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十一《列傳第二十一》

卷五十一《列傳第二十一》
皇甫謐子方回摯虞束皙王接
皇甫謐, 字士安, 幼名靜, 安定朝那人, 漢太尉嵩之曾孫也。出後叔父, 徙居新安。年二十, 不好學, 游蕩無度, 或以為癡。嘗得瓜果, 輒進所後叔母任氏。任氏曰:「《孝經》云:『三牲之養, 猶為不孝。』汝今年餘二十, 目不存教, 心不入道, 無以慰我。」因歎曰:「昔孟母三徙以成仁, 曾父烹豕以存教, 豈我居不卜鄰, 教有所闕, 何爾魯鈍之甚也!修身篤學, 自汝得之, 於我何有!」因對之流涕。謐乃感激, 就鄉人席坦受書, 勤力不怠。居貧, 躬自稼穡, 帶經而農, 遂博綜典籍百家之言。沈靜寡欲, 始有高尚之志, 以著述為務, 自號玄晏先生。著《禮樂》、《聖真》之論。後得風痺疾, 猶手不輟卷。
或勸謐修名廣交, 謐以為「非聖人孰能兼存出處, 居田里之中亦可以樂堯、舜之道, 何必崇接世利, 事官鞅掌, 然後為名乎」。作《玄守論》以答之, 曰:
或謂謐曰:「富貴人之所欲, 貧賤人之所惡, 何故委形待於窮而不變乎?且道之所貴者, 理世也;人之所美者, 及時也。先生年邁齒變, 饑寒不贍, 轉死溝壑, 其誰知乎?」
謐曰:「人之所至惜者, 命也;道之所必全者, 形也;性形所不可犯者, 疾病也。若擾全道以損性命, 安得去貧賤存所欲哉?吾聞食人之祿者懷人之憂, 形強猶不堪, 況吾之弱疾乎!且貧者士之常, 賤者道之實, 處常得實, 沒齒不憂, 孰與富貴擾神耗精者乎!又生為人所不知, 死為人所不惜, 至矣!喑聾之徒, 天下之有道者也。夫一人死而天下號者, 以為損也;一人生而四海笑者, 以為益也。然則號笑非益死損生也。是以至道不損, 至德不益。何哉?體足也。如回天下之念以追損生之禍, 運四海之心以廣非益之病, 豈道德之至乎!夫唯無損, 則至堅矣;夫唯無益, 則至厚矣。堅故終不損, 厚故終不薄。茍能體堅厚之實, 居不薄之真, 立乎損益之外, 游乎形骸之表, 則我道全矣。」
遂不仕。耽玩典籍, 忘寢與食, 時人謂之「書淫」。或有箴其過篤, 將損耗精神。謐曰:「朝聞道, 夕死可矣, 況命之修短分定懸天乎!」
叔父有子既冠, 謐年四十喪所生後母, 遂還本宗。
城陽太守梁柳, 謐從姑子也, 當之官, 人勸謐餞之。謐曰:「柳為布衣時過吾, 吾送迎不出門, 食不過鹽菜, 貧者不以酒肉為禮。今作郡而送之, 是貴城陽太守而賤梁柳, 豈中古人之道, 是非吾心所安也。」
時魏郡召上計掾, 舉孝廉;景元初, 相國辟, 皆不行。其後鄉親勸令應命, 謐為《釋勸論》以通志焉。其辭曰:
相國晉王辟餘等三十七人, 及泰始登禪, 同命之士莫不畢至, 皆拜騎都尉, 或賜爵關內侯, 進奉朝請, 禮如侍臣。唯餘疾困, 不及國寵。宗人父兄及我僚類, 咸以為天下大慶, 萬姓賴之, 雖未成禮, 不宜安寢, 縱其疾篤, 猶當致身。餘唯古今明王之制, 事無巨細, 斷之以情, 實力不堪, 豈慢也哉!乃伏枕而歎曰:「夫進者, 身之榮也;退者, 命之實也。設餘不疾, 執高箕山, 尚當容之, 況余實篤!故堯、舜之世, 士或收迹林澤, 或過門不敢入。咎繇之徒兩遂其願者, 遇時也。故朝貴致功之臣, 野美全志之士。彼獨何人哉!今聖帝龍興, 配名前哲, 仁道不遠, 斯亦然乎!客或以常言見逼, 或以逆世為慮。餘謂上有寬明之主, 下必有聽意之人, 天網恢恢, 至否一也, 何尤於出處哉!」遂究賓主之論, 以解難者, 名曰《釋勸》。
客曰:「蓋聞天以懸象致明, 地以含通吐靈。故黃鐘次序, 律呂分形。是以春華發萼, 夏繁其實, 秋風逐暑, 冬冰乃結。人道以之, 應機乃發。三材連利, 明若符契。故士或同升於唐朝, 或先覺於有莘, 或通夢以感主, 或釋釣於渭濱, 或叩角以干齊, 或解褐以相秦, 或冒謗以安鄭, 或乘駟以救屯, 或班荊以求友, 或借術於黃神。故能電飛景拔, 超次邁倫, 騰高聲以奮遠, 抗宇宙之清音。由此觀之, 進德貴乎及時, 何故屈此而不伸?今子以英茂之才, 游精於六藝之府, 散意於眾妙之門者有年矣。既遭皇禪之朝, 又投祿利之際, 委聖明之主, 偶知己之會, 時清道真, 可以沖邁, 此真吾生濯髮雲漢、鴻漸之秋也。韜光逐藪, 含章未曜, 龍潛九泉, 堅焉執高, 棄通道之遠由, 守介人之局操, 無乃乖於道之趣乎?
且吾聞招搖昏迴則天位正, 五教班敘則人理定。如今王命切至, 委慮有司, 上招迕主之累, 下致駭眾之疑。達者貴同, 何必獨異?群賢可從, 何必守意?方今同命並臻, 饑不待餐, 振藻皇塗, 咸秩天官。子獨栖遲衡門, 放形世表, 遜遁丘園, 不睨華好, 惠不加人, 行不合道, 身嬰大疢, 性命難保。若其羲和促轡, 大火西頹, 臨川恨晚, 將復何階!夫貴陰賤璧, 聖所約也;顛倒衣裳, 明所箴也。子其鑒先哲之洪範, 副聖朝之虛心, 沖靈翼於雲路, 浴天池以濯鱗, 排閶闔, 步玉岑, 登紫闥, 侍北辰, 翻然景曜, 雜沓英塵。輔唐、虞之主, 化堯舜、之人, 宣刑錯之政, 配殷、周之臣, 銘功景鐘, 參敘彞倫, 存則鼎食, 亡為貴臣, 不亦茂哉!而忽金白之輝曜, 忘青紫之班瞵, 辭容服之光粲, 抱弊褐之終年, 無乃勤乎!」
主人笑而應之曰:「吁!若賓可謂習外觀之暉暉, 未睹幽人之仿佛也;見俗人之不容, 未喻聖皇之兼愛也;循方圓於規矩, 未知大形之無外也。故曰, 天玄而清, 地靜而寧, 含羅萬類, 旁薄群生, 寄身聖世, 託道之靈。若夫春以陽散, 冬以陰凝, 泰液含光, 元氣混蒸, 眾品仰化, 誕制殊征。故進者享天祿, 處者安丘陵。是以寒暑相推, 四宿代中, 陰陽不治, 運化無窮, 自然分定, 兩克厥中。二物俱靈, 是謂大同;彼此無怨, 是謂至通。
若乃衰周之末, 貴詐賤誠, 牽於權力, 以利要榮。故蘇子出而六主合, 張儀入而橫勢成, 廉頗存而趙重, 樂毅去而燕輕, 公叔沒而魏敗, 孫臏刖而齊寧, 蠡種親而越霸, 屈子疏而楚傾。是以君無常籍, 臣無定名, 損義放誠, 一虛一盈。故馮以彈劍感主, 女有反賜之說, 項奮拔山之力, 蒯陳鼎足之勢, 東郭劫於田榮, 顏闔恥於見逼。斯皆棄禮喪真, 茍榮朝夕之急者也, 豈道化之本與!
若乃聖帝之創化也, 參德乎三皇, 齊風乎虞、夏, 欲溫溫而和暢, 不欲察察而明切也;欲混混若玄流, 不欲蕩蕩而名發也;欲索索而條解, 不欲契契而繩結也;欲芒芒而無垠際, 不欲區區而分別也;欲闇然而內章, 不欲示白若冰雪也;欲醇醇而任德, 不欲瑣瑣而執法也。是以見機者以動成, 好遁者無所迫。故曰, 一明一昧, 得道之概;一弛一張, 合禮之方;一浮一沈, 兼得其真。故上有勞謙之愛, 下有不名之臣;朝有聘賢之禮, 野有遁竄之人。是以支伯以幽疾距唐, 李老寄迹於西鄰, 顏氏安陋以成名, 原思娛道於至貧, 榮期以三樂感尼父, 黔婁定謚於布衾, 干木偃息以存魏, 荊、萊志邁於江岑, 君平因蓍以道著, 四皓潛德於洛濱, 鄭真躬耕以致譽, 幼安發令乎今人。皆持難奪之節, 執不迴之意, 遭拔俗之主, 全彼人之志。故有獨定之計者, 不借謀於眾人;守不動之安者, 不假慮於群賓。故能棄外親之華, 通內道之真, 去顯顯之明路, 入昧昧之埃塵, 宛轉萬情之形表, 排託虛寂以寄身, 居無事之宅, 交釋利之人。輕若鴻毛, 重若泥沈, 損之不得, 測之愈深。真吾徒之師表, 餘迫疾而不能及者也。子議吾失宿而駭眾, 吾亦怪子較論而不折中也。
夫才不周用, 眾所斥也;寢疾彌年, 朝所棄也。是以胥克之廢, 丘明列焉;伯牛有疾, 孔子斯歎。若黃帝創制於九經, 岐伯剖腹以蠲腸, 扁鵲造虢而尸起, 文摯徇命於齊王, 醫和顯術於秦、晉, 倉公發祕於漢皇, 華佗存精於獨識, 仲景垂妙於定方。徒恨生不逢乎若人, 故乞命訴乎明王。求絕編於天錄, 亮我躬之辛苦, 冀微誠之降霜, 故俟罪而窮處。
其後武帝頻下詔敦逼不已, 謐上疏自稱草莽臣曰:「臣以尪弊, 迷於道趣, 因疾抽簪, 散髮林阜, 人綱不閑, 鳥獸為群。陛下披榛採蘭, 并收蒿艾。是以皋陶振褐, 不仁者遠。臣惟頑蒙, 備食晉粟, 猶識唐人擊壤之樂, 宜赴京城, 稱壽闕外。而小人無良, 致災速禍, 久嬰篤疾, 軀半不仁, 右腳偏小, 十有九載。又服寒食藥, 違錯節度, 辛苦荼毒, 于今七年。隆冬裸袒食冰, 當暑煩悶, 加以咳逆, 或若溫虐, 或類傷寒, 浮氣流腫, 四肢酸重。於今困劣, 救命呼噏, 父兄見出, 妻息長訣。仰迫天威, 扶輿就道, 所苦加焉, 不任進路, 委身待罪, 伏枕歎息。臣聞《韶》《衛》不並奏, 《雅》《鄭》不兼御, 故郤子入周, 禍延王叔;虞丘稱賢, 樊姬掩口。君子小人, 禮不同器, 況臣糠, 糅之彫胡?庸夫錦衣, 不稱其服也。竊聞同命之士, 咸以畢到, 唯臣疾疢, 抱釁床蓐, 雖貪明時, 懼斃命路隅。設臣不疾, 已遭堯、舜之世, 執志箕山, 猶當容之。臣聞上有明聖之主, 下有輸實之臣;上有在寬之政, 下有委情之人。唯陛下留神垂恕, 更旌瑰俊, 索隱於傅巖, 收釣於渭濱, 無令泥滓久濁清流。」謐辭切言至, 遂見聽許。
歲餘, 又舉賢良方正, 並不起。自表就帝借書, 帝送一車書與之。謐雖羸疾, 而披閱不怠。初服寒食散, 而性與之忤, 每委頓不倫, 嘗悲恚, 叩刃欲自殺, 叔母諫之而止。
濟陰太守蜀人文立, 表以命士有贄為煩, 請絕其禮幣, 詔從之。謐聞而歎曰:「亡國之大夫不可與圖存, 而以革歷代之制, 其可乎!夫『束帛戔戔』, 《易》之明義, 玄纁之贄, 自古之舊也。故孔子稱夙夜強學以待問, 席上之珍以待聘。士於是乎三揖乃進, 明致之難也;一讓而退, 明去之易也。若殷湯之於伊尹, 文王之於太公, 或身即莘野, 或就載以歸, 唯恐禮之不重, 豈吝其煩費哉!且一禮不備, 貞女恥之, 況命士乎!孔子曰:『賜也, 爾愛其羊, 我愛其禮。』棄之如何?政之失賢, 於此乎在矣。」
咸寧初, 又詔曰:「男子皇甫謐沈靜履素, 守學好古, 與流俗異趣, 其以謐為太子中庶子。」謐固辭篤疾。帝初雖不奪其志, 尋復發詔徵為議郎, 又召補著作郎。司隸校尉劉毅請為功曹, 並不應。著論為葬送之制, 名曰《篤終》, 曰:
玄晏先生以為存亡天地之定制, 人理之必至也。故禮六十而制壽, 至于九十, 各有等差, 防終以素, 豈流俗之多忌者哉!吾年雖未制壽, 然嬰疢彌紀, 仍遭喪難, 神氣損劣, 困頓數矣。常懼夭隕不期, 慮終無素, 是以略陳至懷。
夫人之所貪者, 生也;所惡者, 死也。雖貪, 不得越期;雖惡, 不可逃遁。人之死也, 精歇形散, 魂無不之, 故氣屬于天;寄命終盡, 窮體反真, 故尸藏于地。是以神不存體, 則與氣升降;尸不久寄, 與地合形。形神不隔, 天地之性也;尸與土並, 反真之理也。今生不能保七尺之軀, 死何故隔一棺之土?然則衣衾所以穢尸, 棺槨所以隔真, 故桓司馬石槨不如速朽;季孫璵璠比之暴骸;文公厚葬, 《春秋》以為華元不臣;楊王孫親土, 《漢書》以為賢於秦始皇。如今魂必有知, 則人鬼異制, 黃泉之親, 死多於生, 必將備其器物, 用待亡者。今若以存況終, 非即靈之意也。如其無知, 則空奪生用, 損之無益, 而啟奸心, 是招露形之禍, 增亡者之毒也。
夫葬者, 藏也, 藏也者, 欲人之不得見也。而大為棺槨, 備贈存物, 無異於埋金路隅而書表於上也。雖甚愚之人, 必將笑之。豐財厚葬以啟姦心, 或剖破棺槨, 或牽曳形骸, 或剝臂捋金環, 或捫腸求珠玉。焚如之形, 不痛於是?自古及今, 未有不死之人, 又無不發之墓也。故張釋之曰:「使其中有欲, 雖固南山猶有隙;使其中無欲, 雖無石槨, 又何戚焉!」斯言達矣, 吾之師也。夫贈終加厚, 非厚死也, 生者自為也。遂生意於無益, 棄死者之所屬, 知者所不行也。《易》稱「古之葬者, 衣之以薪, 葬之中野, 不封不樹」。是以死得歸真, 亡不損生。
故吾欲朝死夕葬, 夕死朝葬, 不設棺槨, 不加纏斂, 不修沐浴, 不造新服, 殯含之物, 一皆絕之。吾本欲露形入坑, 以身親土, 或恐人情染俗來久, 頓革理難, 今故觕為之制, 奢不石槨, 儉不露形。氣絕之後, 便即時服, 幅巾故衣, 以遽除裹尸, 麻約二頭, 置尸床上。擇不毛之地, 穿坑深十尺, 長一丈五尺, 廣六尺, 坑訖, 舉床就坑, 去床下尸。平生之物, 皆無自隨, 唯齎《孝經》一卷, 示不忘孝道。遽除之外, 便以親土。土與地平, 還其故草, 使生其上, 無種樹木、削除, 使生迹無處, 自求不知。不見可欲, 則奸不生心, 終始無怵惕, 千載不慮患。形骸與后土同體, 魂爽與元氣合靈, 真篤愛之至也。若亡有前後, 不得移祔。祔葬自周公來, 非古制也。舜葬蒼梧, 二妃不從, 以為一定, 何必周禮。無問師工, 無信卜筮, 無拘俗言, 無張神坐, 無十五日朝夕上食。禮不墓祭, 但月朔於家設席以祭, 百日而止。臨必昏明, 不得以夜。制服常居, 不得墓次。夫古不崇墓, 智也。今之封樹, 愚也。若不從此, 是戮尸地下, 死而重傷。魂而有靈, 則冤悲沒世, 長為恨鬼。王孫之子, 可以為誡。死誓難違, 幸無改焉!
而竟不仕。太康三年卒, 時年六十八。子童靈、方回等遵其遺命。
謐所著詩賦誄頌論難甚多, 又撰《帝王世紀》、《年歷》、《高士》、《逸士》、《列女》等傳、《玄晏春秋》, 並重於世。門人摯虞、張軌、牛綜、席純, 皆為晉名臣。
方回少遵父操, 兼有文才。永嘉初, 博士徵, 不起。避亂荊州, 閉戶閑居, 未嘗入城府。蠶而後衣, 耕而後食, 先人後己, 尊賢愛物, 南土人士咸崇敬之。刺史陶侃禮之甚厚。侃每造之, 著素士服, 望門輒下而進。王敦遣從弟暠代侃, 遷侃為廣州。侃將詣敦, 方回諫曰:「吾聞敵國滅, 功臣亡。足下新破杜弢, 功莫與二, 欲無危, 其可得乎!」侃不從而行。敦果欲殺侃, 賴周訪獲免。暠既至荊州, 大失物情, 百姓叛暠迎杜弢。暠大行誅戮以立威, 以方回為侃所敬, 責其不來詣己, 乃收而斬之。荊土華夷, 莫不流涕。
摯虞, 字仲洽, 京兆長安人也。父模, 魏太僕卿。虞少事皇甫謐, 才學通博, 著述不倦。郡檄主簿。虞嘗以死生有命, 富貴在天。天之所祐者義也, 人之所助者信也。履信思順, 所以延福, 違此而行, 所以速禍。然道長世短, 禍福舛錯, 怵迫之徒, 不知所守, 蕩而積憤, 或迷或放。故借之以身, 假之以事, 先陳處世不遇之難, 遂棄彝倫, 輕舉遠游, 以極常人罔惑之情, 而後引之以正, 反之以義, 推神明之應於視聽之表, 崇否泰之運於智力之外, 以明天任命之不可違, 故作《思游賦》。其辭曰:
有軒轅之遐胄兮, 氏仲任之洪裔。敷華穎於末葉兮, 晞靈根於上世。準乾坤以斡度兮, 儀陰陽以定制。匪時運其焉行兮, 乘太虛而搖曳。戴朗月之高冠兮, 綴太白之明璜。製文霓以為衣兮, 襲採雲以為裳。要華電之煜龠兮, 佩玉衡之琳瑯。明景日以鑒形兮, 信煥曜而重光。
至美詭好於凡觀兮, 修稀合而靡呈。燕石緹襲以華國兮, 和璞遙棄於南荊。夏像韜塵于市北兮, 瓶罍抗方於兩楹。鸞皇耿介而偏棲兮, 蘭桂背時而獨榮。關寒暑以練真兮, 豈改容而爽情。
感昆吾之易越兮, 懷暉光之速暮。羨一稔而三春兮, 尚含英以容豫。悼曜靈之靡暇兮, 限天晷之有度。聆鳴蜩之號節兮, 恐隕葉于凝露。希前軌而增騖兮, 眷後塵而旋顧。往者倏忽而不逮兮, 來者冥昧而未著。二儀泊焉其無央兮, 四節環轉而靡窮。星鳥逝而時反兮, 夕景潛而且融。景三后之在天兮, 歎聖哲之永終。諒道修而命微兮, 孰舍盈而戢沖。握隋珠與蕙若兮, 時莫悅而未遑。彼未遑其何恤兮, 懼獨美之有傷。蹇委深而投奧兮, 庶芬藻之不彰。芳處幽而彌馨兮, 寶在夜而愈光。逼區內之迫脅兮, 思攄翼乎八荒。望雲階之崇壯兮, 願輕舉而高翔。
造庖犧以問象兮, 辨吉繇於姬文。將遠游於太初兮, 鑒形魄之未分。四靈儼而為衛兮, 六氣紛以成群。驂白獸於商風兮, 御蒼龍於景雲。簡廝徒於靈圉兮, 從馮夷而問津。召陵陽於游谿兮, 旌王子於柏人。前祝融以掌燧兮, 殿玄冥以掩塵。形飄飄而遂遐兮, 氣亹癖而愈新。挹玉膏於萊嵎兮, 掇紫英於瀛濱。揖太昊以假憩兮, 聽賦政於三春。洪範翕而復張兮, 百卉隕而更震。睇玉女之紛彯兮, 執懿筐於扶木。覽玄象之韡曄兮, 仍騰躍乎陽谷。吸朝霞以療飢兮, 降廩泉而濯足。將縱轡以逍遙兮, 恨東極之路促。詔纖阿而右迴兮, 覿朱明之赫戲。蒞群神於夏庭兮, 迴蒼梧而結知。纚焦明以承旂兮, 駔天馬而高馳。讒羲和於丹丘兮, 誚倒景之亂儀。尋凱風而南暨兮, 謝太陽於炎離。戚溽暑之陶鬱兮, 餘安能乎留斯!聞碧雞之長晨兮, 吾將往乎西游。奧浮鷁於弱水兮, 泊舳艫兮中流。茍精粹之攸存兮, 誠沈羽以汎舟。軼望舒以陵厲兮, 羌神漂而氣浮。訊碩老於金室兮, 采舊聞於前修。譏淪陰於危山兮, 問王母於椒丘。觀玄烏之參趾兮, 會根壹之神籌。擾毚兔於月窟兮, 詰姮娥於蓐收。爰攬轡而旋驅兮, 訪北叟之倚伏。乘增冰而遂濟兮, 凌固陰之所滀。探龜蛇於幽穴兮, 敢罔養之潛育。哂倏忽之躁狂兮, 喪中黃於耳目, 偭燭龍而游衍兮, 窮大明於北陸。
攀招搖而上躋兮, 忽蹈廓而凌虛。登閶闔而遺眷兮, 頫玄黃於地輿。召黔雷以先導兮, 覲天帝於清都。觀渾儀以寓目兮, 拊造化之大爐。爰辨惑於上皇兮, 稽吉凶之元符。唐則天而民咨兮, 癸亂常而感虞。孔揮涕於西狩兮, 臧考祥於婁句。跖肆暴而保乂兮, 顏履仁而夙徂。何否泰之靡所兮, 眩榮辱之不圖?運可期兮不可思, 道可知兮不可為。求之者勞兮欲之者惑, 信天任命兮理乃自得。
且也四位為匠, 乾巛為均。散而為物, 結而為人。陽降陰升, 一替一興。流而為川, 滯而為陵。禍不可攘, 福不可徵。其否兮有豫, 其泰兮有數。成形兮未察, 靈像兮巳固。承明訓以發蒙兮, 審性命之靡求。將澄神而守一兮, 奚飄飄而遐遊!
斐陳辭以告退兮, 主悖惘而永歎。惟升降之不仍兮, 詠別易而會難。願大饗以致好兮, 盍息駕於一飧。會司儀於有始兮, 延嘉賓於九乾。陳鈞天之廣樂兮, 展萬舞之至歡。枉矢鑠其在手兮, 狼弧翾其斯彎。睨翟犬於帝側兮, 殪熊羆於靈軒。
爾乃清道夙蹕, 載輪修祖。班命授號, 轙輈整旅。兆司鬱以郕路兮, 萬靈森而陳庭。豐隆軒其警眾兮, 鉤陳帥以屬兵。堪輿竦而進時兮, 文昌肅以司行。抗蚩尤之修旃兮, 建雄虹之采旌。乘雲車電鞭之扶輿委移兮, 駕應龍青虯之容裔陸離。俯游光逸景倏爍徽霍兮, 仰流旌垂旄焱攸扦纚。前湛湛而攝進兮, 後人禁僸而方馳。且啟行於重陽兮, 奄稅駕乎少儀。跨列缺兮規乾巛, 揮玉關兮出天門。涉漢津兮望昆侖, 經赤霄兮臨玄根。觀品物兮終復魂, 形已消兮氣猶存。眺懸舟之離離兮, 懷舊都之藹藹。仍繁榮而督引兮, 將遄降而速邁。華雲依霏而翼衡兮, 日月炫晃而映蓋。蹈煙煴兮辭天衢, 心闣兮識故居。路遂遒兮情欣欣, 奄忽歸兮反常閭。修中和兮崇彞倫, 大道繇兮味琴書。樂自然兮識窮達, 澹無思兮心恒娛。
舉賢良, 與夏侯湛等十七人策為下第, 拜中郎。武帝詔曰:「省諸賢良答策, 雖所言殊塗, 皆明於王義, 有益政道。欲詳覽其對, 究觀賢士大夫用心。」因詔諸賢良方正直言, 會東堂策問, 曰:「頃日食正陽, 水旱為災, 將何所修, 以變大眚?及法令有不宜於今, 為公私所患苦者, 皆何事?凡平世在於得才, 得才者亦借耳目以聽察。若有文武器能有益於時務而未見申敘者, 各舉其人。及有負俗謗議, 宜先洗濯者, 亦各言之。」虞對曰:「臣聞古之聖明, 原始以要終, 體本以正末。故憂法度之不當, 而不憂人物之失所;憂人物之失所, 而不憂災害之流行。誠以法得於此, 則物理於彼;人和於下, 則災消於上。其有日月之眚, 水旱之災, 則反聽內視, 求其所由, 遠觀諸物, 近驗諸身。耳目聽察, 豈或有蔽其聰明者乎?動心出令, 豈或有傾其常正者乎?大官大職, 豈或有授非其人者乎?賞罰黜陟, 豈或有不得其所者乎?河濱山巖, 豈或有懷道釣築而未感於夢兆者乎?方外遐裔, 豈或有命世傑出而未蒙膏澤者乎?推此類也, 以求其故, 詢事考言, 以盡其實, 則天人之情可得而見, 咎徵之至可得而救也。若推之於物則無忤, 求之於身則無尤, 萬物理順, 內外咸宜, 祝史正辭, 言不負誠, 而日月錯行, 夭癘不戒, 此則陰陽之事, 非吉凶所在也。期運度數, 自然之分, 固非人事所能供御, 其亦振廩散滯, 貶食省用而已矣。是故誠遇期運, 則雖陶唐、殷湯有所不變;茍非期運, 則宋、衛之君, 諸侯之相, 猶能有感。唯陛下審其所由, 以盡其理, 則天下幸甚。臣生長蓽門, 不逮異物, 雖有賢才, 所未接識, 不敢瞽言妄舉, 無以疇答聖問。」擢為太子舍人, 除聞喜令。
時天子留心政道, 又吳寇新平, 天下乂安, 上《太康頌》以美晉德。其辭曰:
於休上古, 人之資始。四隩咸宅, 萬國同軌。有漢不競, 喪亂靡紀。畿服外叛, 侯衛內圮。天難既降, 時惟鞠凶。龍戰獸爭, 分裂遐邦。備僭岷蜀, 度逆海東。權乃緣間, 割據三江。明明上帝, 臨下有赫。乃宣皇威, 致天之辟。奮武遼隧, 罪人斯獲。撫定朝鮮, 奄征韓、貊。文既應期, 席卷梁、益。元憝委命, 九夷重譯。邛、冉、哀牢, 是焉底績。我皇之登, 二國既平。靡適不懷, 以育群生。吳乃負固, 放命南冥。聲教未暨, 弗及王靈。皇震其威, 赫如雷霆。截彼江、沔, 荊、舒以清。邈矣聖皇, 參乾兩離。陶化以正, 取亂以奇。耀武六旬, 輿徒不疲。飲至數實, 干旄無虧。洋洋四海, 率禮和樂。穆穆宮廟, 歌雍詠鑠。光天之下, 莫匪帝略。窮髮反景, 承正受朔。龍馬騤騤, 風于華陽。弓矢橐服, 干戈戢藏。嚴嚴南金, 業業餘皇。雄劍班朝, 造舟為梁。聖明有造, 實代天工。天地不違, 黎元時邕。三務斯協, 用底厥庸。既遠其迹, 將明其蹤。喬山惟嶽, 望帝之封。猗歟聖帝, 胡不封哉!
以母憂解職。久之, 召補尚書郎。
將作大匠陳勰掘地得古尺, 尚書奏:「今尺長於古尺, 宜以古為正。」潘岳以為習用已久, 不宜復改。虞駮曰:「昔聖人有以見天下之賾而擬其形容, 象物制器, 以存時用。故參天兩地, 以正算數之紀;依律計分, 以定長短之度。其作之也有則, 故用之也有征。考步兩儀, 則天地無所隱其情;準正三辰, 則懸象無所容其謬;施之金石, 則音韻和諧;措之規矩, 則器用合宜。一本不差而萬物皆正, 及其差也, 事皆反是。今尺長於古尺幾於半寸, 樂府用之, 律呂不合;史官用之, 歷象失占;醫署用之, 孔穴乖錯。此三者, 度量之所由生, 得失之所取征, 皆絓閡而不得通, 故宜改今而從古也。唐、虞之制, 同律度量衡, 仲尼之訓, 謹權審度。今兩尺並用, 不可謂之同;知失而行, 不可謂之謹。不同不謹, 是謂謬法, 非所以軌物垂則, 示人之極。凡物有多而易改, 亦有少而難變, 亦有改而致煩, 有變而之簡。度量是人所常用, 而長短非人所戀惜, 是多而易改者也。正失於得, 反邪於正, 一時之變, 永世無二, 是變而之簡者也。憲章成式, 不失舊物, 季末茍合之制, 異端雜亂之用, 當以時釐改, 貞夫一者也。臣以為宜如所奏。」又表論封禪, 見《禮志》。
虞以漢末喪亂, 譜傳多亡失, 雖其子孫不能言其先祖, 撰《族姓昭穆》十卷, 上疏進之, 以為足以備物致用, 廣多聞之益。以定品違法, 為司徒所劾, 詔原之。
時太廟初建, 詔普增位一等。後以主者承詔失旨, 改除之。虞上表曰:「臣聞昔之聖明, 不愛千乘之國而惜桐葉之信, 所以重至尊之命而達於萬國之誠也。前《乙巳赦書》, 遠稱先帝遺惠餘澤, 普增位一等, 以酬四海欣戴之心。驛書班下, 被于遠近, 莫不鳥騰魚躍, 喜蒙德澤。今一旦更以主者思文不審, 收既往之詔, 奪已澍之施, 臣之愚心竊以為不可。」詔從之。
元康中, 遷吳王友。時荀顗撰《新禮》, 使虞討論得失而後施行。元皇后崩, 杜預奏:「諒闇之制, 乃自上古, 是以高宗無服喪之文, 而唯文稱不言。漢文限三十六日。魏氏以降, 既虞為節。皇太子與國為體, 理宜釋服, 卒哭便除。」虞答預書曰:「唐稱遏密, 殷云諒闇, 各舉事以為名, 非既葬有殊降。周室以來, 謂之喪服。喪服者, 以服表喪。今帝者一日萬機, 太子監撫之重, 以宜奪禮, 葬訖除服, 變制通理, 垂典將來, 何必附之於古, 使老儒致爭哉!」皇太孫尚薨, 有司奏「御服齊衰期」。詔令博士議。虞曰:「太子生, 舉以成人之禮, 則殤理除矣。太孫亦體君傳重, 由位成而服全, 非以年也。」從之。虞又議玉輅、兩社事, 見《輿服志》。
後歷祕書監、衛尉卿, 從惠帝幸長安。及東軍來迎, 百官奔散, 遂流離鄠、杜之間, 轉入南山中, 糧絕飢甚, 拾橡實而食之。後得還洛, 歷光祿勳、太常卿。時懷帝親郊。自元康以來, 不親郊祀, 禮儀弛廢。虞考正舊典, 法物粲然。及洛京荒亂, 盜竊縱橫, 人飢相食。虞素清貧, 遂以餒卒。
虞撰《文章志》四卷, 注解《三輔決錄》, 又撰古文章, 類聚區分為三十卷, 名曰《流別集》, 各為之論, 辭理愜當, 為世所重。
虞善觀玄象, 嘗謂友人曰:「今天下方亂, 避難之國, 其唯涼土乎!」性愛士人, 有表薦者, 恒為其辭。東平太叔廣樞機清辯, 廣談, 虞不能對;虞筆, 廣不能答;更相嗤笑, 紛然於世云。
束皙, 字廣微, 陽平元城人, 漢太子太傅疏廣之後也。王莽末, 廣曾孫孟達避難, 自東海徙居沙鹿山南, 因去疏之足, 遂改姓焉。祖混, 隴西太守。父龕, 馮翊太守, 並有名譽。皙博學多聞, 與兄璆俱知名。少游國學, 或問博士曹志曰:「當今好學者誰乎?」志曰:「陽平束廣微好學不倦, 人莫及也。」還鄉里, 察孝廉, 舉茂才, 皆不就。璆娶石鑒從女, 棄之, 鑒以為憾, 諷州郡公府不得辟, 故皙等久不得調。
太康中, 郡界大旱, 皙為邑人請雨, 三日而雨注, 眾謂皙誠感, 為作歌曰:「束先生, 通神明, 請天三日甘雨零。我黍以育, 我稷以生。何以疇之?報束長生。」皙與衛恒厚善, 聞恒遇禍, 自本郡赴喪。
嘗為《勸農》及《餅》諸賦, 文頗鄙俗, 時人薄之。而性沈退, 不慕榮利, 作《玄居釋》以擬《客難》, 其辭曰:
束皙閑居, 門人並侍。方下帷深譚, 隱幾而咍, 含毫散藻, 考撰同異, 在側者進而問之曰:「蓋聞道尚變通, 達者無窮。世亂則救其紛, 時泰則扶其隆。振天維以贊百務, 熙帝載而鼓皇風。生則率土樂其存, 死則宇內哀其終。是以君子屈己伸道, 不恥干時。上國有不索何獲之言, 《周易》著躍以求進之辭。莘老負金鉉以陳烹割之說, 齊客當康衢而詠《白水》之詩。今先生耽道修藝, 嶷然山峙, 潛朗通微, 洽覽深識, 夜兼忘寐之勤, 晝騁鑽玄之思, 曠年累稔, 不墮其志。鱗翼成而愈伏, 術業優而不試。乃欲闔櫝辭價, 泥蟠深處, 永戢琳瑯之耀, 匿首窮魚之渚, 當唐年而慕長沮, 邦有道而反甯武。識彼迷此, 愚竊不取。
若乃士以援登, 進必待求, 附勢之黨橫擢, 則林藪之彥不抽, 丹墀步紈誇之童, 東野遺白顛之叟。盍亦因子都而事博陸, 憑鷁首以涉洪流, 蹈翠雲以駭逸龍, 振光耀以驚沈鰌。徒屈蟠於陷井, 眄天路而不游, 學既積而身困, 夫何為乎祕丘。
且歲不我與, 時若奔駟, 有來無反, 難得易失。先生不知盱豫之讖悔遲, 而忘夫朋盍之義務疾, 亦豈能登海湄而抑東流之水, 臨虞泉而招西歸之日?徒以曲畏為梏, 儒學自桎, 囚大道於環堵, 苦形骸於蓬室。豈若託身權戚, 憑勢假力, 擇棲芳林, 飛不待翼, 夕宿七娥之房, 朝享五鼎之食, 匡三正則太階平, 贊五教而玉繩直。孰若茹藿餐蔬, 終身自匿哉!」
束子曰:「居!吾將導爾以君子之道, 諭爾以出處之事。爾其明受餘訊, 謹聽餘志。
昔元一既啟, 兩儀肇立, 離光夜隱, 望舒晝戢, 羽族翔林, 蟩蛁赴濕, 物從性之所安, 士樂志之所執, 或背豐榮以巖栖, 或排蘭闥而求入, 在野者龍逸, 在朝者鳳集。雖其軌迹不同, 而道無貴賤, 必安其業, 交不相羨, 稷、契奮庸以宣道, 巢、由洗耳以避禪, 同垂不朽之稱, 俱入賢者之流。參名比譽, 誰劣誰優?何必貪與二八為群, 而恥為七人之疇乎!且道睽而通, 士不同趣, 吾竊綴處者之末行, 未敢聞子之高喻, 將忽蒲輪而不眄, 夫何權戚之云附哉!
昔周、漢中衰, 時難自託, 福兆既開, 患端亦作, 朝遊巍峨之宮, 夕墜崢嶸之壑, 晝笑夜歎, 晨華暮落, 忠不足以衛己, 禍不可以預度, 是士諱登朝而競赴林薄。或毀名自汙, 或不食其祿, 比從政於匣笥之龜, 譬官者於郊廟之犢, 公孫泣涕而辭相, 楊雄抗論於赤族。
今大晉熙隆, 六合寧靜。蜂蠆止毒, 熊羆輟猛, 五刑勿用, 八紘備整, 主無驕肆之怒, 臣無犛纓之請, 上下相安, 率禮從道。朝養觸邪之獸, 庭有指佞之草, 禍戮可以忠逃, 寵祿可以順保。
且夫進無險懼, 而惟寂之務者, 率其性也。兩可俱是, 而舍彼趣此者, 從其志也。蓋無為可以解天下之紛, 澹泊可以救國家之急, 當位者事有所窮, 陳策者言有不入, 翟璜不能回西鄰之寇, 平、勃不能正如意之立, 干木臥而秦師退, 四皓起而戚姬泣。夫如是何舍何執, 何去何就?謂山岑之林為芳, 谷底之莽為臭。守分任性, 唯天所授, 鳥不假甲於龜, 魚不借足於獸, 何必笑孤竹之貧而羨齊景之富!恥布衣以肆志, 寧文裘而拖繡。且能約其躬, 則儋石之畜以豐;茍肆其欲, 則海陵之積不足;存道德者, 則匹夫之身可榮;忘大倫者, 則萬乘之主猶辱。將研六籍以訓世, 守寂泊以鎮俗, 偶鄭老於海隅, 匹嚴叟於僻蜀。且世以太虛為輿, 玄爐為肆, 神游莫競之林, 心存無營之室, 榮利不擾其覺, 殷憂不干其寐, 捐夸者之所貪, 收躁務之所棄, 雉聖籍之荒蕪, 總群言之一至。全素履於丘園, 背纓緌而長逸, 請子課吾業於千載, 無聽吾言於今日也。」
張華見而奇之。石鑒卒, 王戎乃辟璆。華召皙為掾, 又為司空、下邳王晃所辟。華為司空, 復以為賊曹屬。
時欲廣農, 皙上議曰:
伏見詔書, 以倉廩不實, 關右饑窮, 欲大興田農, 以蕃嘉穀, 此誠有虞戒大禹盡力之謂。然農穰可致, 所由者三:一曰天時不諐, 二曰地利無失, 三曰人力咸用。若必春無雨脈霂之潤, 秋繁滂沱之患, 水旱失中, 雩禳有請。雖使羲和平秩, 后稷親農, 理疆甽於原隰, 勤藨蓘於中田, 猶不足以致倉庾盈億之積也。然地利可以計生, 人力可以課致, 詔書之旨, 亦將欲盡此理乎?
今天下千城, 人多游食, 廢業占空, 無田課之實。較計九州, 數過萬計。可申嚴此防, 令鑒司精察, 一人失課, 負及郡縣, 此人力之可致也。
又州司十郡, 土狹人繁, 三魏尤甚, 而豬羊馬牧, 布其境內, 宜悉破廢, 以供無業。業少之人, 雖頗割徙, 在者猶多, 田諸菀牧, 不樂曠野, 貪在人間。故謂北土不宜畜牧, 此誠不然。案古今之語, 以為馬之所生, 實在冀北, 大賈牂羊, 取之清渤, 放豕之歌, 起於鉅鹿, 是其效也。可悉徙諸牧, 以充其地, 使馬牛豬羊齕草於空虛之田, 游食之人受業於賦給之賜, 此地利之可致者也。昔騅駓在坰, 史克所以頌魯僖;卻馬務田, 老氏所以稱有道, 豈利之所以會哉?又如汲郡之吳澤, 良田數千頃, 濘水停洿, 人不墾植。聞其國人, 皆謂通泄之功不足為難, 舄鹵成原, 其利甚重。而豪強大族, 惜其魚捕之饒, 構說官長, 終於不破。此亦谷口之謠, 載在史篇。謂宜復下郡縣, 以詳當今之計。荊、揚、兗、豫, 汙泥之土, 渠塢之宜, 必多此類, 最是不待天時而豐年可獲者也。以其雲雨生於畚臿, 多稌生於決泄, 不必望朝躋而黃潦臻, 禜山川而霖雨息。是故兩周爭東西之流, 史起惜漳渠之浸, 明地利之重也。宜詔四州刺史, 使謹按以聞。
又昔魏氏徙三郡人在陽平頓丘界, 今者繁盛, 合五六千家。二郡田地逼狹, 謂可徙還西州, 以充邊土, 賜其十年之復, 以慰重遷之情。一舉兩得, 外實內寬, 增廣窮人之業, 以闢西郊之田, 此又農事之大益也。
轉佐著作郎, 撰《晉書·帝紀》、十《志》, 遷轉博士, 著作如故。
, 太康二年, 汲郡人不準盜發魏襄王墓, 或言安釐王冢, 得竹書數十車。其《紀年》十三篇, 記夏以來至周幽王為犬戎所滅, 以事接之, 三家分, 仍述魏事至安釐王之二十年。蓋魏國之史書, 大略與《春秋》皆多相應。其中經傳大異, 則云夏年多殷;益乾啟位, 啟殺之;太甲殺伊尹;文丁殺季歷;自周受命, 至穆王百年, 非穆王壽百歲也;幽王既亡, 有共伯和者攝行天子事, 非二相共和也。其《易經》二篇, 與《周易》上下經同。《易繇陰陽卦》二篇, 與《周易》略同, 《繇辭》則異。《卦下易經》一篇, 似《說卦》而異。《公孫段》二篇, 公孫段與邵陟論《易》。《國語》三篇, 言楚、晉事。《名》三篇, 似《禮記》, 又似《爾雅》、《論語》。《師春》一篇, 書《左傳》諸卜筮, 「師春」似是造書者姓名也。《瑣語》十一篇, 諸國卜夢妖怪相書也。《梁丘藏》一篇, 先敘魏之世數, 次言丘藏金玉事。《繳書》二篇, 論弋射法。《生封》一篇, 帝王所封。《大曆》二篇, 鄒子談天類也。《穆天子傳》五篇, 言周穆王游行四海, 見帝臺、西王母。《圖詩》一篇, 畫贊之屬也。又雜書十九篇:《周食田法》, 《周書》, 《論楚事》, 《周穆王美人盛姬死事》。大凡七十五篇, 七篇簡書折壞, 不識名題。冢中又得銅劍一枚, 長二尺五寸。漆書皆科斗字。初發冢者燒策照取寶物, 及官收之, 多燼簡斷札, 文既殘缺, 不復詮次。武帝以其書付秘書校綴次第, 尋考指歸, 而以今文寫之。皙在著作, 得觀竹書, 隨疑分釋, 皆有義證。遷尚書郎。
武帝嘗問摯虞三日曲水之義, 虞對曰:「漢章帝時, 平原徐肇以三月初生三女, 至三日俱亡, 邨人以為怪, 乃招攜之水濱洗祓, 遂因水以汎觴, 其義起此。」帝曰:「必如所談, 便非好事。」皙進曰:「虞小生, 不足以知, 臣請言之。昔周公成洛邑, 因流水以汎酒, 故逸詩云『羽觴隨波』。又秦昭王以三日置酒河曲, 見金人奉水心之劍, 曰:『令君制有西夏。』乃霸諸侯, 因此立為曲水。二漢相緣, 皆為盛集。」帝大悅, 賜皙金五十斤。
時有人於嵩高山下得竹簡一枚, 上兩行科斗書, 傳以相示, 莫有知者。司空張華以問皙, 皙曰:「此漢明帝顯節陵中策文也。」檢驗果然, 時人伏其博識。
趙王倫為相國, 請為記室。皙辭疾罷歸, 教授門徒。年四十卒, 元城市里為之廢業, 門生故人立碑墓側。
皙才學博通, 所著《三魏人士傳》, 《七代通記》、《晉書·紀》、《志》, 遇亂亡失。其《五經通論》、《發蒙記》、《補亡詩》、文集數十篇, 行於世云。
王接, 字祖游, 河東猗氏人, 漢京兆尹尊十世孫也。父蔚, 世修儒史之學。魏中領軍曹羲作《至公論》, 蔚善之, 而著《至機論》, 辭義甚美。官至夏陽侯相。接幼喪父, 哀毀過禮, 鄉親皆歎曰:「王氏有子哉!」渤海劉原為河東太守, 好奇, 以旌才為務。同郡馮收試經為郎, 七十餘, 薦接於原曰:「夫驊騮不總轡, 則非造父之肆;明月不流光, 則非隋侯之掌。伏惟明府苞黃中之德, 耀重離之明, 求賢與能, 小無遺錯, 是以鄙老思獻所知。竊見處士王接, 岐嶷俊異, 十三而孤, 居喪盡禮, 學過目而知, 義觸類而長, 斯玉鉉之妙味, 經世之徽猷也。不患玄黎之不啟, 竊樂春英之及時。」原即禮命, 接不受。原乃呼見曰:「君欲慕肥遁之高邪?」對曰:「接薄祜, 少孤而無兄弟, 母老疾篤, 故無心為吏。」及母終, 柴毀骨立, 居墓次積年, 備覽眾書, 多出異義。性簡率, 不修俗操, 鄉里大族多不能善之, 唯裴頠雅知焉。平陽太守柳澹、散騎侍郎裴遐、尚書僕射鄧攸皆與接友善。後為郡主簿, 迎太守溫宇, 宇奇之, 轉功曹史。州辟部平陽從事。時泰山羊亮為平陽太守, 薦之於司隸校尉王堪, 出補都官從事。
永寧初, 舉秀才。友人滎陽潘滔遺接書曰:「摯虞、卞玄仁並謂足下應和鼎味, 可無以應秀才行。」接報書曰:「今世道交喪, 將遂剝亂, 而識智之士鉗口韜筆, 禍敗日深, 如火之燎原, 其可救乎?非榮斯行, 欲極陳所見, 冀有覺悟耳。」是歲, 三王義舉, 惠帝復阼, 以國有大慶, 天下秀孝一皆不試, 接以為恨。除中郎, 補征虜將軍司馬。
蕩陰之役, 侍中嵇紹為亂兵所害, 接議曰:「夫謀人之軍, 軍敗則死之;謀人之國, 國危則亡之, 古之道也。蕩陰之役, 百官奔北, 唯嵇紹守職以遇不道, 可謂臣矣, 又可稱痛矣。今山東方欲大舉, 宜明高節, 以號令天下。依《春秋》褒三累之義, 加紹致命之賞, 則遐邇向風, 莫敢不肅矣。」朝廷從之。
河間王顒欲遷駕長安, 與關東乖異, 以接成都王佐, 難之, 表轉臨汾公相國。及東海王越率諸候討顒, 尚書令王堪統行臺, 上請接補尚書殿中郎, 未至而卒, 年三十九。
接學雖博通, 特精《禮》《傳》。常謂《左氏》辭義贍富, 自是一家書, 不主為經發。《公羊》附經立傳, 經所不書, 傳不妄起, 於文為儉, 通經為長。任城何休訓釋甚詳, 而黜周王魯, 大體乖硋, 且志通《公羊》而往往還為《公羊》疾病。接乃更注《公羊春秋》, 多有新義。時秘書丞衛恒考正汲冢書, 未訖而遭難。佐著作郎束皙述而成之, 事多證異義。時東萊太守陳留王庭堅難之, 亦有證據。皙又釋難, 而庭堅已亡。散騎侍郎潘滔謂接曰:「卿才學理議, 足解二子之紛, 可試論之。」接遂詳其得失。摯虞、謝衡皆博物多聞, 咸以為允當。又撰《列女後傳》七十二人, 雜論議、詩賦、碑頌、駁難十餘萬言, 喪亂盡失。
長子愆期, 流寓江南, 緣父本意, 更注《公羊》, 又集《列女後傳》云。
史臣曰:皇甫謐素履幽貞, 閑居養疾, 留情筆削, 敦悅丘墳, 軒冕未足為榮, 貧賤不以為恥, 確乎不拔, 斯固有晉之高人者歟!洎乎《篤終》立論, 薄葬昭儉, 既戒奢於季氏, 亦無取於王孫, 可謂達存亡之機矣。摯虞、束皙等並詳覽載籍, 多識舊章, 奏議可觀, 文詞雅贍, 可謂博聞之士也。或攝官延閣, 裁成言事之書;或蒞政秩宗, 參定禋郊之禮。虞既厄於從理, 皙乃年位不充, 天之報施, 何其爽也!王接才調秀出, 見賞知音, 惜其夭枉, 未申驥足, 嗟夫!

贊曰:士安好逸, 棲心蓬蓽。屬意文雅, 忘懷榮秩。遺制可稱, 養生乖術。摯虞博聞, 廣微絕群。財成禮度, 刊緝遺文。魏篇式序, 漢冊斯分。祖游後出, 亦播清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