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十四《列傳第二十四》

卷五十四《列傳第二十四》
陸機孫拯弟雲雲弟耽從父兄喜
陸機, 字士衡, 吳郡人也。祖遜, 吳丞相。父抗, 吳大司馬。機身長七尺, 其聲如鐘。少有異才, 文章冠世, 伏膺儒術, 非禮不動。抗卒, 領父兵為牙門將。年二十而吳滅, 退居舊里, 閉門勤學, 積有十年。以孫氏在吳, 而祖父世為將相, 有大勳於江表, 深慨孫皓舉而棄之, 乃論權所以得, 皓所以亡, 又欲述其祖父功業, 遂作《辯亡論》二篇。其上篇曰:
昔漢氏失御, 姦臣竊命, 禍基京畿, 毒遍宇內, 皇綱弛頓, 王室遂卑。於是群雄蜂駭, 義兵四合。吳武烈皇帝慷慨下國, 電發荊南, 權略紛紜, 忠勇伯世, 威棱則夷羿震盪, 兵交則醜虜授馘, 遂掃清宗祊, 蒸禋皇祖。於時雲興之將帶州, 猋起之師跨邑, 哮闞之群風驅, 熊羆之族霧合。雖兵以義動, 同盟戮力, 然皆苞藏禍心, 阻兵怙亂, 或師無謀律, 喪威稔寇。忠規武節, 未有如此其著者也。
武烈既沒, 長沙桓王逸才命世, 弱冠秀發, 招攬遺老, 與之述業。神兵東驅, 奮寡犯眾, 攻無堅城之將, 戰無交鋒之虜。誅叛柔服, 而江外底定;飭法脩師, 則威德翕赫。賓禮名賢, 而張公為之雄;交御豪俊, 而周瑜為之傑。彼二君子皆弘敏而多奇, 雅達而聰哲, 故同方者以類附, 等契者以氣集, 江東蓋多士矣。將北伐諸華, 誅鉏干紀, 旋皇輿於夷庚, 反帝坐於紫闥, 挾天子以令諸侯, 清天步而歸舊物。戎車既次, 群凶側目, 大業未就, 中世而殞。
用集我大皇帝, 以奇蹤襲逸軌, 睿心因令圖, 從政咨於故實, 播憲稽乎遺風;而加之以篤敬, 申之以節儉, 疇諮俊茂, 好謀善斷, 束帛旅於丘園, 旌命交乎塗巷。故豪彥尋聲而響臻, 志士晞光而景騖, 異人輻輳, 猛士如林。於是張公為師傅;周瑜、陸公、魯肅、呂蒙之儔, 入為腹心, 出為股肱;甘寧、凌統、程普、賀齊、朱桓、朱然之徒奮其威, 韓當、潘璋、黃蓋、蔣欽、周泰之屬宣其力;風雅則諸葛瑾、張承、步騭以名聲光國, 政事則顧雍、潘浚、呂範、呂岱以器任幹職, 奇偉則虞翻、陸績、張惇以風義舉政, 奉使則趙咨、沈珩以敏達延譽, 術數則吳範、趙達以禨祥協德;董襲、陳武殺身以衛主, 駱統、劉基彊諫以補過。謀無遺計, 舉不失策。故遂割據山川, 跨制荊、吳, 而與天下爭衡矣。魏氏嘗藉戰勝之威, 率百萬之師, 浮鄧塞之舟, 下漢陰之眾, 羽楫萬計, 龍躍順流, 銳師千旅, 武步原隰, 謨臣盈室, 武將連衡, 喟然有吞江滸之志, 壹宇宙之氣。而周瑜驅我偏師, 黜之赤壁, 喪旗亂轍, 僅而獲免, 收迹遠遁。漢王亦憑帝王之號, 帥巴、漢之人, 乘危騁變, 結壘千里, 志報關羽之敗, 圖收湘西之地。而我陸公亦挫之西陵, 覆師敗績, 困而後濟, 絕命永安。續以濡須之寇, 臨川摧銳;蓬蘢之戰, 孑輪不反。由是二邦之將, 喪氣挫鋒, 勢財匱, 而吳莞然坐乘其弊, 故魏人請好, 漢氏乞盟, 遂躋天號, 鼎峙而立。西界庸、益之郊, 北裂淮、漢之涘, 東苞百越之地, 南括群蠻之表。於是講八代之禮, 搜三王之樂, 告類上帝, 拱揖群后。武臣毅卒, 循江而守;長棘勁鎩, 望猋而奮。庶尹盡規於上, 黎元展業於下, 化協殊裔, 風衍遐圻。乃俾一介行人, 撫巡外域, 巨象逸駿, 擾於外閑, 明珠瑋寶, 耀於內府, 珍瑰重迹而至, 奇玩應響而赴;輶軒騁於南荒, 衝輣息於朔野;黎庶免干戈之患, 戎馬無晨服之虞, 而帝業固矣。
大皇既沒, 幼主蒞朝, 姦回肆虐。景皇聿興, 虔修遺憲, 政無大闕, 守文之良主也。降及歸命之初, 典刑未滅, 故老猶存。大司馬陸公以文武熙朝, 左丞相陸凱以謇諤盡規, 而施績、范慎以威重顯, 丁奉、鐘離斐以武毅稱, 孟宗、丁固之徒為公卿, 樓玄、賀邵之屬掌機事, 元首雖病, 股肱猶良。爰逮末葉, 群公既喪, 然後黔首有瓦解之患, 皇家有土崩之釁, 歷命應化而微, 王師躡運而發, 卒散於陳, 眾奔于邑, 城池無籓籬之固, 山川無溝阜之勢, 非有工輸雲梯之械, 智伯灌激之害, 楚子築室之圍, 燕人濟西之隊, 軍未浹辰而社稷夷矣。雖忠臣孤憤, 烈士死節, 將奚救哉!
夫曹、劉之將非一世所選, 向時之師無曩日之眾, 戰守之道抑有前符, 險阻之利俄然未改, 而成敗貿理, 古今詭趣, 何哉?彼此之化殊, 授任之才異也。
其下篇曰:
昔三方之王也, 魏人據中夏, 漢氏有岷、益, 吳制荊、揚而掩有交、廣。曹氏雖功濟諸華, 虐亦深矣, 其人怨。劉翁因險以飾智, 功已薄矣, 其俗陋。夫吳, 桓王基之以武, 太祖成之以德, 聰明睿達, 懿度弘遠矣。其求賢如弗及, 血阜人如稚子, 接士盡盛德之容, 親仁罄丹府之愛。拔呂蒙於戎行, 試潘濬於係虜。推誠信士, 不恤人之我欺;量能授器, 不患權之我偪。執鞭鞠躬, 以重陸公之威;悉委武衛, 以濟周瑜之師。卑宮菲食, 豐功臣之賞;披懷虛己, 納謨士之算。故魯肅一面而自託, 士燮蒙險而效命。高張公之德, 而省游田之娛;賢諸葛之言, 而割情欲之歡;感陸公之規, 而除刑法之煩;奇劉基之議, 而作三爵之誓;屏氣跼蹐, 以伺子明之疾;分滋損甘, 以育凌統之孤;登壇慷愾, 歸魯子之功;削投怨言, 信子瑜之節。是以忠臣競盡其謨, 志士咸得肆力, 洪規遠略, 固不厭夫區區者也。故百官茍合, 庶務未遑。初都建鄴, 群臣請備禮秩, 天子辭而弗許, 曰:「天下其謂朕何!」宮室輿服, 蓋慊如也。爰及中葉, 天人之分既定, 故百度之缺粗修, 雖醲化懿綱, 未齒乎上代, 抑其體國經邦之具, 亦足以為政矣。地方幾萬里, 帶甲將百萬, 其野沃, 其兵練, 其器利, 其財豐;東負滄海, 西阻險塞, 長江制其區宇, 峻山帶其封域, 國家之利未見有弘於茲者也。借使守之以道, 御之以術, 敦率遺典, 勤人謹政, 修定策, 守常險, 則可以長世永年, 未有危亡之患也。
或曰:「吳、蜀脣齒之國也, 夫蜀滅吳亡, 理則然矣。」夫蜀, 蓋籓援之與國, 而非吳人之存亡也。其郊境之接, 重山積險, 陸無長轂之徑;川阨流迅, 水有驚波之艱。雖有銳師百萬, 啟行不過千夫;軸轤千里, 前驅不過百艦。故劉氏之伐, 陸公喻之長蛇, 其勢然也。昔蜀之初亡, 朝臣異謀, 或欲積石以險其流, 或欲機械以禦其變。天子總群議以諮之大司馬陸公, 公以四瀆天地之所以節宣其氣, 固無可遏之理, 而機械則彼我所共, 彼若棄長技以就所屈, 即荊、楚而爭舟楫之用, 是天贊我也, 將謹守峽口以待擒耳。逮步闡之亂, 憑寶城以延彊寇, 資重幣以誘群蠻。于時大邦之眾, 雲翔電發, 懸旍江介, 築壘遵渚, 衿帶要害, 以止吳人之西, 巴、漢舟師, 沿江東下。陸公偏師三萬, 北據東坑, 深溝高壘, 按甲養威。反虜宛迹待戮, 而不敢北窺生路, 彊寇敗績宵遁, 喪師太半。分命銳師五千, 西禦水軍, 東西同捷, 獻俘萬計。信哉賢人之謀, 豈欺我哉!自是烽燧罕驚, 封域寡虞。陸公沒而潛謀兆, 吳釁深而六師駭。夫太康之役, 眾未盛乎曩日之師;廣州之亂, 禍有愈乎向時之難, 而邦家顛覆, 宗廟為墟。嗚呼!「人之云亡, 邦國殄瘁」, 不其然歟!
《易》曰「湯、武革命順乎天」, 或曰「亂不極則治不形」, 言帝王之因天時也。古人有言曰「天時不如地利」, 《易》曰「王侯設險以守其國」, 言為國之恃險也。又曰「地利不如人和」, 「在德不在險」, 言守險之在人也。吳之興也, 參而由焉, 孫卿所謂合其參者也。及其亡也, 恃險而已, 又孫卿所謂舍其參者也。夫四州之萌非無眾也, 大江以南非乏俊也, 山川之險易守也, 勁利之器易用也, 先政之策易修也, 功不興而禍遘何哉?所以用之者失也。故先王達經國之長規, 審存亡之至數, 謙己以安百姓, 敦惠以致人和, 寬沖以誘俊乂之謀, 慈和以結士庶之愛。是以其安也, 則黎元與之同慶, 及其危也, 則兆庶與之同患。安與眾同慶, 則其危不可得也;危與下同患, 則其難不足血阜也。夫然, 故能保其社稷而固其土宇, 《麥秀》無悲殷之思, 《黍離》無愍周之感也。
至太康末, 與弟雲俱入洛, 造太常張華。華素重其名, 如舊相識, 曰:「伐吳之役, 利獲二俊。」又嘗詣侍中王濟, 濟指羊酪謂機曰:「卿吳中何以敵此?」答云:「千里蓴羹, 未下鹽豉。」時人稱為名對。張華薦之諸公。後太傅楊駿辟為祭酒。會駿誅, 累遷太子洗馬、著作郎。范陽盧志於眾中問機曰:「陸遜、陸抗於君近遠?」機曰:「如君於盧毓、盧廷。」志默然。既起, 雲謂機曰:「殊邦遐遠, 容不相悉, 何至於此!」機曰:「我父祖名播四海, 寧不知邪!」議者以此定二陸之優劣。
吳王晏出鎮淮南, 以機為郎中令, 遷尚書中兵郎, 轉殿中郎。趙王倫輔政, 引為相國參軍。豫誅賈謐功, 賜爵關中侯。倫將篡位, 以為中書郎。倫之誅也, 齊王冏以機職在中書, 九錫文及禪詔疑機與焉, 遂收機等九人付廷尉。賴成都王穎、吳王晏並救理之, 得減死徙邊, 遇赦而止。
初機有駿犬, 名曰黃耳, 甚愛之。既而羈寓京師, 久無家問, 笑語犬曰:「我家絕無書信, 汝能齎書取消息不?」犬搖尾作聲。機乃為書以竹筒盛之而繫其頸, 犬尋路南走, 遂至其家, 得報還洛。其後因以為常。時中國多難, 顧榮、戴若思等咸勸機還吳, 機負其才望, 而志匡世難, 故不從。
冏既矜功自伐, 受爵不讓, 機惡之, 作《豪士賦》以刺焉。其序曰:
夫立德之基有常, 而建功之路不一。何則?修心以為量者存乎我, 因物以成務者係乎彼。存乎我者, 隆殺止乎其域;係乎彼者, 豐約惟所遭遇。落葉俟微飆以隕, 而風之力蓋寡;孟嘗遭雍門以泣, 而琴之感以末。何哉?欲隕之葉無所假烈風, 將墜之泣不足煩哀響也。是故茍時啟於天, 理盡於人, 庸夫可以濟聖賢之功, 斗筲可以定烈士之業。故曰「才不半古, 功已倍之」, 蓋得之於時世也。歷觀今古, 徼一時之功而居伊、周之位者有矣。
夫我之自我, 智士猶嬰其累;物之相物, 昆蟲皆有此情。夫以自我之量而挾非常之勛, 神器暉其顧眄, 萬物隨其俯仰, 心玩居常之安, 耳飽從諛之說, 豈識乎功在身外, 任出才表者哉!且好榮惡辱, 有生之所大期, 忌盈害上, 鬼神猶且不免, 人主操其常柄, 天下服其大節, 故曰天可仇乎。而時有玄服荷戟, 立乎廟門之下, 援旗誓眾, 奮於阡陌之上, 況乎世主制命, 自下裁物者乎!廣樹恩不足以敵怨, 勤興利不足以補害, 故曰代大匠斲者必傷其手。且夫政由寧氏, 忠臣所以慷慨;祭則寡人, 人主所不久堪。是以君奭怏怏, 不悅公旦之舉;高平師師, 側目博陸之勢。而成王不遣嫌吝於懷, 宣帝若負芒刺於背, 非其然者歟?
嗟乎!光於四表, 德莫富焉。王曰叔父, 親莫暱焉。登帝天位, 功莫厚焉。守節沒齒, 忠莫至焉。而傾側顛沛, 僅而自全, 則伊生抱明允以嬰戮, 文子懷忠敬而齒劍, 固其所也。因斯以言, 夫以篤聖穆親, 如彼之懿, 大德至忠, 如此之盛, 尚不能取信於人主之懷, 止謗於眾多之口, 過此以往, 惡睹其可!安危之理, 斷可識矣。又況乎饕大名以冒道家之忌, 運短才而易聖哲所難者哉!身危由於勢過, 而不知去勢以求安;禍積起於寵盛, 而不知辭寵以招福。見百姓之謀己, 則申宮警守, 以崇不畜之威;懼萬方之不服, 則嚴刑峻制, 以賈傷心之怨。然後威窮乎震主, 而怨行乎上下, 眾心日陊, 危機將發, 而方偃仰瞪眄, 謂足以夸世, 笑古人之未工, 忘己事之已拙, 知曩勳之可矜, 闇成敗之有會。是以事窮運盡, 必有顛仆;風起塵合, 而禍至常酷也。聖人忌功名之過己, 惡寵祿之踰量, 蓋為此也。
夫惡欲之大端, 賢愚所共有, 而遊子殉高位於生前, 志士思垂名於身後, 受生之分, 惟此而已。夫蓋世之業, 名莫盛焉;率意無違, 欲莫順焉。借使伊人頗覽天道, 知盡不可益, 盈難久持, 超然自引, 高揖而退, 則巍巍之盛, 仰邈前賢, 洋洋之風, 俯觀來籍, 而大欲不止於身, 至樂無愆乎舊, 節彌效而德彌廣, 身逾逸而名逾劭。此之不為, 而彼之必昧, 然後河海之迹堙為窮流, 一匱之釁積成山嶽, 名編凶頑之條, 身厭荼毒之痛, 豈不謬哉!故聊為賦焉, 庶使百世少有悟云。
冏不之悟, 而竟以敗。
機又以聖王經國, 義在封建, 因採其遠指, 著《五等論》曰:
夫體國經野, 先王所慎, 創制垂基, 思隆後葉。然而經略不同, 長世異術。五等之制, 始於黃、唐, 郡縣之治, 創於秦、漢, 得失成敗, 備在典謨, 是以其詳可得而言。
夫王者知帝業至重, 天下至廣。廣不可以偏制, 重不可以獨任。任重必於借力, 制廣終乎因人。故設官分職, 所以輕其任也;並建伍長, 所以弘其制也。於是乎立其封疆之典, 裁其親疏之宜, 使萬國相維, 以成盤石之固;宗庶雜居, 而定維城之業。又有以見綏世之長御, 識人情之大方, 知其為人不如厚己, 利物不如圖身;安上在於悅下, 為己存乎利人。故《易》曰「悅以使人, 人忘其勞」, 孫卿曰「不利而利之, 不如利而後利之利也」。是以分天下以厚樂, 則己得與之同憂;饗天下以豐利, 而己得與之共害。利博而恩篤, 樂遠則憂深, 故諸侯享食土之實, 萬國受傳世之祚。夫然, 則南面之君各務其政, 九服之內知有定主, 上之子愛於是乎生, 下之禮信於是乎結, 世平足以敦風, 道衰足以禦暴。故彊毅之國不能擅一時之勢, 雄俊之人無所寄霸王之志。然後國安由萬邦之思化, 主尊賴群后之圖身, 譬猶眾目營方, 則天網自昶;四體辭難, 而心膂獲乂。蓋三代所以直道, 四王所以垂業也。
夫盛衰隆弊, 理所固有, 教之廢興, 繫乎其人, 原法期於必諒, 明道有時而闇。故世及之制弊於彊禦, 厚下之典漏於末折, 侵弱之釁遘自三委, 陵夷之禍終乎七雄。昔成湯親照夏后之鑒, 公旦目涉商人之戒, 文質相濟, 損益有物。然五等之禮, 不革於時, 封畛之制, 有隆爾者, 豈玩二王之禍而闇經世之算乎?固知百世非可懸御, 善制不能無弊, 而侵弱之辱愈於殄祀, 土崩之困痛於陵夷也。是以經始獲其多福, 慮終取其少禍, 非謂侯伯無可亂之符, 郡縣非興化之具。故國憂賴其釋位, 主弱憑於翼戴。及承微積弊, 王室遂卑, 猶保名位, 祚垂後嗣, 皇統幽而不輟, 神器否而必存者, 豈非事勢使之然歟!
降及亡秦, 棄道任術, 懲周之失, 自矜其得。尋斧始於所庇, 制國昧於弱下, 國慶獨饗其利, 主憂莫與共害。雖速亡趨亂, 不必一道, 顛沛之釁, 實由孤立。是蓋思五等之小怨, 亡萬國之大德, 知陵夷之可患, 闇土崩之為痛也。周之不競, 有自來矣。國乏令主, 十有餘世。然片言勤王, 諸侯必應, 一朝振矜, 遠國先叛, 故彊晉收其請隧之圖, 暴楚頓其觀鼎之志, 豈劉、項之能窺關, 勝、廣之敢號澤哉!借使秦人因循其制, 雖則無道, 有與共亡, 覆滅之禍, 豈在曩日!
漢矯秦枉, 大啟王侯, 境土踰溢, 不遵舊典, 故賈生憂其危, 晁錯痛其亂。是以諸侯岨其國家之富, 憑其士庶之力, 勢足者反疾, 土狹者逆遲, 六臣犯其弱綱, 七子衝其漏網, 皇祖夷於黔徒, 西京病於東帝。是蓋過正之災, 而非建侯之累也。然呂氏之難, 朝士外顧;宋昌策漢, 必稱諸侯。逮至中葉, 忌其失節, 割削宗子, 有名無實, 天下曠然, 復襲亡秦之軌矣。是以五侯作威, 不忌萬國;新都襲漢, 易於拾遺也。光武中興, 纂隆皇統, 而由遵覆車之遺轍, 養喪家之宿疾, 僅及數世, 姦宄棄斥。卒有彊臣專朝, 則天下風靡, 一夫從衡, 而城池自夷, 豈不危哉!
在周之衰, 難興王室, 放命者七臣, 乾位者三子, 嗣王委其九鼎, 凶族據其天邑, 鉦鼙震於閫宇, 鋒鏑流於絳闕, 然禍止畿甸, 害不覃及, 天下晏然, 以安待危。是以宣王興於共和, 襄惠振於晉、鄭。豈若二漢階闥暫擾, 而四海已沸, 嬖臣朝入, 九服夕亂哉!
遠惟王莽篡逆之事, 近覽董卓擅權之際, 億兆悼心, 愚智同痛。然周以之存, 漢以之亡, 夫何故哉?豈世乏曩時之臣, 士無匡合之志歟?蓋遠績屈於時異, 雄心挫於卑勢耳。故烈士扼腕, 終委寇仇之手;中人變節, 以助虐國之桀。雖復時有鳩合同志以謀王室, 然上非奧主, 下皆市人, 師旅無先定之班, 君臣無相保之志, 是以義兵雲合, 無救劫殺之禍, 眾望未改, 而已見大漢之滅矣。
或以「諸侯世位, 不必常全, 昏主暴君, 有時比迹, 故五等所以多亂。今之牧守, 皆官方庸能, 雖或失之, 其得固多, 故郡縣易以為政」。夫德之休明, 黜陟日用, 長率連屬, 咸述其職, 而淫昏之郡無所容過, 何則其不治哉!故先代有以興矣。茍或衰陵, 百度自悖, 鬻官之吏以貨準財, 則貪殘之萌皆群后也, 安在其不亂哉!故後王有以之廢矣。且要而言之, 五等之君, 為己思政;郡縣之長, 為吏圖物。何以征之?蓋企及進取, 仕子之常志;修己安人, 良士所希及。夫進取之情銳, 而安人之譽遲, 是故侵百姓以利己者, 在位所不憚;損實事以養名者, 官長所夙慕也。君無卒歲之圖, 臣挾一時之志。五等則不然。知國為己土, 眾皆我民;民安, 己受其利;國傷, 家嬰其病。故前人欲以垂後, 後嗣思其堂構, 為上無茍且之心, 群下知膠固之義。使其並賢居政, 則功有厚薄;兩愚處亂, 則過有深淺。然則八代之制, 幾可以一理貫;秦、漢之典, 殆可以一言蔽也。
時成都王穎推功不居, 勞謙下士。機既感全濟之恩, 又見朝廷屢有變難, 謂穎必能康隆晉室, 遂委身焉。穎以機參大將軍軍事, 表為平原內史。太安初, 穎與河間王顒起兵討長沙王乂, 假機後將軍、河北大都督, 督北中郎將王粹、冠軍牽秀等諸軍二十餘萬人。機以三世為將, 道家所忌, 又羈旅入宦, 屯居群士之右, 而王粹、牽秀等皆有怨心, 固辭都督。穎不許。機鄉人孫惠亦勸機讓都督於粹, 機曰:「將謂吾為首鼠避賊, 適所以速禍也。」遂行。穎謂機曰:「若功成事定, 當爵為郡公, 位以台司, 將軍勉之矣!」機曰:「昔齊桓任夷吾以建九合之功, 燕惠疑樂毅以失垂成之業, 今日之事, 在公不在機也。」穎左長史盧志心害機寵, 言於穎曰:「陸機自比管、樂, 擬君闇主, 自古命將遣師, 未有臣陵其君而可以濟事者也。」穎默然。機始臨戎, 而牙旗折, 意甚惡之。列軍自朝歌至于河橋, 鼓聲聞數百里, 漢、魏以來, 出師之盛, 未嘗有也。長沙王乂奉天子與機戰於鹿苑, 機軍大敗, 赴七里澗而死者如積焉, 水為之不流, 將軍賈棱皆死之。
, 宦人孟玖弟超並為穎所嬖寵。超領萬人為小都督, 未戰, 縱兵大掠。機錄其主者。超將鐵騎百餘人, 直入機麾下奪之, 顧謂機曰:「貉奴能作督不!」機司馬孫拯勸機殺之, 機不能用。超宣言於眾曰:「陸機將反。」又還書與玖言機持兩端, 軍不速決。及戰, 超不受機節度, 輕兵獨進而沒。玖疑機殺之, 遂譖機於穎, 言其有異志。將軍王闡、郝昌、公師籓等皆玖所用, 與牽秀等共證之。穎大怒, 使秀密收機。其夕, 機夢黑幰繞車, 手決不開, 天明而秀兵至。機釋戎服, 著白帢, 與秀相見, 神色自若, 謂秀曰:「自吳朝傾覆, 吾兄弟宗族蒙國重恩, 入侍帷幄, 出剖符竹。成都命吾以重任, 辭不獲已。今日受誅, 豈非命也!」因與穎箋, 詞甚悽惻。既而歎曰:「華亭鶴唳, 豈可復聞乎!」遂遇害於軍中, 時年四十三。二子蔚、夏亦同被害。機既死非其罪, 士卒痛之, 莫不流涕。是日昏霧晝合, 大風折木, 平地尺雪, 議者以為陸氏之冤。
機天才秀逸, 辭藻宏麗, 張華嘗謂之曰:「人之為文, 常恨才少, 而子更患其多。」弟雲嘗與書曰:「君苗見兄文, 輒欲燒其筆硯。」後葛洪著書, 稱「機文猶玄圃之積玉, 無非夜光焉, 五河之吐流, 泉源如一焉。其弘麗妍贍, 英銳漂逸, 亦一代之絕乎!」其為人所推服如此。然好游權門, 與賈謐親善, 以進趣獲譏。所著文章凡三百餘篇, 並行於世。
孫拯者, 字顯世, 吳都富春人也。能屬文, 仕吳為黃門郎。孫皓世, 侍臣多得罪, 惟拯與顧榮以智全。吳平後, 為涿令, 有稱績。機既為孟玖等所誣收拯考掠, 兩踝骨見, 終不變辭。門生費慈、宰意二人詣獄明拯, 拯譬遣之曰:「吾義不可誣枉知故, 卿何宜復爾?」二人曰:「僕亦安得負君!」拯遂死獄中, 而慈、意亦死。
雲字士龍, 六歲能屬文, 性清正, 有才理。少與兄機齊名, 雖文章不及機, 而持論過之, 號曰「二陸」。幼時吳尚書廣陵閔鴻見而奇之, 曰:「此兒若非龍駒, 當是鳳雛。」後舉雲賢良, 時年十六。吳平, 入洛。機初詣張華, 華問雲何在。機曰:「雲有笑疾, 未敢自見。」俄而雲至。華為人多姿制, 又好帛繩纏鬚。雲見而大笑, 不能自已。先是, 嘗著縗絰上船, 於水中顧見其影, 因大笑落水, 人救獲免。雲與荀隱素未相識, 嘗會華坐, 華曰:「今日相遇, 可勿為常談。」雲因抗手曰:「雲間陸士龍。」隱曰:「日下荀鳴鶴。」鳴鶴, 隱字也。雲又曰:「既開青雲睹白雉, 何不張爾弓, 挾爾矢?」隱曰:「本謂是雲龍騤騤, 乃是山鹿野麋。獸微弩強, 是以發遲。」華撫手大笑。刺史周浚召為從事, 謂人曰:「陸士龍當今之顏子也。」
俄以公府掾為太子舍人, 出補浚儀令。縣居都會之要, 名為難理。雲到官肅然, 下不能欺, 市無二價。人有見殺者, 主名不立, 雲錄其妻, 而無所問。十許日遣出, 密令人隨後, 謂曰:「其去不出十里, 當有男子候之與語, 便縛來。」既而果然。問之具服, 云:「與此妻通, 共殺其夫, 聞妻得出, 欲與語, 憚近縣, 故遠相要候。」於是一縣稱其神明。郡守害其能, 屢譴責之, 雲乃去官。百姓追思之, 圖畫形象, 配食縣社。
尋拜吳王晏郎中令。晏於西園大營第室, 雲上書曰:「臣竊見世祖武皇帝臨朝拱默, 訓世以儉, 即位二十有六載, 宮室臺榭無所新營, 屢發明詔, 厚戒豐奢。國家纂承, 務在遵奉, 而世俗陵遲, 家競盈溢, 漸漬波蕩, 遂已成風。雖嚴詔屢宣, 而侈俗滋廣。每觀詔書, 眾庶歎息。清河王昔起墓宅時, 手詔追述先帝節儉之教, 懇切之旨, 形于四海。清河王毀壞成宅以奉詔命, 海內聽望, 咸用欣然。臣愚以先帝遺教日以陵替, 今與國家協崇大化、追闡前蹤者, 實在殿下。先敦素朴而後可以訓正四方;凡在崇麗, 一宜節之以制, 然後上厭帝心, 下允時望。臣以凡才, 特蒙拔擢, 亦思竭忠效節以報所受之施, 是以不慮犯迕, 敢陳所懷。如愚臣言有可采, 乞垂三省。」
時晏信任部將, 使覆察諸官錢帛, 雲又陳曰:「伏見令書, 以部曲將李咸、馮南、司馬吳定、給使徐泰等覆校諸官市買錢帛簿。臣愚以聖德龍興, 光有大國, 選眾官材, 庶工肄業。中尉該、大農誕皆清廉淑慎, 恪居所司, 其下眾官, 悉州閭一介, 疏闇之咎, 雖可日聞, 至於處義用情, 庶無大戾。今咸、南軍旅小人, 定、泰士卒廝賤, 非有清慎素著, 忠公足稱。大臣所關, 猶謂未詳, 咸等督察, 然後得信, 既非開國勿用之義, 又傷殿下推誠曠蕩之量。雖使咸等能盡節益國, 而功利百倍, 至於光輔國美, 猶未若開懷信士之無失。況所益不過姑息之利, 而使小人用事, 大道陵替, 此臣所以慷慨也。臣備位大臣, 職在獻可, 茍有管見, 敢不盡規。愚以宜發明令, 罷此等覆察, 眾事一付治書, 則大信臨下, 人思盡節矣。」
雲愛才好士, 多所貢達。移書太常府薦同郡張贍曰:「蓋聞在昔聖王, 承天御世, 殷薦明德, 思和人神, 莫不崇典謨以教思, 興禮學以陶遠。是以帝堯昭煥而道協人天, 西伯質文而周隆二代。大晉建皇, 崇配天地, 區夏既混, 禮樂將庸。君侯應歷運之會, 贊天人之期, 博延俊茂, 熙隆載典。伏見衛將軍舍人同郡張贍, 茂德清粹, 器思深通。初慕聖門, 棲心重仞, 啟塗及階, 遂升樞奧。抽靈匱於祕宮, 披金滕於玄夏, 思樂百氏, 博採其珍;辭邁翰林, 言敷其藻。探微集逸, 思心洞神;論道屬書, 篇章光覿。含奇宰府, 婆娑公門。棲靜隱寶, 淪虛藏器;褧裳襲錦, 緇衣被玉。曾泉改路, 懸車將邁, 考槃下位, 歲聿屢遷。搢紳之士, 具懷愾恨。方今太清闢宇, 四門啟籥, 玄綱括地, 天網廣羅;慶雲興以招龍, 和風起而儀鳳, 誠巖穴耀穎之秋, 河津託乘之日也。而贍沈淪下位, 群望悼心。若得端委太學, 錯綜先典;垂纓玉階, 論道紫宮, 誠帝室之瑰寶, 清廟之偉器。廣樂九奏, 必登昊天之庭;《韶》《夏》六變, 必饗上帝之祀矣。」
入為尚書郎、侍御史、太子中舍人、中書侍郎。成都王穎表為清河內史。穎將討齊王冏, 以雲為前鋒都督。會冏誅, 轉大將軍右司馬。穎晚節政衰, 雲屢以正言忤旨。孟玖欲用其父為邯鄲令, 左長史盧志等並阿意從之, 而雲固執不許, 曰:「此縣皆公府掾資, 豈有黃門父居之邪!」玖深忿怨。張昌為亂, 穎上雲為使持節、大都督、前鋒將軍以討昌。會伐長沙王, 乃止。
機之敗也, 并收雲。穎官屬江統、蔡克、棗嵩等上疏曰:「統等聞人主聖明, 臣下盡規, 茍有所懷, 不敢不獻。昨聞教以陸機後失軍期, 師徒敗績, 以法加刑, 莫不謂當。誠足以肅齊三軍, 威示遠近, 所謂一人受戮, 天下知誡者也。且聞重教, 以機圖為反逆, 應加族誅, 未知本末者, 莫不疑惑。夫爵人於朝, 與眾共之;刑人於市, 與眾棄之。惟刑之恤, 古人所慎。今明公興舉義兵, 以除國難, 四海同心, 雲合響應, 罪人之命, 懸於漏刻, 泰平之期, 不旦則夕矣。機兄弟並蒙拔擢, 俱受重任, 不當背罔極之恩, 而向垂亡之寇;去泰山之安, 而赴累卵之危也。直以機計慮淺近, 不能董攝群帥, 致果殺敵, 進退之間, 事有疑似, 故令聖鑒未察其實耳。刑誅事大, 言機有反逆之徵, 宜令王粹、牽秀檢校其事。令事驗顯然, 暴之萬姓, 然後加雲等之誅, 未足為晚。今此舉措, 實為太重, 得則足令天下情服, 失則必使四方心離, 不可不令審諦, 不可不令詳慎。統等區區, 非為陸雲請一身之命, 實慮此舉有得失之機, 敢竭愚戇, 以備誹謗。」穎不納。統等重請, 穎遲迴者三日。盧志又曰:「昔趙王殺中護軍趙浚, 赦其子驤, 驤詣明公而擊趙, 即前事也。」蔡克入至穎前, 叩頭流血, 曰:「雲為孟玖所怨, 遠近莫不聞。今果見殺, 罪無彰驗, 將令群心疑惑, 竊為明公惜之。」僚屬隨克入者數十人, 流涕固請, 穎惻然有宥雲色。孟玖扶穎入, 催令殺雲。時年四十二。有二女, 無男。門生故吏迎喪葬清河, 修墓立碑, 四時祠祭。所著文章三百四十九篇, 又撰《新書》十篇, 並行於世。
, 雲嘗行, 逗宿故人家, 夜暗迷路, 莫知所從。忽望草中有火光, 於是趣之。至一家, 便寄宿, 見一年少, 美風姿, 共談老子, 辭致深遠。向曉辭去, 行十許里, 至故人家, 云此數十里中無人居, 雲意始悟。卻尋昨宿處, 乃王弼冢。雲本無玄學, 自此談老殊進。
雲弟耽為平東祭酒, 亦有清譽, 與雲同遇害。大將軍參軍孫惠與淮南內史朱誕書曰:「不意三陸相攜闇朝, 一旦湮滅, 道業淪喪, 痛酷之深, 荼毒難言。國喪俊望, 悲豈一人!」其為州里所痛悼如此。後東海王越討穎, 移檄天下, 亦以機、雲兄弟枉害罪狀穎云。
喜字恭仲。父瑁, 吳吏部尚書。喜仕吳, 累遷吏部尚書。少有聲名, 好學有才思。嘗為自敘, 其略曰:「劉向省《新語》而作《新序》, 桓譚詠《新序》而作《新論》。餘不自量, 感子雲之《法言》而作《言道》, 睹賈子之美才而作《訪論》, 觀子政《洪範》而作《古今歷》, 鑒蔣子通《萬機》而作《審機》, 讀《幽通》、《思玄》、《四愁》而作《娛賓》、《九思》, 真所謂忍愧者也。」其書近百篇。
吳平, 又作《西州清論》傳於世, 借稱諸葛孔明以行其書也。有《較論格品篇》曰:「或問予, 薛瑩最是國士之第一者乎?答曰:『以理推之, 在乎四五之間, 問者愕然請問。答曰:『夫孫皓無道, 肆其暴虐, 若龍蛇其身, 沈默其體, 潛而勿用, 趣不可測, 此第一人也。避尊居卑, 祿代耕養, 玄靜守約, 沖退澹然, 此第二人也。侃然體國思治, 心不辭貴, 以方見憚, 執政不懼, 此第三人也。斟酌時宜, 在亂猶顯, 意不忘忠, 時獻微益, 此第四人也。溫恭修慎, 不為諂首, 無所云補, 從容保寵, 此第五人也。過此已往, 不足復數。故第二已上, 多淪沒而遠悔吝, 第三已下, 有聲位而近咎累。是以深識君子, 晦其明而履柔順也。』問者曰:『始聞高論, 終年啟寤矣。』」
太康中, 下詔曰:「偽尚書陸喜等十五人, 南士歸稱, 並以貞潔不容皓朝, 或忠而獲罪, 或退身修志, 放在草野。主者可皆隨本位就下拜除, 敕所在以禮發遣, 須到隨才授用。」乃以喜為散騎常侍, 尋卒。子育, 為尚書郎、弋陽太守。

贊曰:古人云:「雖楚有才, 晉實用之。」觀夫陸機、陸雲, 實荊、衡之杞梓, 挺珪璋於秀實, 馳英華於早年, 風鑒澄爽, 神情俊邁。文藻宏麗, 獨步當時;言論慷慨, 冠乎終古。高詞迥映, 如朗月之懸光;疊意迴舒, 若重巖之積秀。千條析理, 則電坼霜開;一緒連文, 則珠流璧合。其詞深而雅, 其義博而顯, 故足遠超枚、馬, 高躡王、劉, 百代文宗, 一人而已。然其祖考重光, 羽楫吳運, 文武奕葉, 將相連華。而機以廊廟蘊才, 瑚璉標器, 宜其承俊乂之慶, 奉佐時之業, 申能展用, 保譽流功。屬吳祚傾基, 金陵畢氣, 君移國滅, 家喪臣遷。矯翮南辭, 翻棲火樹;飛鱗北逝, 卒委湯池。遂使穴碎雙龍, 巢傾兩鳳。激浪之心未騁, 遽骨修鱗;陵雲之意將騰, 先灰勁翮。望其翔躍, 焉可得哉!夫賢之立身, 以功名為本;士之居世, 以富貴為先。然則榮利人之所貪, 禍辱人之所惡, 故居安保名, 則君子處焉;冒危履貴, 則哲士去焉。是知蘭植中塗, 必無經時之翠;桂生幽壑, 終保彌年之丹。非蘭怨而桂親, 豈塗害而壑利?而生滅有殊者, 隱顯之勢異也。故曰, 衒美非所, 罕有常安;韜奇擇居, 故能全性。觀機、雲之行己也, 智不逮言矣。睹其文章之誡, 何知易而行難?自以智足安時, 才堪佐命, 庶保名位, 無忝前基。不知世屬未通, 運鐘方否, 進不能闢昏匡亂, 退不能屏跡全身, 而奮力危邦, 竭心庸主, 忠抱實而不諒, 謗緣虛而見疑, 生在己而難長, 死因人而易促。上蔡之犬, 不誡於前, 華亭之鶴, 方悔於後。卒令覆宗絕祀, 良可悲夫!然則三世為將, 釁鐘來葉;誅降不祥, 殃及後昆。是知西陵結其兇端, 河橋收其禍末, 其天意也, 豈人事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