外參論道, 內統百揆, 不堪之名, 有如皎日。願陛下少垂哀矜, 使四海知官不可以私於人, 人不可以私取官, 則天工弘坦, 誰不謂允!」猶不許。尋而王導、郗鑒、庾亮相繼而薨, 朝野咸以為三良既沒, 國家殄瘁。以玩有德望, 乃遷侍中、司空, 給羽林四十人。玩既拜, 有人詣之, 索盃酒, 瀉置柱梁之間, 咒曰:「當今乏材, 以爾為柱石, 莫傾人梁棟邪!」玩笑曰:「戢卿良箴。」既而歎息, 謂賓客曰:「以我為三公, 是天下為無人。」談者以為知言。
玩雖登公輔, 謙讓不辟掾屬。成帝聞而勸之。玩不得已而從命, 所辟皆寒素有行之士。玩翼亮累世, 常以弘重為人主所貴, 加性通雅, 不以名位格物, 誘納後進, 謙若布衣, 由是搢紳之徒莫不廕其德宇。後疾甚, 上表曰:「臣嬰遘疾疢, 沈頓歷月, 不蒙痊損, 而日夕漸篤, 自省微綿, 無復生望。荷恩不報, 孤負已及, 仰瞻天覆, 伏枕隕涕。臣年向中壽, 窮極寵榮, 終身歸全, 將復何恨!惟願陛下崇明聖德, 弘敷洪化, 曾構祖宗之基, 道濟群生之命。臣不勝臨命遺戀之情, 貪及視息, 上表以聞。」薨年六十四, 謚曰康, 給兵千人, 守冢七十家。太元中, 功臣普被減削, 司空何充等止得六家, 以玩有佐命之勳, 先陪陵而葬, 由是特置興平伯官屬以衛墓。子始嗣, 歷侍中、尚書。
納字祖言。少有清操, 貞厲絕俗。初辟鎮軍大將軍、武陵王掾, 州舉秀才。太原王述雅敬重之, 引為建威長史。累遷黃門侍郎、本州別駕、尚書吏部郎, 出為吳興太守。將之郡, 先至姑孰辭桓溫, 因問溫曰:「公致醉可飲幾酒?食肉多少?」溫曰:「年大來飲三升便醉, 白肉不過十臠。卿復云何?」納曰:「素不能飲, 止可二升, 肉亦不足言。」後伺溫閑, 謂之曰:「外有微禮, 方守遠郡, 欲與公一醉, 以展下情。」溫欣然納之。時王坦之、刁彞在坐。及受禮, 唯酒一斗, 鹿肉一拌, 坐客愕然。納徐曰:「明公近云飲酒三升, 納止可二升, 今有一斗, 以備杯杓餘瀝。」溫及賓客並嘆其率素, 更敕中廚設精饌, 酣飲極嘆而罷。納至郡, 不受俸祿。頃之, 徵拜左民尚書, 領州大中正。將應召, 外白宜裝幾船, 納曰:「私奴裝糧食來, 無所復須也。」臨發, 止有被襆而已, 其餘並封以還官。遷太常, 徙吏部尚書, 加奉車都尉、衛將軍。謝安嘗欲詣納, 而納殊無供辦。其兄子俶不敢問之, 乃密為之具。安既至, 納所設唯茶果而已。俶遂陳盛饌, 珍羞畢具。客罷, 納大怒曰:「汝不能光益父叔, 乃復穢我素業邪!」於是杖之四十。其舉措多此類。
後以愛子長生有疾, 求解官營視, 兄子禽又犯法應刑, 乞免官謝罪。詔特許輕降。頃長生小佳, 喻還攝職。尋遷尚書僕射, 轉左僕射, 加散騎常侍。俄拜尚書令, 常侍如故。恪勤貞固, 始終不渝。時會稽王道子以少年專政, 委任群小, 納望闕而嘆曰:「好家居, 纖兒欲撞壞之邪!」朝士咸服其忠亮。尋除左光祿大夫、開府儀同三司, 未拜而卒, 即以為贈。長生先卒, 無子。以弟子道隆嗣, 元熙中, 為廷尉。
何充, 字次道, 廬江灊人, 魏光祿大夫禎之曾孫也。祖惲, 豫州刺史。父睿, 安豐太守。充風韻淹雅, 文義見稱。初辟大將軍王敦掾, 轉主簿。敦兄含時為廬江郡, 貪汙狼藉, 敦嘗於座中稱曰:「家兄在郡定佳, 廬江人士咸稱之。」充正色曰:「充即廬江人, 所聞異於此。」敦默然。傍人皆為之不安, 充晏然自若。由是忤敦, 左遷東海王文學, 尋屬敦敗, 累遷中書侍郎。
充即王導妻之姊子, 充妻, 明穆皇后之妹也, 故少與導善, 早歷顯官。嘗詣導, 導以麈尾反指床呼充共坐, 曰:「此是君坐也。」導繕揚州解會, 顧而言曰:」正為次道耳。」明帝亦友暱之。成帝即位, 遷給事黃門侍郎。蘇峻作亂, 京都傾覆, 導從駕在石頭, 充東奔義軍。其後導奔白石, 充亦得還。賊平, 封都鄉侯, 拜散騎常侍, 出為東陽太守, 仍除建威將軍、會稽內史。在郡甚有德政, 薦徵士虞喜, 拔郡人謝奉、魏顗等以為佐吏。後以墓被發去郡。詔徵侍中, 不拜。改葬畢, 除建威將軍、丹陽尹。王導、庾亮並言於帝曰:「何充器局方概, 有萬夫之望, 必能總錄朝端, 為老臣之副。臣死之日, 願引充內侍, 則外譽唯緝, 社稷無虞矣。」由是加吏部尚書, 進號冠軍將軍, 又領會稽王師。及導薨, 轉護軍將軍, 與中書監庾冰參錄尚書事。詔充、冰各以甲杖五十人至止車門。尋遷尚書令, 加左將軍。充以內外統任, 宜相糾正, 若使事綜一人, 於課對為嫌, 乃上疏固讓。許之。徙中書令, 加散騎常侍, 領軍如故。又領州大中正, 以州有先達宿德, 固讓不拜。
庾冰兄弟以舅氏輔王室, 權侔人主, 慮易世之後, 戚屬轉疏, 將為外物所攻, 謀立康帝, 即帝母弟也。每說帝以國有彊敵, 宜須長君, 帝從之。充建議曰:「父子相傳, 先王舊典, 忽妄改易, 懼非長計。故武王不授聖弟, 即其義也。昔漢景亦欲傳祚梁王, 朝臣咸以為虧亂典制, 據而弗聽。今瑯邪踐阼, 如孺子何!社稷宗廟, 將其危乎!」冰等不從, 既而康帝立, 帝臨軒, 冰、充侍坐。帝曰:「朕嗣鴻業, 二君之力也。充對曰:「陛下龍飛, 臣冰之力也。若如臣議, 不睹升平之世。」帝有慚色。
建元初, 出為驃騎將軍、都督徐州揚州之晉陵諸軍事、假節, 領徐州刺史, 鎮京口, 以避諸庾。頃之, 庾翼將北伐, 庾冰出鎮江州, 充入朝, 言於帝曰:「臣冰舅氏之重, 宜居宰相, 不應遠出。」朝議不從。於是徵充入為都督揚豫徐州之瑯邪諸軍事、假節, 領揚州刺史, 將軍如故。先是, 翼悉發江、荊二州編戶奴以充兵役, 士庶嗷然。充復欲發揚州奴以均其謗。後以中興時已發三吳, 今不宜復發而止。
俄而帝疾篤, 冰、翼意在簡文帝, 而充建議立皇太子, 奏可。及帝崩, 充奉遺旨, 便立太子, 是為穆帝, 冰、翼甚恨之。獻后臨朝, 詔曰:「驃騎任重, 可以甲杖百人入殿。」又加中書監、錄尚書事。充自陳既錄尚書, 不宜復監中書, 許之。復加侍中, 羽林騎十人。
冰、翼等尋卒, 充專輔幼主。翼臨終, 表以後任委息爰之。於時論者並以諸庾世在西籓, 人情所歸, 宜依翼所請, 以安物情。充曰:「不然。荊楚國之西門, 戶口百萬, 北帶彊胡, 西鄰勁蜀, 經略險阻, 周旋萬里。得賢則中原可定, 勢弱則社稷同憂, 所謂陸抗存則吳存, 抗亡則吳亡者, 豈可以白面年少猥當此任哉!桓溫英略過人, 有文武識度, 西夏之任, 無出溫者。」議者又曰:「庾爰之肯避溫乎?如令阻兵, 恥懼不淺。」充曰:「溫足能制之, 諸君勿憂。」乃使溫西。爰之果不敢爭。充以衛將軍褚裒皇太后父, 宜綜朝政, 上疏薦裒參錄尚書。裒以地逼, 固求外出。充每曰:「桓溫、褚裒為方伯, 殷浩居門下, 我可無勞矣。」
充居宰相, 雖無澄正改革之能, 而彊力有器局, 臨朝正色, 以社稷為己任, 凡所選用, 皆以功臣為先, 不以私恩樹親戚, 談者以此重之。然所暱庸雜, 信任不得其人, 而性好釋典, 崇修佛寺, 供給沙門以百數, 糜費巨億而不吝也。親友至於貧乏, 無所施遺, 以此獲譏於世。阮裕嘗戲之曰:「卿志大宇宙, 勇邁終古。」充問其故。裕曰:「我圖數千戶郡尚未能得, 卿圖作佛, 不亦大乎!」于時郗愔及弟曇奉天師道, 而充與弟崇準信釋氏, 謝萬譏之云:「二郗諂於道, 二何佞於佛。」充能飲酒, 雅為劉惔所貴。惔每云:「見次道飲, 令人欲傾家釀。」言其能溫克也。
永和二年卒, 時年五十五, 贈司空, 謚曰文穆。無子, 弟子放嗣。卒, 又無子, 又以兄孫松嗣, 位至驃騎咨議參軍。充弟準, 見《外戚傳》。
褚翜, 字謀遠, 太傅裒之從父兄也。父頠, 少知名, 早卒。翜以才藝楨幹稱。襲爵關內侯, 補冠軍參軍。于時長沙王乂擅權, 成都、河間阻兵于外, 翜知內難方作, 乃棄官避地幽州。後河北有寇難, 復還鄉里。河南尹舉翜行本縣事。及天下鼎沸, 翜招合同志, 將圖過江, 先移住陽城界。潁川庾敳, 即翜之舅也, 亦憂世亂, 以家付翜。翜道斷, 不得前。東海王越以為參軍, 辭疾不就。
尋洛陽覆沒, 與滎陽太守郭秀共保萬氏臺, 秀不能綏眾, 與將陳撫、郭重等構怨, 遂相攻擊。翜懼禍及, 謂撫等曰:「以諸君所以在此, 謀逃難也。今宜共戮力以備賊, 幸無外難, 而內自相擊, 是避坑落井也。郭秀誠為失理, 應且容之。若遂所忿, 城內自潰, 胡賊聞之, 指來掩襲, 諸君雖得殺秀, 無解胡虜矣, 累弱非一, 宜深思之。」撫等悔悟, 與秀交和。時數萬口賴翜獲全。
明年, 率數千家將謀東下, 遇道險, 不得進, 因留密縣。司隸校尉荀組以為參軍、廣威將軍, 復領本縣, 率邑人三千, 督新城、梁、陽城三郡諸營事。頃之, 遷司隸司馬, 仍督營事。率眾進至汝水柴肥口, 復阻賊。翜乃單馬至許昌, 見司空荀籓, 以為振威將軍, 行梁國內史。
建興初, 復為豫州司馬, 督司州軍事。太傅參軍王玄代翜為郡。時梁國部曲將耿奴甚得人情, 而專勢, 翜常優遇之。玄為政既急, 翜知其不能容奴, 因戒之曰:「卿威殺已多, 而人情難一, 宜深慎之。」玄納翜言, 外羈縻奴, 而內懷憤。會遷為陳留, 將發, 乃收奴斬之。翜奴餘黨聚眾殺玄。梁郡既有內難, 而徐州賊張平等欲掩襲之。郡人遑惑, 將以郡歸平。荀組遣翜往撫之, 眾心乃定。頃之, 組舉翜為吏部郎, 不應召, 遂東過江。
元帝為晉王, 以翜為散騎郎, 轉太子中庶子, 出為奮威將軍、淮南內史。永昌初, 王敦構逆, 征西將軍戴若思令翜出軍赴難, 翜遣將領五百人從之。明帝即位, 徵拜屯騎校尉, 遷太子左衛率。成帝初, 為左衛將軍。蘇峻之役, 朝廷戒嚴, 以翜為侍中, 典征討軍事。既而王師敗績, 司徒王導謂翜曰:「至尊當御正殿, 君可啟令速出。」翜即入上大閣, 躬自抱帝登太極前殿。導升御床抱帝, 翜及鐘雅、劉超侍立左右。時百官奔散, 殿省蕭然。峻兵既入, 叱翜令下。翜正立不動, 呵之曰:「蘇冠軍來覲至尊, 軍人豈得侵逼!」由是兵士不敢上殿。及峻執政, 猶以為侍中, 從乘輿幸石頭。明年, 與光祿大夫陸曄等出據苑城。蘇逸、任讓圍之, 翜等固守。賊平, 以功封長平縣伯, 遷丹陽尹。時京邑焚蕩, 人物凋殘, 翜收集散亡, 甚有惠政。
代庾亮為中護軍, 鎮石頭。尋為領軍, 徙五兵尚書, 加奉車都尉, 監新宮事。遷尚書右僕射, 轉左僕射, 加散騎常侍。久之, 代何充為護軍將軍, 常侍如故。咸康七年卒, 時年六十七, 贈衛將軍, 謚曰穆。子希嗣, 官至豫章太守。
蔡謨, 字道明, 陳留考城人也。世為著姓。曾祖睦, 魏尚書。祖德, 樂平太守。父克, 少好學, 博涉書記, 為邦族所敬。性公亮守正, 行不合己, 雖富貴不交也。高平劉整恃才縱誕, 服飾詭異, 無所拘忌。嘗行造人, 遇克在坐, 整終席慚不自安。克時為處士, 而見憚如此。後為成都王穎大將軍記室督。穎為丞相, 擢為東曹掾。克素有格量, 及居選官, 茍進之徒, 望風畏憚。初, 克未仕時, 河內山簡嘗與瑯邪王衍書曰:「蔡子尼今之正人。」衍以書示眾曰:「山子以一字拔人, 然未易可稱。」後衍聞克在選官, 曰:「山子正人之言, 驗於今矣。」陳留時為大郡, 號稱多士, 瑯邪王澄行經其界, 太守呂豫遣吏迎之。澄人境問吏曰:「此郡人士為誰?」吏曰:「有蔡子尼、江應元。」是時郡人多居大位者, 澄以其姓名問曰:「甲乙等, 非君郡人邪?」吏曰:「是也。」曰:「然則何以但稱此二人?」吏曰:「向謂君侯問人, 不謂問位。」澄笑而止。到郡, 以吏言謂豫曰:「舊名此郡有風俗, 果然小吏亦知如此。」克以朝政日弊, 遂絕不仕。東嬴公騰為車騎將軍, 鎮河北, 以克為從事中郎, 知必不就, 以軍期致之。克不得已, 至數十日, 騰為汲桑所攻, 城陷, 克見害。
謨弱冠察孝廉, 州辟從事, 舉秀才, 東海王越召為掾, 皆不就。避亂渡江。時明帝為東中郎將, 引為參軍。元帝拜丞相, 復辟為掾, 轉參軍, 後為中書侍郎, 歷義興太守、大將軍王敦從事中郎、司徒左長史, 遷侍中。
蘇峻構逆, 吳國內史庾冰出奔會稽, 乃以謨為吳國內史。謨既至, 與張闓、顧眾、顧颺等共起義兵, 迎冰還郡。峻平, 復為侍中, 遷五兵尚書, 領瑯邪王師。謨上疏讓曰:「八坐之任, 非賢莫居, 前後所用, 資名有常。孔愉、諸葛恢並以清節令才, 少著名望。昔愉為御史中丞, 臣尚為司徒長史;恢為會稽太守, 臣為尚書郎;恢尹丹陽, 臣守小郡。名輩不同, 階級殊懸。今猥以輕鄙, 超倫踰等, 上亂聖朝貫魚之序, 下違群士準平之論。豈惟微臣其亡之誡, 實招聖政惟塵之累。且左長史一超而侍帷幄, 再登而廁納言, 中興已來, 上德之舉所未嘗有。臣何人斯, 而猥當之!是以叩心自忖, 三省愚身, 與其茍進以穢清塗, 寧受違命狷固之罪。」疏奏, 不許。轉掌吏部。以平蘇峻勳, 賜爵濟陽男, 又讓, 不許。
冬蒸, 謨領祠部, 主者忘設明帝位, 與太常張泉俱免, 白衣領職。頃之, 遷太常, 領祕書監, 以疾不堪親職, 上疏自解, 不聽。成帝臨軒, 遣使拜太傅、太尉、司空。會將作樂, 宿縣於殿庭, 門下奏, 非祭祀燕饗則無設樂之制。事下太常。謨議臨軒遣使宜有金石之樂, 遂從之。臨軒作樂, 自此始也。彭城王紱上言, 樂賢堂有先帝手畫佛象, 經歷寇難, 而此堂猶存, 宜敕作頌。帝下其議。謨曰:「佛者, 夷狄之俗, 非經典之制。先帝量同天地, 多才多藝, 聊因臨時而畫此象, 至於雅好佛道, 所未承聞也。盜賊奔突, 王都隳敗, 而此堂塊然獨存, 斯誠神靈保祚之徵, 然未是大晉盛德之形容, 歌頌之所先也。人臣睹物興義, 私作賦頌可也。今欲發王命, 敕史官, 上稱先帝好佛之志, 下為夷狄作一象之頌, 於義有疑焉。」於是遂寢。
時征西將軍庾亮以石勒新死, 欲移鎮石城, 為滅賊之漸。事下公卿。謨議曰:
時有否泰, 道有屈伸, 暴逆之寇雖終滅亡, 然當其彊盛, 皆屈而避之。是以高祖受黜於巴漢, 忍辱於平城也。若爭強於鴻門, 則亡不終日。故蕭何曰「百戰百敗, 不死何待」也。原始要終, 歸於大濟而已。豈與當亡之寇爭遲速之間哉!夫惟鴻門之不爭, 故垓下莫能與之爭。文王身圮於羑里, 故道泰於牧野;句踐見屈於會稽, 故威申於強吳。今日之事, 亦由此矣。賊假息之命垂盡, 而豺狼之力尚彊;宜抗威以待時。
或曰:「抗威待時, 時已可矣。」愚以為時之可否在賊之彊弱, 賊之彊弱在季龍之能否。季龍之能否, 可得而言矣。自勒初起, 則季龍為爪牙, 百戰百勝, 遂定中國, 境土所據, 同於魏世。及勒死之日, 將相內外欲誅季龍。季龍獨起於眾異之中, 殺嗣主, 誅寵臣。內難既定, 千里遠出, 一攻而拔金墉, 再戰而斬石生, 禽彭彪, 殺石聰, 滅郭權, 還據根本, 內外並定, 四方鎮守, 不失尺土。詳察此事, 豈能乎, 將不能也?假令不能者為之, 其將濟乎, 將不濟也?賊前襄陽而不能拔, 誠有之矣。不信百戰之效, 而執一攻之驗, 棄多從少, 於理安乎?譬若射者, 百發而一不中, 可謂之拙乎?且不拔襄陽者, 非季龍身也。桓平北, 守邊之將耳。賊前攻之, 爭疆埸耳, 得之為善, 不得則止, 非其所急也。今征西之往, 則異於是。何者?重鎮也, 名賢也, 中國之人所聞而歸心也。今而西度, 實有席卷河南之勢, 賊所大懼, 豈與桓宣同哉!季龍必率其精兵, 身來距爭。若欲與戰, 戰何如石生?若欲城守, 守何如金墉?若欲阻沔, 沔何如大江?蘇峻何如季龍?凡此數者, 宜群校之。
愚謂石生猛將, 關中精兵, 征西之虎不能勝也。金墉險固, 劉曜十萬所不能拔, 今征西之守不能勝也。又是時兗州、洛陽、關中皆舉兵擊季龍。今此三處反為其用, 方之於前, 倍半之覺也。若石生不能敵其半, 而征西欲當其倍, 愚所疑也。蘇峻之彊, 不及季龍, 沔水之險, 不及大江。大江不能禦蘇峻, 而以沔水禦季龍, 又所疑也。昔祖士稚在譙, 佃於城北, 慮賊來攻, 因以為資, 故豫安軍屯, 以禦其外。穀將熟, 賊果至, 丁夫戰於外, 老弱獲於內, 多持炬火, 急則燒穀而走。如此數年, 竟不得其利。是時賊唯據沔北, 方之於今, 四分之一耳。士稚不能捍其一, 而征西欲禦其四, 又所疑也。或云:「賊若多來, 則必無糧。」然致糧之難, 莫過崤函。而季龍昔涉此險, 深入敵國, 平關中而後還。今至襄陽, 路既無險, 又行其國內, 自相供給, 方之於前, 難易百倍。前已經至難, 而謂今不能濟其易, 又所疑也。
然此所論, 但說征西既至之後耳, 尚未論道路之慮也。自沔以西, 水急岸高, 魚貫溯流, 首尾百里。若賊無宋襄之義, 及我未陣而擊之, 將如之何?今王士與賊, 水陸異勢, 便習不同。寇若送死, 雖開江延敵, 以一當千, 猶吞之有餘, 宜誘而致之, 以保萬全。棄江遠進, 以我所短擊彼所長, 懼非廟勝之算。
朝議同之, 故亮不果移鎮。
, 皇后每年拜陵, 勞費甚多, 謨建議曰:「古者皇后廟見而已, 不拜陵也。」由是遂止。
, 太尉郗鑒疾篤, 出謨為太尉軍司, 加侍中。鑒卒, 即拜謨為征北將軍、都督徐兗青三州揚州之晉陵豫州之沛郡諸軍事、領徐州刺史、假節。時左衛將軍陳光上疏請伐胡, 詔令攻壽陽, 謨上疏曰:
今壽陽城小而固。自幫陽至瑯邪, 城壁相望, 其間遠者裁百餘里, 一城見攻, 眾城必救。且王師在路五十餘日, 劉仕一軍早已入淮, 又遣數部北取堅壁, 大軍未至, 聲息久聞。而賊之郵驛, 一日千里, 河北之騎足以來赴, 非惟鄰城相救而已。夫以白起、韓信、項籍之勇, 猶發梁焚舟, 背水而陣。今欲停船水渚, 引兵造城, 前對堅敵, 顧臨歸路, 此兵法之所誡也。若進攻未拔, 胡騎卒至, 懼桓子不知所為, 而舟中之指可掬。今征軍五千, 皆王都精銳之眾, 又光為左衛, 遠近聞之, 名為殿中之軍, 宜令所向有征無戰。而頓之堅城之下, 勝之不武, 不勝為笑。今以國之上駟擊寇之下邑, 得之則利薄而不足損敵, 失之則害重而足以益寇, 懼非策之長者。臣愚以為聞寇而致討, 賊退而振旅, 於事無失。不勝管見, 謹冒陳聞。
季龍於青州造船數百, 掠緣海諸縣, 所在殺戮, 朝廷以為憂。謨遣龍驤將軍徐玄等守中洲, 并設募, 若得賊大白船者, 賞布千匹, 小船百匹。是時謨所統七千餘人, 所戍東至土山, 西至江乘, 鎮守八所, 城壘凡十一處, 烽火樓望三十餘處, 隨宜防備, 甚有算略。先是, 郗鑒上部下有勳勞者凡一百八十人, 帝並酬其功, 未卒而鑒薨, 斷不復與。謨上疏以為先已許鑒, 今不宜斷。且鑒所上者皆積年勳效, 百戰之餘, 亦不可不報。詔聽之。
康帝即位, 徵拜左光祿大夫、開府儀同三司, 領司徒。代殷浩為揚州刺史。又錄尚書事, 領司徒如故。初, 謨沖讓不辟僚佐, 詔屢敦逼之, 始取掾屬。
石季龍死, 中國大亂。時朝野咸謂當太平復舊, 謨獨謂不然, 語所親曰:「胡滅, 誠大慶也, 然將貽王室之憂。」或曰:「何哉?」謨曰:「夫能順天而奉時, 濟六合於草昧, 若非上哲, 必由英豪。度德量力, 非時賢所及。必將經營分表, 疲人以逞志。才不副意, 略不稱心, 財單力竭, 智勇俱屈, 此韓廬、東郭所以雙斃也。」
遷侍中、司徒。上疏讓曰:「伏自惟省, 昔階謬恩, 蒙忝非據, 尸素累積而光寵更崇, 謗讟彌興而榮進復加, 上虧聖朝棟隆之舉, 下增微臣覆餗之釁, 惶懼戰灼, 寄顏無所。乞垂天鑒, 回恩改謬, 以允群望。」皇太后詔報不許。謨猶固讓, 謂所親曰:「我若為司徒, 將為後代所哂, 義不敢拜也。」皇太后遣使喻意, 自四年冬至五年末, 詔書屢下, 謨固守所執。六年, 復上疏, 以疾病乞骸骨, 上左光祿大夫、領司徒印綬。章表十餘上。穆帝臨軒, 遣侍中紀璩、黃門郎丁纂征謨。謨陳疾篤, 使主簿謝攸對曰:「臣謨不幸有公族穆子之疾, 天威不違顏咫尺, 不敢奉詔, 寢伏待罪。」自旦至申, 使者十餘反, 而謨不至。時帝年八歲, 甚倦, 問左右曰:「所召人何以至今不來?臨軒何時當竟?」君臣俱疲弊。皇太后詔:「必不來者, 宜罷朝。」中軍將軍殷浩奏免吏部尚書江虨官。簡文時為會稽王, 命曹曰:「蔡公傲違上命, 無人臣之禮。若人主卑屈於上, 大義不行於下, 亦不知復所以為政矣。」於是公卿奏曰:「司徒謨頃以常疾, 久逋王命, 皇帝臨軒, 百僚齊立, 俯僂之恭, 有望於謨, 若志存止退, 自宜致辭闕庭, 安有人君卑勞終日而人臣曾無一酬之禮!悖慢傲上, 罪同不臣。臣等參議, 宜明國憲, 請送廷尉, 以正刑書。」謨懼, 率子弟素服詣闕稽顙, 躬到廷尉待罪。皇太后詔曰:「謨先帝師傅, 服事累世。且歸罪有司, 內訟思愆。若遂致之于理, 情所未忍。可依舊制免為庶人。」
謨既被廢, 杜門不出, 終日講誦, 教授子弟。數年, 皇太后詔曰:「前司徒謨以道素著稱, 軌行成名, 故歷事先朝, 致位台輔, 以往年之失, 用致黜責。自爾已來, 闔門思愆, 誠合大臣罪己之義。以謨為光祿大夫、開府儀同三司。」於是遣謁者僕射孟洪就加冊命。謨上疏陳謝曰:「臣以頑薄, 皆忝殊寵, 尸素累紀, 加違慢詔命, 當肆市朝。幸蒙寬宥, 不悟天施復加光飾, 非臣隕越所能上報。臣寢疾未損, 不任詣闕。不勝仰感聖恩, 謹遣拜章。」遂以疾篤, 不復朝見。詔賜几杖, 門施行馬。十二年, , 時年七十六。賵贈之禮, 一依太尉陸玩故事。詔贈侍中、司空, 謚曰文穆。
謨博學, 於禮儀宗廟制度多所議定。文筆論議, 有集行於世。總應劭以來注班固《漢書》者, 為之集解。謨初渡江, 見彭蜞, 大喜曰:「蟹有八足, 加以二螯。」令烹之。既食, 吐下委頓, 方知非蟹。後詣謝尚而說之。尚曰:「卿讀《爾雅》不熟, 幾為《勸學》死。」謨性方雅。丞相王導作女伎, 施設床席。謨先在坐, 不悅而去, 導亦不止之。性尤篤慎, 每事必為過防。故時人云:「蔡公過浮航, 脫帶腰舟。」長子邵, 永嘉太守。少子系, 有才學文義, 位至撫軍長史。
諸葛恢, 字道明, 瑯邪陽都人也。祖誕, 魏司空, 為文帝所誅。父靚, 奔吳, 為大司馬。吳平, 逃竄不出。武帝與靚有舊, 靚姊又為瑯邪王妃, 帝知靚在姊間, 因就見焉。靚逃于廁, 帝又逼見之, 謂曰:「不謂今日復得相見。」靚流涕曰:「不能漆身皮面, 復睹聖顏!」詔以為侍中, 固辭不拜, 歸於鄉里, 終身不向朝廷而坐。
恢弱冠知名, 試守即丘長, 轉臨沂令, 為政和平。值天下大亂, 避地江左, 名亞王導、庾亮。導嘗謂曰:「明府當為黑頭公。」及導拜司空, 恢在從, 導指冠謂曰:「君當復著此。」導嘗與恢戲爭族姓, 曰:「人言王葛, 不言葛王也。」恢曰:「不言馬驢, 而言驢馬, 豈驢勝馬邪!」其見親狎如此。于時潁川荀闓字道明、陳留蔡謨字道明, 與恢俱有名譽, 號曰「中興三明」, 人為之語曰:「京都三明各有名, 蔡氏儒雅荀葛清。」
元帝為安東將軍, 以恢為主簿, 再遷江寧令。討周馥有功, 封博陵亭侯, 復為鎮東參軍。與卞壼並以時譽遷從事中郎, 兼統記室。時四方多務, 箋疏殷積, 恢斟酌酬答, 咸稱折中。于時王氏為將軍, 而恢兄弟及顏含並居顯要, 劉超以忠謹掌書命, 時人以帝善任一國之才。愍帝即位, 徵用四方賢雋, 召恢為尚書郎, 元帝以經緯須才, 上疏留之, 承制調為會稽太守。臨行, 帝為置酒, 謂曰:「今之會稽, 昔之關中, 足食足兵, 在於良守。以君有蒞任之方, 是以相屈。四方分崩, 當匡振圮運。政之所先, 君為言之。」恢陳謝, 因對曰:「今天下喪亂, 風俗陵遲, 宜尊五美, 屏四惡, 進忠實, 退浮華。」帝深納焉。太興初, 以政績第一, 詔曰:「自頃多難, 官長數易, 益有諸弊, 雖聖人猶久於其道, 然後化成, 況其餘乎!漢宣帝稱『與我共安天下者, 其惟良二千石』, 斯言信矣。是以黃霸等或十年, 或二十年而不徙, 所以能濟其中興之勳也。賞罰黜陟, 所以明政道也。會稽內史諸葛恢蒞官三年, 政清人和, 為諸郡首, 宜進其位班, 以勸風教。今增恢秩中二千石。」
頃之, 以母憂去官。服闋, 拜中書令。王敦上恢為丹陽尹, 以久疾免。明帝征敦, 以恢為侍中, 加奉車都尉。討王含有功, 進封建安伯, 以先爵賜次子為關內侯。又拜恢後將軍、會稽內史。徵為侍中, 遷左民尚書、武陵王師、吏部尚書。累遷尚書右僕射, 加散騎常侍、銀青光祿大夫、領選本州大中正、尚書令, 常侍、吏部如故。成帝踐阼, 加侍中、金紫光祿大夫。卒, 年六十二。贈左光祿大夫、儀同三司。賵贈之禮, 一依太尉興平伯故事, 謚曰敬。祠以太牢。子甝嗣, 位至散騎常侍。
恢兄頤, 字道回, 亦為元帝所器重, 終於太常。
殷浩, 字深源, 陳郡長平人也。父羨, 字洪喬, 為豫章太守, 都下人士因其致書者百餘函, 行次石頭, 皆投之水中, 曰:「沈者自沈, 浮者自浮, 殷洪喬不為致書郵。」其資性介立如此。終於光祿勳。
浩識度清遠, 弱冠有美名, 尤善玄言, 與叔父融俱好《老》《易》。融與浩口談則辭屈, 著篇則融勝, 浩由是為風流談論者所宗。或問浩曰:「將蒞官而夢棺, 將得財而夢糞, 何也?」浩曰:「官本臭腐, 故將得官而夢尸, 錢本糞土, 故將得錢而夢穢。」時人以為名言。
三府辟, 皆不就。征西將軍庾亮引為記室參軍, 累遷司徒左長史。安西庾翼復請為司馬。除侍中、安西軍司, 並稱疾不起。遂屏居墓所, 幾將十年, 于時擬之管、葛。王蒙、謝尚猶伺其出處, 以卜江左興亡, 因相與省之, 知浩有確然之志。既反, 相謂曰:「深源不起, 當如蒼生何!」庾翼貽浩書曰:「當今江東社稷安危, 內委何、褚諸君, 外託庾、桓數族, 恐不得百年無憂, 亦朝夕而弊。足下少標令名, 十餘年間, 位經內外, 而欲潛居利貞, 斯理難全。且夫濟一時之務, 須一時之勝, 何必德均古人, 韻齊先達邪!王夷甫, 先朝風流士也, 然吾薄其立名非真, 而始終莫取。若以道非虞夏, 自當超然獨往, 而不能謀始, 大合聲譽, 極致名位, 正當抑揚名教, 以靜亂源。而乃高談《莊》《老》, 說空終日, 雖云談道, 實長華競。及其末年, 人望猶存, 思安懼亂, 寄命推務。而甫自申述, 徇小好名, 既身囚胡虜, 棄言非所。凡明德君子, 遇會處際, 寧可然乎?而世皆然之。益知名實之未定, 弊風之未革也。」浩固辭不起。
建元初, 庾冰兄弟及何充等相繼卒。簡文帝時在籓, 始綜萬幾, 衛將軍褚裒薦浩, 徵為建武將軍、揚州刺史。浩上疏陳讓, 并致箋於簡文, 具自申敘。簡文答之曰:「屬當厄運, 危弊理盡。誠賴時有其才, 不復遠求版築。足下沈識淹長, 思綜通練, 起而明之, 足以經濟。若復深存挹退, 茍遂本懷, 吾恐天下之事於此去矣, 今紘領不振, 晉網不綱, 願蹈東海, 復可得邪!由此言之, 足下去就即是時之廢興, 時之廢興則家國不異。足下弘思之, 靜算之, 亦將有以深鑒可否。望必廢本懷, 率群情也。」浩頻陳讓, 自三月至七月, 乃受拜焉。
時桓溫既滅蜀, 威勢轉振, 朝廷憚之。簡文以浩有盛名, 朝野推伏, 故引為心膂, 以抗於溫, 於是與溫頗相疑貳。會遭父憂, 去職, 時以蔡謨攝揚州, 以俟浩, 服闋, 徵為尚書僕射, 不拜。復為建武將軍、揚州刺史, 遂參綜朝權。潁川荀羨少有令聞, 浩擢為義興、吳郡, 以為羽翼。王羲之密說浩、羨, 令與桓溫和同, 不宜內構嫌隙, 浩不從。
及石季龍死, 胡中大亂, 朝過欲遂蕩平關河, 於是以浩為中軍將軍、假節、都督揚豫徐兗青五州軍事。浩既受命, 以中原為己任, 上疏北征許洛。將發, 墜馬, 時咸惡之。既而以淮南太守陳逵、兗州刺史蔡裔為前鋒, 安西將軍謝尚、北中郎將荀羨為督統, 開江西田千餘頃, 以為軍儲。師次壽陽, 潛誘苻健大臣梁安、雷弱兒等, 使殺健, 許以關右之任。初, 降人魏脫卒, 其弟憬代領部曲。姚襄殺憬, 以并其眾, 浩大惡之, 使龍驤將軍劉啟守譙, 遷襄於梁。既而魏氏子弟往來壽陽, 襄益猜懼。俄而襄部曲有欲歸浩者, 襄殺之, 浩於是謀誅襄。會苻健殺其大臣, 健兄子眉自洛陽西奔, 浩以為梁安事捷, 意苻健已死, 請進屯洛陽, 修復園陵, 使襄為前驅, 冠軍將軍劉洽鎮鹿臺, 建武將軍劉遁據倉垣, 又求解揚州, 專鎮洛陽, 詔不許。浩既至許昌, 會張遇反, 謝尚又敗績, 浩還壽陽。後復進軍, 次山桑, 而襄反, 浩懼, 棄輜重退保譙城, 器械軍儲皆為襄所掠, 士卒多亡叛。浩遣劉啟、王彬之擊襄於山桑, 並為襄所殺。
桓溫素忌浩, 及聞其敗, 上疏罪浩曰:
案中軍將軍浩過蒙朝恩, 叨竊非據, 寵靈超卓, 再司京輦, 不能恭慎所任, 恪居職次, 而侵官離局, 高下在心。前司徒臣謨執義履素, 位居台輔, 師傅先帝, 朝之元老, 年登七十, 以禮請退, 雖臨軒固辭, 不順恩旨, 適足以明遜讓之風, 弘優賢之禮。而浩虛生狡說, 疑誤朝聽, 獄之有司, 將致大辟。自羯胡夭亡, 群凶殄滅, 而百姓塗炭, 企遲拯接。浩受專征之重, 無雪恥之志, 坐自封植, 妄生風塵, 遂使寇仇稽誅, 姦逆並起, 華夏鼎沸, 黎元殄悴。浩懼罪將及, 不容於朝, 外聲進討, 內求茍免。出次壽陽, 頓甲彌年, 傾天府之資, 竭五州之力, 收合無賴, 以自彊衛, 爵命無章, 猜害罔顧。故范豐之屬反叛於芍陂, 奇德、龍會作變於肘腋。羌帥姚襄率眾歸化, 遣其母弟入質京邑, 浩不能撫而用之, 陰圖殺害, 再遣剌客, 為襄所覺。襄遂惶懼, 用致逆命。生長亂階, 自浩始也。復不能以時掃滅, 縱放小豎, 鼓行毒害, 身狼狽於山桑, 軍破碎於梁國, 舟車焚燒, 輜重覆沒。三軍積實, 反以資寇, 精甲利器, 更為賊用。神怒人怨, 眾之所棄, 傾危之憂, 將及社稷。臣所以忘寢屏營, 啟處無地。夫率正顯義, 所以致訓, 明罰敕法, 所以齊眾, 伏願陛下上追唐堯放命之刑下鑒《春秋》無君之典。若聖上含弘, 末忍誅殛, 且宜遐棄, 擯之荒裔。雖未足以塞山海之責, 粗可以宣誡於將來矣。
竟坐廢為庶人, 徙于東陽之信安縣。
浩少與溫齊名, 而每心競。溫嘗問浩:「君何如我?」浩曰:「我與君周旋久, 寧作我也。」溫既以雄豪自許, 每輕浩, 浩不之憚也。至是, 溫語人曰:「少時吾與浩共騎竹馬, 我棄去, 浩輒取之, 故當出我下也。」又謂郗超曰:「浩有德有言, 向使作令僕, 足以儀刑百揆, 朝廷用違其才耳。」
浩雖被黜放, 口無怨言, 夷神委命, 談詠不輟, 雖家人不見其有流放之戚。但終日書空, 作「咄咄怪事」四字而已。浩甥韓伯, 浩素賞愛之, 隨至徙所, 經歲還都, 浩送至渚側, 詠曹顏遠詩云:「富貴他人合, 貧賤親戚離。」因而泣下。後溫將以浩為尚書令, 遺書告之, 浩欣然許焉。將答書, 慮有謬誤, 開閉者數十, 竟達空函, 大忤溫意, 由是遂絕。永和十二年卒。
子涓, 亦有美名, 咸安初, 桓溫廢太宰、武陵王晞, 誣涓及庾倩與晞謀反, 害之。
浩後將改葬, 其故吏顧悅之上疏訟浩曰:
伏見故中軍將軍、揚州刺史殷浩體德沈粹, 識理淹長, 風流雅勝, 聲蓋當時, 再臨神州, 萬里肅清, 勳績茂著, 聖朝欽嘉, 遂授分陜推轂之任。戎旗既建, 出鎮壽陽, 驅其豺狼, 翦其荊棘, 收羅向義, 廣開屯田, 沐雨櫛風, 等勤臺僕。仰憑皇威, 群醜革面, 進軍河洛, 修復園陵。不虞之變, 中路猖蹶, 遂令為山之功崩於垂成, 忠款之志於是而廢。既受削黜, 自擯山海, 杜門終身, 與世兩絕, 可謂克己復禮, 窮而無怨者也。尋浩所犯, 蓋負敗之常科, 非即情之永責。論其名德深誠則如彼, 察其補過罪己則如此, 豈可棄而不恤, 使法有餘冤!方今宅兆已成。埏隧已開, 懸棺而窆, 禮同庶人, 存亡有非命之分, 九泉無自訴之斯, 仰感三良, 昊天罔極。若使明詔爰發, 旌我善人, 崇復本官, 遠彰幽昧, 斯則國家威恩有兼濟之美, 死而可作, 無負心之恨。
疏奏, 詔追復浩本官。
顧悅之, 字君叔, 少有義行。與簡文同年, 而髮早白。帝問其故。對曰:「松柏之姿, 經霜猶茂;蒲柳常質, 望秋先零。」簡文悅其對。始將抗表訟浩, 浩親故多謂非宜, 悅之決意以聞, 又與朝臣爭論, 故眾無以奪焉。時人咸稱之。為州別駕, 歷尚書右丞, 卒。子凱之, 別有傳。
蔡裔者, 有勇氣, 聲若雷震。嘗有二偷入室, 裔拊床一呼, 而盜俱隕, 故浩委以軍鋒焉。
史臣曰:陸曄等並以時望國華, 效彰歷試, 迭居端揆, 參掌機衡。然皆率由舊章, 得免祗悔。而充抗言孺子, 雖屈壓於權臣, 翊奉儲君, 竟導揚於末命, 頻參大議, 屢畫嘉謀, 可謂忠貞在斯而已。殷浩清徽雅量, 眾議攸歸, 高秩厚禮, 不行而至, 咸謂教義由其興替, 社稷俟以安危。及其入處國鈞, 未有嘉謀善政, 出總戎律, 唯聞蹙國喪師, 是知風流異貞固之才, 談論非奇正之要。違方易任, 以致播遷, 悲失!蔡謨度德而處, 弘斯止足, 置以刑書, 斯為過矣。

贊曰:士光時望, 士瑤允當。政既弟兄, 任惟臺相。祖言簡率, 遺風可尚。蔡葛知名, 或雅或清。次道方概, 謀遠忠貞。中軍鑒局, 譽光雅俗。夷曠有餘, 經綸不足。舍長任短, 功虧名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