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十一《列傳第三十一》

卷六十一《列傳第三十一》
周浚子嵩謨從父弟馥成公簡茍晞華軼劉喬孫耽耽子柳
周浚, 字開林, 汝南安成人也。父裴, 少府卿。浚性果烈。以才理見知, 有人倫鑒識。鄉人史曜素微賤, 眾所未知, 浚獨引之為友, 遂以妹妻之, 曜竟有名於世。浚初不應州郡之辟, 後仕魏為尚書郎。累遷御史中丞, 拜折衝將軍、揚州刺史, 封射陽侯。
隨王渾伐吳, 攻破江西屯戍, 與孫皓中軍大戰, 斬偽丞相張悌等首級數千, 俘馘萬計, 進軍屯於橫江。時聞龍驤將軍王濬既破上方, 別駕何惲說浚曰:「張悌率精銳之卒, 悉吳國之眾, 殄滅於此, 吳之朝野莫不震懾。今王龍驤既破武昌, 兵威甚盛, 順流而下, 所向輒剋, 土崩之勢見矣。竊謂宜速渡江, 直指建鄴, 大軍卒至, 奪其膽氣, 可不戰而擒。」浚善其謀, 便使白渾。惲曰:「渾暗於事機, 而欲慎己免咎, 必不我從。」浚固使白之, 渾果曰:「受詔但令江北抗衡吳軍, 不使輕進。貴州雖武, 豈能獨平江東!今者違命, 勝不足多;若其不勝, 為罪已重。且詔令龍驤受我節度, 但當具君舟楫, 一時俱濟耳。」惲曰:「龍驤剋萬里之寇, 以既濟之功來受節度, 未之聞也。且握兵之要, 可則奪之, 所謂受命不受辭也。今渡江必全剋獲, 將有何慮?若疑於不濟, 不可謂智;知而不行, 不可謂忠, 實鄙州上下所以恨恨也。」渾執不聽。居無何而濬至, 渾召之不來, 乃直指三山, 孫皓遂降於濬。渾深恨之, 而欲與浚爭功。惲箋與浚曰:「《書》貴克讓, 《易》大謙光, 斯古文所詠, 道家所崇。前破張悌, 吳人失氣, 龍驤因之, 陷其區宇。論其前後, 我實緩師, 動則為傷, 事則不及。而今方競其功。彼既不吞聲, 將虧雍穆之弘, 興矜爭之鄙, 斯愚情之所不取也。」浚得箋, 即諫止渾, 渾不能納, 遂相表奏。
浚既濟江, 與渾共行吳城壘, 綏撫新附, 以功進封成武侯, 食邑六千戶, 賜絹六千匹。明年, 移鎮秣陵。時吳初平, 屢有逃亡者, 頻討平之。賓禮故老, 搜求俊乂, 甚有威德, 吳人悅服。
, 吳之未平也, 浚在弋陽, 南北為互市, 而諸將多相襲奪以為功。吳將蔡敏守于沔中, 其兄珪為將在秣陵, 與敏書曰:「古者兵交, 使在其間, 軍國固當舉信義以相高。而聞疆場之上, 往往有襲奪互市, 甚不可行, 弟慎無為小利而忘大備也。」候者得珪書以呈浚, 浚曰:「君子也。」及渡江, 求珪, 得之, 問其本, 曰;「汝南人也。」浚戲之曰:「吾固疑吳無君子, 而卿果吾鄉人。」
遷侍中。武帝問浚:「卿宗後生, 稱誰為可?」答曰:「臣叔父子恢, 稱重臣宗;從父子馥, 稱清臣宗。」帝並召用。浚轉少府, 以本官領將作大匠。改營宗廟訖, 增邑五百戶。後代王渾為使持節、都督揚州諸軍事、安東將軍, 卒於位。三子:顗、嵩、謨。顗嗣爵, 別有傳云。
嵩字仲智, 狷直果俠, 每以才氣陵物。元帝作相, 引為參軍。及帝為晉王, 又拜奉朝請。嵩上疏曰:「臣聞取天下者, 常以無事。及其有事, 不足以取天下。故古之王者, 必應天順時, 義全而後取, 讓成而後得, 是以享世長久, 重光萬載也。今議者以殿下化流江漢, 澤被六州, 功濟蒼生, 欲推崇尊號。臣謂今梓宮未反, 舊京未清, 義夫泣血, 士女震動;宜深明周公之道, 先雪社稷大恥, 盡忠言嘉謀之助, 以時濟弘仁之功, 崇謙謙之美, 推後己之誠;然後揖讓以謝天下, 誰敢不應, 誰敢不從!」由是忤旨, 出為新安太守。
嵩怏怏不悅, 臨發, 與散騎郎張嶷在侍中戴邈坐, 褒貶朝士, 又詆毀邈, 邈密表之。帝召嵩入, 面責之曰:「卿矜豪傲慢, 敢輕忽朝廷, 由吾不德故耳。」嵩跪謝曰:「昔唐虞至聖, 四凶在朝。陛下雖聖明御世, 亦安能無碌碌之臣乎!」帝怒, 收付廷尉。廷尉華恆以嵩大不敬棄市論, 嶷以扇和減罪除名。時顗方貴重, 帝隱忍。久之, 補廬陵太守, 不之職, 更拜御史中丞。
是時帝以王敦勢盛, 漸疏忌王導等。嵩上疏曰:
臣聞明君思隆其道, 故賢智之士樂在其朝;忠臣將明其節, 故量時而後仕。樂在其朝, 故無過任之譏;將明其節, 故無過寵之謗。是以君臣並隆, 功格天地。近代以來, 德廢道衰, 君懷術以御臣, 臣挾利以事君, 君臣交利而禍亂相尋, 故得失之迹難可詳言。臣請較而明之。
夫傅說之相高宗, 申召之輔宣王, 管仲之佐齊桓, 衰范之翼晉文, 或宗師其道, 垂拱受成, 委以權重, 終至匡主, 未有憂其逼己, 還為國蠹者也。始田氏擅齊, 王莽篡漢, 皆藉封土之彊, 假累世之寵, 因闇弱之主, 資母后之權, 樹比周之黨, 階絕滅之勢, 然後乃能行其私謀, 以成篡奪之禍耳。豈遇立功之主, 為天人所相, 而能運其姦計, 以濟其不軌者哉!光武以王族奮於閭閻, 因時之望, 收攬英奇, 遂續漢業, 以美中興之功。及天下既定, 頗廢黜功臣者, 何哉?武力之士不達國體, 以立一時之功, 不可久假以權勢, 其興廢之事, 亦可見矣。近者三國鼎峙, 並以雄略之才, 命世之能, 皆委賴俊哲, 終成功業, 貽之後嗣, 未有愆失遺方來之恨者也。
今王導、王廣等, 方之前賢, 猶有所後。至於忠素竭誠, 義以輔上, 共隆洪基, 翼成大業, 亦昔之亮也。雖陛下乘奕世之德, 有天人之會, 割據江東, 奄有南極, 龍飛海顒, 興復舊物, 此亦群才之明, 豈獨陛下之力也。今王業雖建, 羯寇未梟, 天下蕩蕩, 不賓者眾, 公私匱竭, 倉庾未充, 梓宮沈淪, 妃后不反, 正委賢任能推轂之日也。功業垂就, 晉祚方隆, 而一旦聽孤臣之言, 惑疑似之說, 乃更以危為安, 以疏易親, 放逐舊德, 以佞伍賢, 遠虧既往之明, 顧傷伊管之交, 傾巍巍之望, 喪如山之功, 將令賢智杜心, 義士喪志, 近招當時之患, 遠遺來世之笑。夫安危在號令, 存亡在寄任, 以古推今, 豈可不寒心而哀歎哉!
臣兄弟受遇, 無彼此之嫌, 而臣干犯時諱, 觸忤龍鱗者何?誠念社稷之憂, 欲報之於陛下也。古之明王, 思聞其過, 悟逆旅之言, 以明成敗之由, 故採納愚言, 以考虛實, 上為宗廟無窮之計, 下收億兆元元之命。臣不勝憂憤, 竭愚以聞。
疏奏, 帝感悟, 故導等獲全。
王敦既害顗而使人弔嵩, 嵩曰:「亡兄天下人, 為天下人所殺, 復何所弔!」敦甚銜之, 懼失人情, 故未加害, 用為從事中郎。嵩, 王應嫂父也, 以顗橫遇禍, 意恆憤憤, 嘗眾中云:「應不宜統兵。」敦密使妖人李脫誣嵩及周筵潛相署置, 遂害之。嵩精於事佛, 臨刑猶於市誦經云。
謨以顗故, 頻居顯職。王敦死後, 詔贈戴若思、譙王承等, 而未及顗。時謨為後軍將軍, 上疏曰:
臣亡兄顗, 昔蒙先帝顧眄之施, 特垂表啟, 以參戎佐, 顯居上列, 遂管朝政, 並與群后共隆中興, 仍典選曹, 重蒙寵授, 忝位師傅, 得與陛下揖讓抗禮, 恩結特隆。加以鄙族結婚帝室, 義深任重, 庶竭股肱, 以報所受。凶逆所忌, 惡直醜正。身陷極禍, 忠不忘君, 守死善道, 有隕無二。顗之云亡, 誰不痛心, 況臣同生, 能不哀結!
王敦無君, 由來實久, 元惡之甚, 古今無二。幸賴陛下聖聰神武, 故能摧破凶彊, 撥亂反正, 以寧區宇。前軍事之際, 聖恩不遺, 取顗息閔, 得充近侍。臣時面啟, 欲令閔還襲臣亡父侯爵。時卞壼、庾亮並侍御坐, 壼云:「事了當論顯贈。」時未淹久, 言猶在耳。至於譙王承、甘卓, 已蒙清復, 王澄久遠, 猶在論議。況顗忠以衛主, 身死王事, 雖嵇紹之不違難, 何以過之!至今不聞復封加贈褒顯之言。不知顗有餘責, 獨負殊恩, 為朝廷急於時務, 不暇論及?此臣所以痛心疾首, 重用哀歎者也。不勝辛酸, 冒陳愚款。
疏奏, 不報。謨復重表, 然後追贈顗官。
謨歷少府、丹陽尹、侍中、中護軍, 封西平侯。卒贈金紫光祿大夫, 謚曰貞。
馥字祖宣, 浚從父弟也。父蕤, 安平太守。馥少與友人成公簡齊名, 俱起家為諸王文學, 累遷司徒左西屬。司徒王渾表「馥理識清正, 兼有才幹, 主定九品, 檢括精詳。臣委任責成, 褒貶允當, 請補尚書郎」。許之。稍遷司徒左長史、吏部郎, 選舉精密, 論望益美。轉御史中丞、侍中, 拜徐州刺史, 加冠軍將軍、假節。徵為廷尉。
惠帝幸鄴, 成都王穎以馥守河南尹。陳、上官已等奉清河王覃為太子, 加馥衛將軍、錄尚書, 馥辭不受。覃令馥與上官已合軍, 馥認已小人縱暴, 終為國賊, 乃共司隸滿奮等謀共除之, 謀泄, 為已所襲, 奮被害, 馥走得免。及已為張方所敗, 召馥還攝河南尹。暨東海王越迎大駕, 以馥為中領軍, 未就, 遷司隸校尉, 加散騎常侍、假節, 都督諸軍事於澠池。帝還宮, 出為平東將軍、都督揚州諸軍事, 代劉準為鎮東將軍, 與周等討陳敏, 滅之, 以功封永寧伯。
馥自經世故, 每欲維正朝遷, 忠情懇至。以東海王越不盡臣節, 每言論厲然, 越深憚之。馥睹群賊孔熾, 洛陽孤危, 乃建策迎天子遷都壽春。永嘉四年, 與長史吳思、司馬殷識上書曰:「不圖厄運遂至於此!戎狄交侵, 畿甸危逼。臣輒與祖納、裴憲、華譚、孫惠等三十人伏思大計, 僉以殷人有屢遷之事, 周王有岐山之徙, 方今王都罄乏, 不可久居, 河朔蕭條, 崤函險澀, 宛都屢敗, 江漢多虞, 於今平夷, 東南為愈。淮揚之地, 北阻塗山, 南抗靈嶽, 名川四帶, 有重險之固。是以楚人東遷, 遂宅壽春, 徐邳、東海, 亦足戍禦。且運漕四通, 無患空乏。雖聖上神聰, 元輔賢明, 居儉守約, 用保宗廟, 未若相土遷宅, 以享永祚。臣謹選精卒三萬, 奉迎皇駕。輒檄前北中郎將裴憲行使持節、監豫州諸軍事、東中郎將, 風馳即路。荊、湘、江、揚各先運四年米租十五萬斛, 布絹各十四萬匹, 以供大駕。令王浚、茍晞共平河朔, 臣等戮力以啟南路。遷都弭寇, 其計並得。皇輿來巡, 臣宜轉據江州, 以恢王略。知無不為, 古人所務, 敢竭忠誠, 庶報萬分。朝遂夕隕, 猶生之願。」
越與茍晞不協, 馥不先白於越, 而直上書, 越大怒。先是, 越召馥及淮南太守裴碩, 馥不肯行, 而令碩率兵先進。碩貳於馥, 乃舉兵稱馥擅命, 已奉越密旨圖馥, 遂襲之, 為馥所敗。碩退保東城, 求救於元帝。帝遣揚威將軍甘卓、建威將軍郭逸攻馥于壽春。安豐太守孫惠帥眾應之, 使謝摛為檄。摛, 馥之故將也。馥見檄, 流涕曰:「必謝摛之辭。」摛聞之, 遂毀草。旬日而馥眾潰, 奔於項, 為新蔡王確所拘, 憂憤發病卒。
, 華譚之失廬江也, 往壽春依馥, 及馥軍敗, 歸于元帝。帝問曰:「周祖宣何至于反?」譚封曰:「周馥雖死, 天下尚有直言之士。馥見寇賊滋蔓, 王威不振, 故欲移都以紓國難。方伯不同, 遂致其伐。曾不踰時, 而京都淪沒。若使從馥之謀, 或可後亡也。原情求實, 何得為反!」帝曰:「馥位為征鎮, 握兵方隅, 召而不入, 危而不持, 亦天下之罪人也。」譚曰:「然。馥振纓中朝, 素有俊彥之稱;出據方嶽, 實有偏任之重, 而高略不舉, 往往失和, 危而不持, 當與天下共受其責。然謂之反, 不亦誣乎!」帝意始解。
馥有二子:密、矯。密字泰玄, 性虛簡, 時人稱為清士, 位至尚書郎, 矯字正玄, 亦有才幹。
成公簡, 字宗舒, 東郡人也。家世二千石。性朴素, 不求榮利, 潛心味道, 罔有干其志者。默識過人。張茂先每言:「簡清靜比楊子雲, 默識擬張安世。」後為中書郎。時馥已為司隸校尉, 遷鎮東將軍。簡自以才高而在馥之下, 謂馥曰:「揚雄為郎, 三世不徙, 而王莽、董賢位列三司, 古今一揆耳。」馥甚慚之。官至太子中庶子、散騎常侍。永嘉末, 奔茍晞, 與晞同沒。
茍晞, 字道將, 河內山陽人也。少為司隸部從事, 校尉石鑒深器之。東海王越為侍中, 引為通事令史, 累遷陽平太守。齊王冏輔政, 晞參冏軍事, 拜尚書右丞, 轉左丞, 廉察諸曹, 八坐以下皆側目憚之。及冏誅, 晞亦坐免。長沙王乂為驃騎將軍, 以晞為從事中郎。惠帝征成都王穎, 以為北軍中候。及帝還洛陽, 晞奔范陽王虓, 虓承制用晞行兗州刺史。
汲桑之破鄴也, 東海王越出次官渡以討之, 命晞為前鋒。桑素憚之, 於城外為柵以自守。晞將至, 頓軍休士, 先遣單騎示以禍福。桑眾大震, 棄柵宵遁, 嬰城固守。晞陷其九壘, 遂定鄴而還。西討呂朗等, 滅之。後高密王泰討青州賊劉根, 破汲桑故將公師籓, 敗石勒於河北, 威名甚盛, 時人擬之韓白。進位撫軍將軍、假節、都督青兗諸軍事, 封東平郡侯, 邑萬戶。
晞練於官事, 文簿盈積, 斷決如流, 人不敢欺。其從母依之, 奉養甚厚。從母子求為將, 晞距之曰:「吾不以王法貸人, 將無後悔邪?」固欲之, 晞乃以為督護。後犯法, 晞杖節斬之, 從母叩頭請救, 不聽。既而素服哭之, 流涕曰:「殺卿者兗州刺史, 哭弟者茍道將。」其杖法如此。
晞見朝政日亂, 懼禍及己, 而多所交結, 每得珍物, 即貽都下親貴。兗州去洛五百里, 恐不鮮美, 募得千里牛, 每遣信, 旦發暮還。
, 東海王越以晞復其仇恥, 甚德之, 引升堂, 結為兄弟。越司馬潘滔等說曰:「兗州要衝, 魏武以之輔相漢室。茍晞有大志, 非純臣, 久令處之, 則患生心腹矣。若遷於青州, 厚其名號, 晞必悅, 公自牧兗州, 經緯諸夏, 籓衛本朝, 此所謂謀之於未有, 為之於未亂也。」越以為然, 乃遷晞征東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 加侍中、假節、都督青州諸軍事, 領青州刺史, 進為郡公。晞乃多置參佐, 轉易守令, 以嚴刻立功, 日加斬戮, 流血成川, 人不堪命, 號曰「屠伯」。頓丘太守魏植為流人所逼, 眾五六萬, 大掠兗州。晞出屯無鹽, 以弟純領青州, 刑殺更甚於晞, 百姓號「小茍酷於大茍」。晞尋破植。
時潘滔及尚書劉望等共誣陷晞, 晞怒, 表求滔等首, 又請越從事中郎劉洽為軍司, 越皆不許。晞於是昌言曰:「司馬元超為宰相不平, 使天下淆亂, 茍道將豈可以不義使之?韓信不忍衣食之惠, 死於婦人之手。今將誅國賊, 尊王室, 桓文豈遠哉!」乃移告諸州, 稱己功伐, 陳越罪狀。
時懷帝惡越專權, 乃詔晞曰:「朕以不德, 戎車屢興, 上懼宗廟之累, 下愍兆庶之困, 當賴方嶽, 為國籓翰。公威震赫然, 梟斬籓、桑, 走降喬、朗, 魏植之徒復以誅除, 豈非高識明斷, 朕用委成。加王彌、石勒為社稷之憂, 故有詔委統六州。而公謙分小節, 稽違大命, 非所謂與國同憂也。今復遣詔, 便施檄六州, 協同大舉, 翦除國難, 稱朕意焉。」晞復移諸征鎮州郡曰:「天步艱險, 禍難殷流, 劉元海造逆於汾陰, 石世龍階亂於三魏, 薦食畿甸, 覆喪鄴都, 結壘近郊, 仍震兗豫, 害三刺史, 殺二都督, 郡守官長, 堙沒數十, 百姓流離, 肝腦塗地。晞以虛薄, 負荷國重, 是以弭節海隅, 援枹曹衛。猥被中詔, 委以關東, 督統諸軍, 欽承詔命。剋今月二日, 當西經濟黎陽, 即日得榮陽太守丁嶷白事, 李惲、陳午等救懷諸軍與羯大戰, 皆見破散。懷城已陷, 河內太守裴整為賊所執。宿衛闕乏, 天子蒙難, 宗廟之危, 甚於累卵。承問之日, 憂嘆累息。晞以為先王選建明德, 庸以服章, 所以籓固王室, 無俾城壞。是以舟楫不固, 齊桓責楚;襄王逼狄, 晉文致討。夫翼獎皇家, 宣力本朝, 雖陷湯火, 大義所甘。加諸方牧, 俱受榮寵, 義同畢力, 以報國恩。晞雖不武, 首啟戎行, 秣馬裹糧, 以俟方鎮。凡我同盟, 宜同赴救。顯立名節, 在此行矣。」
會王彌遣曹嶷破瑯邪, 北攻齊地。茍純城守, 嶷眾轉盛, 連營數十里。晞還, 登城望之, 有懼色, 與賊連戰, 輒破之。後簡精銳, 與賊大戰, 會大風揚塵, 遂敗績, 棄城夜走。嶷追至東山, 部眾皆降嶷。晞單騎奔高平, 收邸閣, 募得數千人。
帝又密詔晞討越, 晞復上表曰:「殿中校尉李初至, 奉被手詔, 肝心若裂。東海王越得以宗臣遂執朝政, 委任邪佞, 寵樹奸黨, 至使前長史潘滔、從事中郎畢邈、主簿郭象等操弄天權, 刑賞由己。尚書何綏、中書令繆播、太僕繆胤、黃門侍郎應紹, 皆是聖詔親所抽拔, 而滔等妄構, 陷以重戮。帶甲臨宮, 誅討后弟, 翦除宿衛, 私樹國人。崇獎魏植, 招誘逋亡, 覆喪州郡。王途圮隔, 方貢乖絕, 宗廟闕蒸嘗之饗, 聖上有約食之匱。鎮東將軍周馥、豫州刺史馮嵩、前北中郎將裴憲, 並以天朝空曠, 權臣專制, 事難之興, 慮在旦夕, 各率士馬, 奉迎皇輿, 思隆王室, 以盡臣禮。而滔、邈等劫越出關, 矯立行臺, 逼徙公卿, 擅為詔令, 縱兵寇抄, 茹食居人, 交尸塞路, 暴骨盈野。遂令方鎮失職, 城邑蕭條, 淮豫之萌, 陷離塗炭。臣雖憤懣, 守局東顒, 自奉明詔, 三軍奮厲, 卷甲長驅, 次于倉垣。即日承司空、博陵公浚書, 稱殿中中郎劉權齎詔, 敕浚與臣共剋大舉。輒遣前鋒征虜將軍王贊徑至項城, 使越稽首歸政, 斬送滔等。伏願陛下寬宥宗臣, 聽越還國。其餘逼迫, 宜蒙曠蕩。輒寫詔宣示征鎮, 顯明義舉。遣揚烈將軍閻弘步騎五千, 鎮衛宗廟。」
五年, 帝復詔晞曰:「太傅信用姦佞, 阻兵專權, 內不遵奉皇憲, 外不協比方州, 遂令戎狄充斥, 所在犯暴。留軍何倫抄掠宮寺, 劫剝公主, 殺害賢士, 悖亂天下, 不可忍聞。雖惟親親, 宜明九伐。詔至之日, 其宣告天下, 率齊大舉, 桓文之績, 一以委公。其思盡諸宜, 善建弘略。道澀, 故練寫副, 手筆示意。」晞表曰:「奉被手詔, 委臣征討, 喻以桓文, 紙練兼備, 伏讀跪歎, 五情惶怛。自頃宰臣專制, 委杖佞邪, 內擅朝威, 外殘兆庶, 矯詔專征, 遂圖不軌, 縱兵寇掠, 陵踐宮寺。前司隸校尉劉暾、御史中丞溫畿、右將軍杜育, 並見攻劫。廣平、武安公主, 先帝遺體, 咸被逼辱。逆節虐亂, 莫此之甚。輒祗奉前詔, 部分諸軍, 遣王贊率陳午等將兵詣項, 龔行天罰。」
, 越疑晞與帝有謀, 使游騎於成阜間, 獲晞使, 果得詔令及朝廷書, 遂大構疑隙。越出牧豫州以討晞, 復下檄說晞罪惡, 遣從事中郎楊瑁為兗州, 與徐州刺史裴盾共討晞。晞使騎收河南尹潘滔, 滔夜遁, 及執尚書劉會、侍中程延, 斬之。會越薨, 盾敗, 詔晞為大將軍大都督、督青徐兗豫荊揚六州諸軍事, 增邑二萬戶, 加黃鉞, 先官如故。
晞以京邑荒饉日甚, 寇難交至, 表請遷都, 遣從事中郎劉會領船數十艘, 宿衛五百人, 獻穀千斛以迎帝。朝臣多有異同。俄而京師陷, 晞與王贊屯倉垣。豫章王端及和郁等東奔晞, 晞群官尊端為皇太子, 置行臺。端承制以晞領太子太傅、都督中外諸軍、錄尚書, 自倉垣徙屯蒙城, 贊屯陽夏。
晞出於孤微, 位至上將, 志頗盈滿, 奴婢將千人, 侍妾數十, 終日累夜不出戶庭, 刑政苛虐, 縱情肆欲。遼西閻亨以書固諫, 晞怒, 殺之。晞從事中郎明預有疾居家, 聞之, 乃舉病諫晞曰:「皇晉遭百六之數, 當危難之機, 明公親稟廟算, 將為國家除暴。閻亨美士, 奈何無罪一旦殺之!」晞怒白;「我自殺閻亨, 何關人事, 而舉病來罵我!」左右為之戰慄, 預曰:「以明公以禮見進, 預欲以禮自盡。今明公怒預, 其若遠近怒明公何!昔堯舜之在上也, 以和理而興;桀紂之在上也, 以惡逆而滅。天子且猶如此, 況人臣乎!願明公且置其怒而思預之言。」晞有慚色。由是眾心稍離, 莫為致用, 加以疾疫饑饉, 其將溫畿、傅宣皆叛之。石勒攻陽夏, 滅王贊, 馳襲蒙城, 執晞, 署為司馬, 月餘乃殺之。晞無子, 弟純亦遇害。
華軼, 字彥夏, 平原人, 魏太尉歆之曾孫也。祖表, 太中大夫。父澹, 河南尹。軼少有才氣, 聞於當世, 汎愛博納, 眾論美之。初為博士, 累遷散騎常侍。東海王越牧兗州, 引為留府長史。永嘉中, 歷振威將軍、江州刺史。雖逢喪亂, 每崇典禮, 置儒林祭酒以弘道訓, 乃下教曰:「今大義頹替, 禮典無宗, 朝廷滯議, 莫能攸正, 常以慨然, 宜特立此官, 以弘其事。軍諮祭酒杜夷, 棲情玄遠, 確然絕俗, 才學精博, 道行優備, 其以為儒林祭酒。」俄被越檄使助討諸賊, 軼遣前江夏太守陶侃為揚武將軍, 率兵三千屯夏口, 以為聲援。軼在州其有威惠, 州之豪士接以友道, 得江表之歡心, 流亡之士赴之如歸。
時天子孤危, 四方瓦解, 軼有匡天下之志, 每遣貢獻入洛, 不失臣節。謂使者曰:「若洛都道斷, 可輸之瑯邪王, 以明吾之為司馬氏也。」軼自以受洛京所遣, 而為壽春所督, 時洛京尚存, 不能祗承元帝教命, 郡縣多諫之, 軼不納, 曰:「吾欲見詔書耳。」時帝遣揚烈將軍周訪率眾屯彭澤以備軼, 訪過姑孰, 著作郎干寶見而問之, 訪曰:「大府受分, 令屯彭澤, 彭澤, 江州西門也。華彥夏有憂天下之誠, 而不欲碌碌受人控御, 頃來紛紜, 粗有嫌隙。今又無故以兵守其門, 將成其釁。吾當屯尋陽故縣, 既在江西, 可以扞禦北方, 又無嫌於相逼也。」尋洛都不守, 司空荀籓移檄, 而以帝為盟主。既而帝承制改易長吏, 軼又不從命, 於是遣左將軍王敦都督甘卓、周訪、宋典、趙誘等討之。軼遣別駕陳雄屯彭澤以距敦, 自為舟軍以為外援。武昌太守馮逸次于湓口, 訪擊逸, 破之。前江州刺史衛展不為軼所禮, 心常怏怏。至是, 與豫章太守周廣為內應, 潛軍襲軼, 軼眾潰, 奔于安城, 追斬之, 及其五子, 傳首建鄴。
, 廣陵高悝寓居江州, 軼避為西曹掾, 尋而軼敗, 悝藏匿軼二子及妻, 崎嶇經年。既而遇赦, 悝攜之出首, 帝嘉而宥之。
劉喬, 字仲彥, 南陽人也。其先漢宗室, 封安眾侯, 傳襲歷三代。祖暠, 魏侍中。父阜, 陳留相。喬少為祕書郎, 建威將軍王戎引為參軍。伐吳之役, 戎使喬與參軍羅尚濟江, 破武昌, 還授滎陽令, 遷太子洗馬。以誅楊駿功, 賜爵關中侯, 拜尚書右丞。豫誅賈謐, 封安眾男, 累遷散騎常侍。
齊王冏為大司馬, , 嵇紹為冏所重, 每下階迎之。喬言於冏曰;「裴、張之誅, 朝臣畏憚孫秀, 故不敢不受財物。嵇紹今何所逼忌, 故畜裴家車牛、張家奴婢邪?樂彥輔來, 公未嘗下床, 何獨加敬於紹?」冏乃止。紹謂喬曰:「大司馬何故不復迎客?」。喬曰:「似有正人言, 以卿不足迎者。」紹曰:「正人為誰?」喬曰:「其則不遠。」紹默然。頃之, 遷御史中丞。冏腹心董艾勢傾朝廷, 百僚莫敢忤旨。喬二旬之中, 奏劾艾罪釁者六。艾諷尚書右丞茍晞免喬官, 復為屯騎校尉。張昌之亂, 喬出為威遠將軍、豫州刺史, 與荊州刺史劉弘共討昌, 進左將軍。
惠帝西幸長安, 喬與諸州郡舉兵迎大駕。東海王越承制轉喬安北將軍、冀州刺史, 以范陽王虓領豫州刺史。喬以虓非天子命, 不受代, 發兵距之。潁川太守劉輿暱於虓, 喬上尚書列輿罪惡。河間王顒得喬所上, 乃宣詔使鎮南將軍劉弘、征東大將軍劉準、平南將軍彭城王釋與喬并力攻虓於許昌。輿弟琨率眾救虓, 未至而虓敗, 虓乃與琨俱奔河北。未幾, 琨率突騎五千濟河攻喬, 喬劫琨父蕃, 以檻車載之, 據考城以距虓, 眾不敵而潰。
喬復收散卒, 屯於平氏, 河間王顒進喬鎮東將軍、假節, 以其長子祐為東郡太守, 又遣劉弘、劉準、彭城王釋等率兵援喬。弘與喬箋曰:「適承范陽欲代明使君。明使君受命本朝, 列居方伯, 當官而行, 同獎王室, 橫見遷代, 誠為不允。然古人有言, 牽牛以蹊人之田, 信有罪矣, 而奪之牛, 罰亦重矣。明使君不忍亮直狷介之忿, 甘為戎首, 竊以為過。何者?至人之道, 用行舍藏。跨下之辱, 猶宜俯就, 況於換代之嫌, 纖介之釁哉!范陽國屬, 使君庶姓, 周之宗盟, 疏不間親, 曲直既均, 責有所在。廉藺區區戰國之將, 猶能升降以利社稷, 況命世之士哉!今天下紛紜, 主上播越, 正是忠臣義士同心戮力之時。弘實暗劣, 過蒙國恩, 願與使君共戴盟主, 鴈行下風, 掃除凶寇, 救蒼生之倒懸, 反北辰於太極。此功未立, 不宜乖離。備蒙顧遇, 情隆於常, 披露丹誠, 不敢不盡。春秋之時, 諸侯相伐, 復為和親者多矣。願明使君迴既往之恨, 追不二之蹤, 解連環之結, 修如初之好。范陽亦將悔前之失, 思崇後信矣。
東海王越將討喬, 弘又與越書曰:「適聞以吾州將擅舉兵逐范陽, 當討之, 誠明同異、懲禍亂之宜。然吾竊謂不可。何者?今北辰遷居, 元首移幸, 群后抗義以謀王室, 吾州將荷國重恩, 列位方伯, 亦伐鼓即戎, 戮力致命之秋也。而范陽代之, 吾州將不從, 由代之不允, 但矯枉過正, 更以為罪耳。昔齊桓赦射鉤之仇而相管仲, 晉文忘斬祛之怨而親勃鞮, 方之於今, 當何有哉!且君子躬自厚而薄責於人, 今奸臣弄權, 朝廷困逼, 此四海之所危懼, 宜釋私嫌, 共存公義, 含垢匿瑕, 忍所難忍, 以大逆為先, 奉迎為急, 不可思小怨忘大德也。茍崇忠恕, 共明分局, 連旗推鋒, 各致臣節, 吾州將必輸寫肝膽, 以報所蒙, 實不足計一朝之謬, 發赫然之怒, 使韓盧東郭相困而為豺狼之擒也。吾雖庶姓, 負乘過分, 實願足下率齊內外, 以康王室, 竊恥同儕自為蠹害。貪獻所懷, 惟足下圖之。」又上表曰:「范陽王虓欲代豫州刺史喬, 喬舉兵逐虓, 司空、東海王越以喬不從命討之。臣以為喬忝受殊恩, 顯居州司, 自欲立功於時, 以徇國難, 無他罪闕, 而范陽代之, 代之為非。然喬亦不得以虓之非, 專威輒討, 誠應顯戮以懲不恪。然自頃兵戈紛亂, 猜禍鋒生, 恐疑隙構於群王, 災難延于宗子, 權柄隆於朝廷, 逆順效於成敗, 今夕為忠, 明旦為逆, 翩其反而, 互為戎首, 載籍以來, 骨肉之禍未有如今者也。臣竊悲之, 痛心疾首。今邊陲無備豫之儲, 中華有杼軸之困, 而股肱之臣不惟國體, 職競尋常, 自相楚剝, 為害轉深, 積毀銷骨。萬一四夷乘虛為變, 此亦猛獸交鬥, 自效於卞莊者矣。臣以為宜速發明詔, 詔越等令兩釋猜嫌, 各保分局。自今以後, 其有不被詔書擅興兵馬者, 天下共伐之。《詩》云:『誰能執熱, 逝不以濯?』若誠濯之, 必無灼爛之患, 永有泰山之固矣。」
時河間王顒方距關東, 倚喬為助, 不納其言。東海王越移檄天下, 帥甲士三萬, 將入關迎大駕, 軍次於蕭, 喬懼, 遣子祐距越於蕭縣之靈壁。劉琨分兵向許昌, 許昌人納之。琨自滎陽率兵迎越, 遇祐, 眾潰見殺。喬眾遂散, 與五百騎奔平氏。帝還洛陽, 大赦, 越復表喬為太傅軍諮祭酒。越薨, 復以喬為都督豫州諸軍事、鎮東將軍、豫州刺史。卒於官, 時年六十三。愍帝末, 追贈司空。子挺, 潁川太守。挺子耽。
耽字敬道。少有行檢, 以義尚流稱, 為宗族所推。博學, 明習《詩》、《禮》、三史。歷度支尚書, 加散騎常侍。在職公平廉慎, 所蒞著績。桓玄, 耽女婿也。及玄輔政, 以耽為尚書令, 加侍中, 不拜, 改授特進、金紫光祿大夫。尋卒, 追贈左光祿大夫、開府。耽子柳。
柳字叔惠, 亦有名譽。少登清官, 歷尚書左右僕射。時右丞傅迪好廣讀書而不解其義, 柳唯讀《老子》而已, 迪每輕之。柳云:「卿讀書雖多, 而無所解, 可謂書簏矣。」時人重其言。出為徐、兗、江三州刺史。卒, 贈右光祿大夫、開府儀同三司。喬弟乂, 始安太守。乂子成, 丹陽尹。
史臣曰:周浚人倫鑒悟, 周馥理識精詳, 華軼動顧禮經, 劉喬志存諒直, 用能歷官內外, 咸著勳庸。而祖宣獻策遷都, 乖忤於東海, 彥夏係心宸極, 獲罪於瑯邪, 乃被以惡名, 加其顯戮, 豈不哀哉!向若違左衣任於伊川, 建右社於淮服, 據方城之險, 藉全楚之資, 簡練吳越之兵, 漕引淮海之粟, 縱未能祈天永命, 猶足以紓難緩亡。嗟乎!「不用其良, 覆俾我悖」, 其此之謂也。茍晞擢自庸微, 位居上將, 釋位之功未立, 貪暴之釁已彰, 假手世龍, 以至屠戮, 斯所謂「殺人多矣, 能無及此乎」!

贊曰:開林才理, 爰登貴仕, 績著折沖, 化行江汜。軼既尊主, 馥亦勤王, 背時獲戾, 違天不祥。喬為戎首, 未識行藏。道將鞠旅, 威名克舉, 領虐有聞, 忠勤未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