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十八《列傳第三十八》

卷六十八《列傳第三十八》
顧榮紀瞻賀循楊方薛兼
顧榮, 字彥先, 吳國吳人也, 為南土著姓。祖雍, 吳丞相。父穆, 宜都太守。榮機神朗悟, 弱冠仕吳, 為黃門侍郎、太子輔義都尉。吳平, 與陸機兄弟同入洛, 時人號為「三俊。」例拜為郎中, 歷尚書郎、太子中舍人、廷尉正。恒縱酒酣暢, 謂友人張翰曰:「惟酒可以忘憂, 但無如作病何耳。」
會趙王倫誅淮南王允, 收允僚屬付廷尉, 皆欲誅之, 榮平心處當, 多所全宥。及倫篡位, 倫子虔為大將軍, 以榮為長史。初, 榮與同僚宴飲, 見執炙者貌狀不凡, 有欲炙之色, 榮割炙啖之。坐者問其故, 榮曰:「豈有終日執之而不知其味!」及倫敗, 榮被執, 將誅, 而執炙者為督率, 遂救之, 得免。
齊王冏召為大司馬主簿。冏擅權驕恣, 榮懼及禍, 終日昏酣, 不綜府事, 以情告友人長樂馮熊。熊謂冏長史葛旟曰:「以顧榮為主簿, 所以甄拔才望, 委以事機, 不復計南北親疏, 欲平海內之心也。今府大事殷, 非酒客之政。」旟曰:「榮江南望士, 且居職日淺, 不宜輕代易之。」熊曰:「可轉為中書侍郎, 榮不失清顯, 而府更收實才。」旟然之, 白冏, 以為中書侍郎。在職不復飲酒。人或問之曰:「何前醉而後醒邪?」榮懼罪, 乃復更飲。與州里楊彥明書曰:「吾為齊王主簿, 恒慮禍及, 見刀與繩, 每欲自殺, 但人不知耳。」及旟誅, 榮以討葛旟功, 封喜興伯, 轉太子中庶子。
長沙王乂為驃騎, 復以榮為長史。乂敗, 轉成都王穎丞相從事中郎。惠帝幸臨漳, 以榮兼侍中, 遣行園陵。會張方據洛, 不得進, 避之陳留。及帝西遷長安, 徵為散騎常侍, 以世亂不應, 遂還吳。東海王越聚兵於徐州, 以榮為軍諮祭酒。
屬廣陵相陳敏反, 南渡江, 逐揚州刺史劉機、丹陽內史王曠, 阻兵據州, 分置子弟為列郡, 收禮豪桀, 有孫氏鼎峙之計。假榮右將軍、丹陽內史。榮數踐危亡之際, 恒以恭遜自勉。會敏欲誅諸士人, 榮說之曰:「中國喪亂, 胡夷內侮, 觀太傅今日不能復振華夏, 百姓無復遺種。江南雖有石冰之寇, 人物尚全。榮常憂無竇氏、孫、劉之策, 有以存之耳。今將軍懷神武之略, 有孫吳之能, 功勳效於已著, 勇略冠於當世, 帶甲數萬, 舳艫山積, 上方雖有數州, 亦可傳檄而定也。若能委信君子, 各得盡懷, 散蒂芥之恨, 塞讒諂之口, 則大事可圖也。」敏納其言, 悉引諸豪族委任之。敏仍遣甘卓出橫江, 堅甲利器, 盡以委之。榮私於卓曰:「若江東之事可濟, 當共成之。然卿觀事勢當有濟理不?敏既常才, 本無大略, 政令反覆, 計無所定, 然其子弟各已驕矜, 其敗必矣。而吾等安然受其官祿, 事敗之日, 使江西諸軍函首送洛, 題曰逆賊顧榮、甘卓之首, 豈惟一身顛覆, 辱及萬世, 可不圖之!」卓從之。明年, 周與榮及甘卓、紀瞻潛謀起兵攻敏。榮廢橋斂舟於南岸, 敏率萬餘人出, 不獲濟, 榮麾以羽扇, 其眾潰散。事平, 還吳。永嘉初, 徵拜侍中, 行至彭城, 見禍難方作, 遂輕舟而還, 語在《紀瞻傳》。
元帝鎮江東, 以榮為軍司, 加散騎常侍, 凡所謀畫, 皆以諮焉。榮既南州望士, 躬處右職, 朝野甚推敬之。時帝所幸鄭貴嬪有疾, 以祈禱頗廢萬機, 榮上箋諫曰:「昔文王父子兄弟乃有三聖, 可謂窮理者也。而文王日昃不暇食, 周公一沐三握髮, 何哉?誠以一日萬機, 不可不理;一言蹉跌, 患必及之故也。當今衰季之末, 屬亂離之運, 而天子流播, 豺狼塞路, 公宜露營野次, 星言夙駕, 伏軾怒蛙以募勇士, 懸膽於庭以表辛苦。貴嬪未安, 藥石實急;禱祀之事, 誠復可修;豈有便塞參佐白事, 斷賓客問訊?今彊賊臨境, 流言滿國, 人心萬端, 去就紛紜。願沖虛納下, 廣延俊彥, 思畫今日之要, 塞鬼道淫祀, 弘九合之勤, 雪天下之恥, 則群生有賴, 開泰有期矣。」
時南土之士未盡才用, 榮又言:「陸士光貞正清貴, 金玉其質;甘季思忠款盡誠, 膽幹殊快;殷慶元質略有明規, 文武可施用;榮族兄公讓明亮守節, 困不易操;會稽楊彥明、謝行言皆服膺儒教, 足為公望;賀生沈潛, 青雲之士;陶恭兄弟才幹雖少, 實事極佳。凡此諸人, 皆南金也。」書奏, 皆納之。
六年, 卒官。帝臨喪盡哀, 欲表贈榮, 依齊王功臣格。吳郡內史殷祐箋曰:
昔賊臣陳敏憑寵藉權, 滔天作亂, 兄弟姻婭盤固州郡, 威逼士庶以為臣僕, 于時賢愚計無所出。故散騎常侍、安東軍司、嘉興伯顧榮經德體道, 謀猷弘遠, 忠貞之節, 在困彌厲。崎嶇艱險之中, 逼迫姦逆之下, 每惟社稷, 發憤慷愾。密結腹心, 同謀致討。信著群士, 名冠東夏, 德聲所振, 莫不響應, 荷戈駿奔, 其會如林。榮躬當矢石, 為眾率先, 忠義奮發, 忘家為國, 歷年逋寇, 一朝土崩, 兵不血刃, 蕩平六州, 勳茂上代, 義彰天下。
伏聞論功依故大司馬齊王格, 不在帷幕密謀參議之例, 下附州徵野戰之比, 不得進爵拓土, 賜拜子弟, 遐邇同歎, 江表失望。齊王親則近屬, 位為方嶽, 杖節握兵, 都督近畿, 外有五國之援, 內有宗室之助, 稱兵彌時, 役連天下, 元功雖建, 所喪亦多。榮眾無一旅, 任非籓翰, 孤絕江外, 王命不通, 臨危獨斷, 以身徇國, 官無一金之費, 人無終朝之勞。元惡既殄, 高尚成功, 封閉倉廩, 以俟大軍, 故國安物阜, 以義成俗, 今日匡霸事舉, 未必不由此而隆也。方之於齊, 彊弱不同, 優劣亦異。至於齊府參佐, 扶義助彊, 非創謀之主, 皆錫珪受瑞, 或公或侯。榮首建密謀, 為方面盟主, 功高元帥, 賞卑下佐, 上虧經國紀功之班, 下孤忠義授命之士。
夫考績幽明, 王教所崇, 況若榮者, 濟難寧國, 應天先事, 歷觀古今, 未有立功若彼, 酬報如此者也。
由是贈榮侍中、驃騎將軍、開府儀同三司, 謚曰元。及帝為晉王, 追封為公, 開國, 食邑。
榮素好琴, 及卒, 家人常置琴於靈座。吳郡張翰哭之慟, 既而上床鼓琴數曲, 撫琴而歎曰:「顧彥先復能賞此不?」因又慟哭, 不弔喪主而去。子毗嗣, 官至散騎侍郎。
紀瞻, 字思遠, 丹陽秣陵人也。祖亮, 吳尚書令。父陟, 光祿大夫。瞻少以方直知名。吳平, 徙家歷陽郡。察孝廉, 不行。
後舉秀才, 尚書郎陸機策之曰:「昔三代明王, 啟建洪業, 文質殊制, 而令名一致。然夏人尚忠, 忠之弊也朴, 救朴莫若敬。殷人革而修焉, 敬之弊也鬼, 救鬼莫若文。周人矯而變焉, 文之弊也薄, 救薄則又反之於忠。然則王道之反覆其無一定邪, 亦所祖之不同而功業各異也?自無聖王, 人散久矣。三代之損益, 百姓之變遷, 其故可得而聞邪?今將反古以救其弊, 明風以蕩其穢, 三代之制將何所從?太古之化有何異道?」瞻對曰:「瞻聞有國有家者, 皆欲邁化隆政, 以康庶績, 垂歌億載, 永傳於後。然而俗變事弊, 得不隨時, 雖經聖哲, 無以易也。故忠弊質野, 敬失多儀。周鑒二王之弊, 崇文以辯等差, 而流遁者歸薄而無款誠, 款誠之薄, 則又反之於忠。三代相循, 如水濟火, 所謂隨時之義, 救弊之術也。羲皇簡朴, 無為而化;後聖因承, 所務或異。非賢聖之不同, 世變使之然耳。今大晉闡元, 聖功日隮, 承天順時, 九有一貫, 荒服之君, 莫不來同。然而大道既往, 人變由久, 謂當今之政宜去文存朴, 以反其本, 則兆庶漸化, 太和可致也。」
又問:「在昔哲王象事備物, 明堂所以崇上帝, 清廟所以寧祖考, 辟雍所以班禮教, 太學所以講藝文, 此蓋有國之盛典, 為幫之大司。亡秦廢學, 制度荒闕。諸儒之論, 損益異物。漢氏遺作, 居為異事, 而蔡邕《月令》謂之一物。將何所從?」對曰:「周制明堂, 所以宗其祖以配上帝, 敬恭明祀, 永光孝道也。其大數有六。古者聖帝明王南面而聽政, 其六則以明堂為主。又其正中, 皆云太廟, 以順天時, 施行法令, 宗祀養老, 訓學講肄, 朝諸侯而選造士, 備禮辯物, 一教化之由也。故取其宗祀之類, 則曰清廟;取其正室之貌, 則曰太廟;取其室, 則曰太室;取其堂, 則曰明堂;取其四門之學, 則曰太學;取其周水圜如璧, 則白璧雍。異名同事, 其實一也。是以蔡邕謂之一物。」
又問:「庶明亮採, 故時雍穆唐;有命既集, 而多士隆周。故《書》稱明良之歌, 《易》貴金蘭之美。此長世所以廢興, 有邦所以崇替。夫成功之君勤於求才, 立名之士急於招世, 理無世不對, 而事千載恆背。古之興王何道而如彼?後之衰世何闕而如此?」對曰:「興隆之政務在得賢, 清平之化急於拔才, 故二八登庸, 則百揆序;有亂十人, 而天下泰。武丁擢傅巖之徒, 周文攜渭濱之士, 居之上司, 委之國政, 故能龍奮天衢, 垂勛百代。先王身下白屋, 搜揚仄陋, 使山無扶蘇之才, 野無《伐檀》之詠。是以化厚物感, 神祇來應, 翔鳳飄颻, 甘露豐墜, 醴泉吐液, 朱草自生, 萬物滋茂, 日月重光, 和氣四塞, 大道以成;序君臣之義, 敦父子之親, 明夫婦之道, 別長幼之宜, 自九州, 被八荒, 海外移心, 重譯入貢, 頌聲穆穆, 南面垂拱也。今貢賢之途已闓, 而教學之務未廣, 是以進競之志恒銳, 而務學之心不修。若闢四門以延造士, 宣五教以明令德, 考績殿最, 審其優劣, 厝之百僚, 置之群司, 使調物度宜, 節宣國典, 必協濟康哉, 符契往代, 明良來應, 金蘭復存也。」
又問:「昔唐虞垂五刑之教, 周公明四罪之制, 故世歎清問而時歌緝熙。姦宄既殷, 法物滋有。叔世崇三辟之文, 暴秦加族誅之律, 淫刑淪胥, 虐濫已甚。漢魏遵承, 因而弗革。亦由險泰不同, 而救世異術, 不得已而用之故也。寬剋之中, 將何立而可?族誅之法足為永制與不?」對曰:「二儀分則兆庶生, 兆庶生則利害作。利害之作, 有由而然也。太古之時, 化道德之教, 賤勇力而貴仁義。仁義貴則彊不陵弱, 眾不暴寡。三皇結繩而天下泰, 非惟象刑緝熙而已也。且太古知法, 所以遠獄。及其末, 不失有罪, 是以獄用彌繁, 而人彌暴, 法令滋章, 盜賊多有。《書》曰:『惟敬五刑, 以成三德。』叔世道衰, 既興三辟, 而文公之弊, 又加族誅, 淫刑淪胥, 感傷和氣, 化染後代, 不能變改。故漢祖指麾而六合響應, 魏承漢末, 因而未革, 將以俗變由久, 權時之宜也。今四海一統, 人思反本, 漸尚簡樸, 則貪夫不競;尊賢黜否, 則不仁者遠。爾則斟參夷之刑, 除族誅之律, 品物各順其生, 緝熙異世而偕也。」
又問曰:「夫五行迭代, 陰陽相須, 二儀所以隗育, 四時所以化生。《易》稱『在天成象, 在地成形』。形象之作, 相須之道也。若陰陽不調, 則大數不得不否;一氣偏廢, 則萬物不得獨成。此應同之至驗, 不偏之明證也。今有溫泉而無寒火, 其故何也?思聞辯之, 以釋不同之理。」對曰:「蓋聞陰陽升降, 山澤通氣, 初九純卦, 潛龍勿用, 泉源所託, 其溫宜也。若夫水潤下, 火炎上, 剛柔燥濕, 自然之性, 故陽動而外, 陰靜而內。內性柔弱, 以含容為質;外動剛直, 以外接為用。是以金水之明內鑒, 火日之光外輝, 剛施柔受, 陽勝陰伏。水之受溫, 含容之性也。」
又問曰:「夫窮神知化, 才之盡稱;備物致用, 功之極目。以之為政, 則黃羲之規可踵;以之革亂, 則玄古之風可紹。然而唐虞密皇人之闊綱, 夏殷繁帝者之約法, 機心起而日進, 淳德往而莫返。豈太樸一離, 理不可振, 將聖人之道稍有降殺邪?」對曰:「政因時以興, 機隨物而動, 故聖王究窮通之源, 審始終之理, 適時之宜, 期於濟世。皇代質朴, 禍難不作, 結繩為信, 人知所守。大道既離, 智惠擾物, 夷險不同, 否泰異數, 故唐虞密皇人之綱, 夏殷繁帝者之法, 皆廢興有由, 輕重以節, 此窮神之道, 知化之術, 隨時之宜, 非有降殺也。」
永康初, 州又舉寒素, 大司馬辟東閣祭酒。其年, 除鄢陵公國相, 不之官。明年, 左降松滋侯相。太安中, 棄官歸家, 與顧榮等共誅陳敏, 語在榮傳。
召拜尚書郎, 與榮同赴洛, 在途共論《易》太極。榮曰:「太極者, 蓋謂混沌之時曚昧未分, 日月含其輝, 八卦隱其神, 天地混其體, 聖人藏其身。然後廓然既變, 清濁乃陳, 二儀著象, 陰陽交泰, 萬物始萌, 六合闓拓。《老子》云『有物混成, 先天地生』, 誠《易》之太極也。而王氏云『太極天地』, 愚謂末當。夫兩儀之謂, 以體為稱, 則是天地;以氣為名, 則名陰陽。今若謂太極為天地, 則是天地自生, 無生天地者也。《老子》又云『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 以其不自生, 故能長久』『一生二, 二生三, 三生萬物』, 以資始沖氣以為和。原元氣之本, 求天地之根, 恐宜以此為準也。」瞻曰:「昔皰犧畫八卦, 陰陽之理盡矣。文王、仲尼係其遺業, 三聖相承, 共同一致, 稱《易》準天, 無復其餘也。夫天清地平, 兩儀交泰, 四時推移, 日月輝其間, 自然之數, 雖經諸聖, 孰知其始。吾子云『曚昧未分』分, 豈其然乎!聖人, 人也, 安得混沌之初能藏其身於未分之內!老氏先天之言, 此蓋虛誕之說, 非《易》者之意也。亦謂吾子神通體解, 所不應疑。意者直謂太極極盡之稱, 言其理極, 無復外形;外形既極, 而生兩儀。王氏指向可謂近之。古人舉至極以為驗, 謂二儀生於此, 非復謂有父母。若必有父母, 非天地其孰在?」榮遂止。至徐州, 聞亂日甚, 將不行。會刺史裴盾得東海王越書, 若榮等顧望, 以軍禮發遣, 乃與榮及陸玩等各解船棄車牛, 一日一夜行三百里, 得還揚州。
元帝為安東將軍, 引為軍諮祭酒, 轉鎮東長史。帝親幸瞻宅, 與之同乘而歸。以討周馥、華軼功, 封都鄉侯。石勒入寇, 加揚威將軍、都督京口以南至蕪湖諸軍事, 以距勒。勒退, 除會稽內史。時有詐作大將軍府符收諸暨令, 令已受拘, 瞻覺其詐, 便破檻出之, 訊問使者, 果伏詐妄。尋遷丞相軍諮祭酒。論討陳敏功, 封臨湘縣侯。西臺除侍中, 不就。
及長安不守, 與王導俱入勸進。帝不許。瞻曰:「陛下性與天道, 猶復役機神於史籍, 觀古人之成敗, 今世事舉目可知, 不為難見。二帝失御, 宗廟虛廢, 神器去晉, 于今二載, 梓宮未殯, 人神失御。陛下膺錄受圖, 特天所授。使六合革面, 遐荒來庭, 宗廟既建, 神主復安, 億兆向風, 殊俗畢至, 若列宿之綰北極, 百川之歸巨海, 而猶欲守匹夫之謙, 非所以闡七廟, 隆中興也。但國賊宜誅, 當以此屈己謝天下耳。而欲逆天時, 違人事, 失地利, 三者一去, 雖復傾匡於將來, 豈得救祖宗之危急哉!適時之宜萬端, 其可綱維大業者, 惟理與當。晉祚屯否, 理盡於今。促之則得, 可以隆中興之祚;縱之則失, 所以資姦寇之權:此所謂理也。陛下身當厄運, 纂承帝緒, 顧望宗室, 誰復與讓!當承大位, 此所謂當也。四祖廓開宇宙, 大業如此。今五都燔爇, 宗廟無主, 劉載竊弄神器於西北, 陛下方欲高讓於東南, 此所謂揖讓而救火也。臣等區區, 尚所不許, 況大人與天地合德, 日月並明, 而可以失機後時哉!」帝猶不許, 使殿中將軍韓績撤去御坐。瞻叱績曰:「帝坐上應星宿, 敢有動者斬!」帝為之改容。
及帝踐位, 拜侍中, 轉尚書, 上疏諫諍, 多所匡益, 帝甚嘉其忠烈。會久疾, 不堪朝請, 上疏曰:
臣疾疢不痊, 曠廢轉久, 比陳誠款, 未見哀察。重以尸素, 抱罪枕席, 憂責之重, 不知垂沒之餘當所投厝。臣聞易失者時, 不再者年, 故古之志士義人負鼎趣走, 商歌於市, 誠欲及時效其忠規, 名傳不朽也。然失之者億萬, 得之者一兩耳。常人之情, 貪求榮利。臣以凡庸, 邂逅遭遇, 勞無負鼎, 口不商歌, 橫逢大運, 頻煩饕竊。雖思慕古人自效之志, 竟無毫釐報塞之效, 而犬馬齒衰, 眾疾廢頓, 僵臥救命, 百有餘日, 叩棺曳衾, 日頓一日。如復天假之年, 蒙陛下行葦之惠, 適可薄存性命, 枕息陋巷, 亦無由復廁八坐, 升降臺閣也。臣目冥齒墮, 胸腹冰冷, 創既不差, 足復偏跛, 為病受困, 既以荼毒。七十之年, 禮典所遺, 衰老之徵, 皎然露見。臣雖欲勤自藏護, 隱伏何地!
臣之職掌, 戶口租稅, 國之所重。方今六合波盪, 人未安居, 始被大化, 百度草創, 發卒轉運, 皆須人力。以臣平彊, 兼以晨夜, 尚不及事, 今俟命漏刻, 而當久停機職, 使王事有廢。若朝廷以之廣恩, 則憂責日重;以之序官, 則官廢事弊;須臣差, 則臣日月衰退。今以天慈, 使官曠事滯, 臣受偏私之宥, 於大望亦有虧損。今萬國革面, 賢俊比跡, 而當虛停好爵, 不以縻賢, 以臣穢病之餘, 妨官固職, 誠非古今黜進之急。惟陛下割不已之仁, 賜以敝帷, 隕仆之日, 得以藉尸;時銓俊乂, 使官修事舉, 臣免罪戮, 死生厚幸!
因以疾免。尋除尚書右僕射, 屢辭不聽, 遂稱病篤, 還第, 不許。
時郗鑒據鄒山, 屢為石勒等所侵逼。瞻以鑒有將相之材, 恐朝廷棄而不恤, 上疏請徵之, 曰:「臣聞皇代之興, 必有爪牙之佐, 捍城之用, 帝王之利器也。故虞舜舉十六相而南面垂拱。伏見前輔國將軍郗鑒, 少立高操, 體清望峻, 文武之略, 時之良幹。昔與戴若思同辟, 推放荒地, 所在孤特, 眾無一旅, 救援不至。然能綏集殘餘, 據險歷載, 遂使凶寇不敢南侵。但士眾單寡, 無以立功, 既統名州, 又為常伯。若使鑒從容臺闥, 出內王命, 必能盡抗直之規, 補袞職之闕。自先朝以來, 諸所授用, 已有成比。戴若思以尚書為六州都督、征西將軍, 復加常侍, 劉隗鎮北, 陳鎮東。以鑒年時, 則與若思同;以資, 則俱八坐。況鑒雅望清重, 一代名器。聖朝以至公臨天下, 惟平是與, 是以臣寢頓陋巷, 思盡聞見, 惟開聖懷, 垂問臣導, 冀有毫釐萬分之一。」
明帝嘗獨引瞻於廣室, 慨然憂天下, 曰:「社稷之臣, 欲無復十人, 如何?」因屈指曰:「君便其一。」瞻辭讓。帝曰:「方欲與君善語, 復云何崇謙讓邪!」瞻才兼文武, 朝廷稱其忠亮雅正。俄轉領軍將軍, 當時服其嚴毅。雖恒疾病, 六軍敬憚之。瞻以久病, 請去官, 不聽, 復加散騎常侍。及王敦之逆, 帝使謂瞻曰:「卿雖病, 但為朕臥護六軍, 所益多矣。」乃賜布千匹。瞻不以歸家, 分賞將士。賊平, 復自表還家, 帝不許, 固辭不起。詔曰:「瞻忠亮雅正, 識局經濟, 屢以年耆病久, 逡巡告誠。朕深明此操, 重違高志, 今聽所執, 其以為驃騎將軍, 常侍如故。服物制度, 一按舊典。」遣使就拜, 止家為府。尋卒, 時年七十二。冊贈本官、開府儀同三司, 謚曰穆, 遣御史持節監護喪事。論討王含功, 追封華容子, 降先爵二等, 封次子一人亭侯。
瞻性靜默, 少交遊, 好讀書, 或手自抄寫, 凡所著述, 詩賦箋表數十篇。兼解音樂, 殆盡其妙。厚自奉養, 立宅於烏衣巷, 館宇崇麗, 園池竹木, 有足賞玩焉。慎行愛士, 老而彌篤。尚書閔鴻、太常薛兼、廣川太守河南褚沈、給事中宣城章遼、歷陽太守沛國武嘏, 並與瞻素疏, 咸藉其高義, 臨終託後於瞻。瞻悉營護其家, 為起居宅, 同於骨肉焉。少與陸機兄弟親善, 及機被誅, 贍恤其家周至, 及嫁機女, 資送同於所生。長子景早卒。景子友嗣, 官至廷尉。景弟鑒, 太子庶子、大將軍從事中郎, 先瞻卒。
賀循, 字彥先, 會稽山陰人也。其先慶普, 漢世傳《禮》, 世所謂慶氏學。族高祖純, 博學有重名, 漢安帝時為侍中, 避安帝父諱, 改為賀氏。曾祖齊, 仕吳為名將。祖景, 滅賊校尉。父邵, 中書令, 為孫皓所殺, 徙家屬邊郡。循少嬰家難, 流放海隅, 吳平, 乃還本郡。操尚高厲, 童齔不群, 言行進止, 必以禮讓, 國相丁乂請為五官掾。刺史嵇喜舉秀才, 除陽羨令, 以寬惠為本, 不求課最。後為武康令, 俗多厚葬, 及有拘忌迴避歲月, 停喪不葬者, 循皆禁焉。政教大行, 鄰城宗之。然無援於朝, 久不進序。著作郎陸機上疏薦循曰:「伏見武康令賀循德量邃茂, 才鑒清遠, 服膺道素, 風操凝峻, 歷試二城, 刑政肅穆。前蒸陽令郭訥風度簡曠, 器識朗拔, 通濟敏悟, 才足幹事。循守下縣, 編名凡悴;訥歸家巷, 棲遲有年。皆出自新邦, 朝無知己, 居在遐外, 志不自營, 年時倏忽, 而邈無階緒, 實州黨愚智所為恨恨。臣等伏思臺郎所以使州, 州有人, 非徒以均分顯路, 惠及外州而已。誠以庶士殊風, 四方異俗, 壅隔之害, 遠國益甚。至於荊、揚二州, 戶各數十萬, 今揚州無郎, 而荊州江南乃無一人為京城職者, 誠非聖朝待四方之本心。至於才望資品, 循可尚書郎, 訥可太子洗馬、舍人。此乃眾望所積, 非但企及清途, 茍充方選也。謹條資品, 乞蒙簡察。」久之, 召補太子舍人。
趙王倫篡位, 轉侍御史, 辭疾去職。後除南中郎長史, 不就, 會逆賊李辰起兵江夏, 征鎮不能討, 皆望塵奔走。辰別帥石冰略有揚州, 逐會稽相張景, 以前寧遠護軍程超代之, 以其長史宰與領山陰令。前南平內史王矩、吳興內史顧祕、前秀才周等唱義, 傳檄州郡以討之, 循亦合眾應之。冰大將抗寵有眾數千, 屯郡講堂。循移檄於寵, 為陳逆順, 寵遂遁走, 超、與皆降, 一郡悉平。循迎景還郡, 即謝遣兵士, 杜門不出, 論功報賞, 一無豫焉。
及陳敏之亂, 詐稱詔書, 以循為丹陽內史。循辭以腳疾, 手不制筆, 又服寒食散, 露髮袒身, 示不可用, 敏竟不敢逼。是時州內豪傑皆見維縶, 或有老疾, 就加秩命, 惟循與吳郡朱誕不豫其事。及敏破, 征東將軍周馥上循領會稽相, 尋除吳國內史, 公車徵賢良, 皆不就。
元帝為安東將軍, 復上循為吳國內史, 與循言及吳時事, 因問曰:「孫皓嘗燒鋸截一賀頭, 是誰邪?」循未及言, 帝悟曰:「是賀邵也。」循流涕曰:「先父遭遇無道, 循創巨痛深, 無以上答。」帝甚愧之, 三日不出。東海王越命為參軍, 徵拜博士, 並不起。
及帝遷鎮東大將軍, 以軍司顧榮卒, 引循代之。循稱疾篤, 箋疏十餘上。帝遺之書曰:
夫百行不同, 故出處道殊, 因性而用, 各任其真耳。當宇宙清泰, 彞倫攸序, 隨運所遇, 動默在己。或有遐棲高蹈, 輕舉絕俗, 逍遙養和, 恬神自足, 斯蓋道隆人逸, 勢使其然。若乃時運屯弊, 主危國急, 義士救時, 驅馳拯世, 燭之武乘縋以入秦, 園綺彈冠而匡漢, 豈非大雅君子卷舒合道乎!虛薄寡德, 忝備近親, 謬荷寵位, 受任方鎮, 餐服玄風, 景羨高矩, 常願棄結駟之軒軌, 策柴篳而造門, 徒有其懷, 而無從賢之實者何?良以寇逆殷擾, 諸夏分崩, 皇居失御, 黎元荼毒, 是以日夜憂懷, 慷慨發憤, 志在竭節耳。前者顧公臨朝, 深賴高算。元凱既登, 巢許獲逸。至於今日, 所謂道之云亡, 邦國殄悴, 群望顒顒, 實在君侯。茍義之所在, 豈得讓勞居逸!想達者亦一以貫之也。庶稟徽猷, 以弘遠規。今上尚書, 屈德為軍司, 謹遣參軍沈禎銜命奉授, 望必屈臨, 以副傾遲。
循猶不起。
及帝承制, 復以為軍諮祭酒。循稱疾, 敦逼不得已, 乃轝疾至。帝親幸其舟, 因諮以政道。循羸疾不拜謁, 乃就加朝服, 賜第一區, 車馬床帳衣褥等物。循辭讓, 一無所受。
廷尉張闓住在小市, 將奪左右近宅以廣其居, 乃私作都門, 早閉晏開, 人多患之, 論於州府, 皆不見省。會循出, 至破岡, 連名詣循質之。循曰:「見張廷尉, 當為言及之。」闓聞而遽毀其門, 詣循致謝。其為世所敬服如此。
時江東草創, 盜賊多有, 帝思所以防之, 以問於循。循答曰:「江道萬里, 通涉五州, 朝貢商旅之所來往也。今議者欲出宣城以鎮江渚, 或使諸縣領兵。愚謂令長威弱, 而兼才難備, 發憚役之人, 而御之不肅, 恐未必為用。以循所聞, 江中劇地惟有闔廬一處, 地勢險奧, 亡逃所聚。特宜以重兵備戍, 隨勢討除, 絕其根帶。沿江諸縣各有分界, 分界之內, 官長所任, 自可度土分力, 多置亭行, 恒使徼行, 峻其綱目, 嚴其刑賞, 使越常科, 勤則有殊榮之報, 墮則有一身之罪, 謂於大理不得不肅。所給人以時番休, 役不至困, 代易有期。案漢制十里一亭, 亦以防禁切密故也。當今縱不能爾, 要宜籌量, 使力足相周。若寇劫彊多, 不能獨制者, 可指其縱跡, 言所在都督尋當致討。今不明部分, 使所在百姓與軍家雜其徼備, 兩情俱墮, 莫適任負, 故所以徒有備名而不能為益者也。」帝從之。
及愍帝即位, 徵為宗正, 元帝在鎮, 又表為侍中, 道險不行。以討華軼功, 將封鄉侯, 循自以臥疾私門, 固讓不受。建武初, 為中書令, 加散騎常侍, 又以老疾固辭。帝下令曰:「孤以寡德, 忝當大位, 若涉巨川, 罔知所憑。循言行以禮, 乃時之望, 俗之表也。實賴其謀猷, 以康萬機。疾患有素, 猶望臥相規輔, 而固守捴謙, 自陳懇至, 此賢履信思順, 茍以讓為高者也。今從其所執。」於是改拜太常, 常侍如故。循以九卿舊不加官, 今又疾患, 不宜兼處此職, 惟拜太常而已。
時宗廟始建, 舊儀多闕, 或以惠懷二帝應各為世, 則潁川世數過七, 宜在迭毀。事下太常。循議以為:
, 兄弟不相為後, 不得以承代為世。殷之盤庚不序陽甲, 漢之光武不繼成帝, 別立廟寢, 使臣下祭之, 此前代之明典, 而承繼之著義也。惠帝無後, 懷帝承統, 弟不後兄, 則懷帝自上繼世祖, 不繼惠帝, 當同殷之陽甲, 漢之成帝。議者以聖德沖遠, 未便改舊。諸如此禮, 通所未論。是以惠帝尚在太廟, 而懷帝復人, 數則盈八。盈八之理, 由惠帝不出, 非上祖宜遷也。下世既升, 上世乃遷, 遷毀對代, 不得相通, 未有下升一世而上毀二世者也。惠懷二帝俱繼世祖, 兄弟旁親, 同為一世, 而上毀二為一世。今以惠帝之崩已毀豫章, 懷帝之入復毀潁川, 如此則一世再遷, 祖位橫析。求之古義, 未見此例。惠帝宜出, 尚未輕論, 況可輕毀一祖而無義例乎?潁川既無可毀之理, 則見神之數居然自八, 此盡有由而然, 非謂數之常也。既有八神, 則不得不於七室之外權安一位也。至尊於惠懷俱是兄弟, 自上後世祖, 不繼二帝, 則二帝之神行應別出, 不為廟中恒有八室也。又武帝初成太廟時, 正神止七, 而楊元后之神亦權立一室。永熙元年, 告世祖謚於太廟八室, 此是茍有八神, 不拘於七之舊例也。
又議者以景帝俱已在廟, 則惠懷一例。景帝盛德元功, 王基之本, 義著祖宗, 百世不毀, 故所以特在本廟, 且亦世代尚近, 數得相容, 安神而已, 無逼上祖, 如王氏昭穆既滿, 終應別廟也。以今方之, 既輕重義異, 又七廟七世之親;昭穆, 父子位也。若當兄弟旁滿, 輒毀上祖, 則祖位空懸, 世數不足, 何取於三昭三穆與太祖之廟然後成七哉!今七廟之義, 出於王氏。從禰以上至於高祖, 親廟四世, 高祖以上復有五世六世無服之祖, 故為三昭三穆並太祖而七也。故世祖郊定廟禮, 京兆、潁川會、高之親, 豫章五世, 征西六世, 以應此義。今至尊繼統, 亦宜有五六世之祖, 豫章六世, 潁川五世, 俱不應毀。今既云豫章先毀, 又當重毀潁川, 此為廟中之親惟從高祖已下, 無復高祖以上二世之祖, 於王氏之義, 三昭三穆廢闕其二, 其非宗廟之本所據承, 又違世祖祭征西、豫章之意, 於一王定禮所闕不少。
時尚書僕射刁協與循異議, 循答義深備, 辭多不載, 竟從循議焉。朝廷疑滯皆諮之於循, 循輒依經禮而對, 為當世儒宗。
其後帝以循清貧, 下令曰:「循冰清玉潔, 行為俗表, 位處上卿, 而居身服物蓋周形而已, 屋室財庇風雨。孤近造其廬, 以為慨然。其賜六尺床薦席褥並錢二十萬, 以表至德, 暢孤意焉。」循又讓, 不許, 不得已留之, 初不服用。及帝踐位, 有司奏瑯邪恭王宜稱皇考, 循又議曰:「案禮子不敢以己爵加父。」帝納之。俄以循行太子太傅, 太常如故。
循自以枕疾廢頓, 臣節不修, 上隆降尊之義, 不替交敘之敬, 懼非垂典之教也, 累表固讓。帝以循體德率物, 有不言之益, 敦厲備至, 期於不許, 命皇太子親往拜焉。循有羸疾, 而恭於接對;詔斷賓客, 其崇遇如此。疾漸篤, 表乞骸骨, 上還印綬, 改授左光祿大夫、開府儀同三司。帝臨軒, 遣使持節, 加印綬。循雖口不能言, 指麾左右, 推去章服。車駕親幸, 執手流涕。太子親臨者三焉, 往還皆拜, 儒者以為榮。太興二年卒, 時年六十。帝素服舉哀, 哭之甚慟。贈司空, 謚曰穆。將葬, 帝又出臨其柩, 哭之盡哀, 遣兼侍御史持節監護。皇太子追送近途, 望船流涕。
循少玩篇籍, 善屬文, 博覽眾書, 尤精禮傳。雅有知人之鑒, 拔同郡楊方於卑陋, 卒成名於世。子隰, 康帝時官至臨海太守。
楊方, 字公回。少好學, 有異才。初為郡鈴下威儀, 公事之暇, 輒讀《五經》, 鄉邑未之知。內史諸葛恢見而奇之, 待以門人之禮, 由是始得周旋貴人間。時虞喜兄弟以儒學立名, 雅愛方, 為之延譽。恢嘗遣方為文, 薦郡功曹主簿。虞預稱美之, 送以示循。循報書曰:「此子開拔有志, 意只言異於凡猥耳, 不圖偉才如此。其文甚有奇分, 若出其胸臆, 乃是一國所推, 豈但牧豎中逸群邪!聞處舊黨之中, 好有謙沖之行, 此亦立身之一隅。然世衰道喪, 人物凋弊, 每聞一介之徒有向道之志, 冀之願之。如方者乃荒萊之特苗, 鹵田之善秀, 姿質已良, 但沾染未足耳;移植豐壤, 必成嘉豎。足下才為世英, 位為朝右, 道隆化立, 然後為貴。昔許子將拔樊仲昭於賈堅, 郭林宗成魏德公於畎畝。足下志隆此業, 二賢之功不為難及也。」循遂稱方於京師。司徒王導辟為掾, 轉東安太守, 遷司徒參軍事。方在都邑, 搢紳之士咸厚遇之, 自以地寒, 不願久留京華, 求補遠郡, 欲閑居著述。導從之, 上補高梁太守。在郡積年, 著《五經鉤沈》, 更撰《吳越春秋》, 並雜文筆, 皆行於世。以年老, 棄郡歸。導將進之臺閣, 固辭還鄉里, 終於家。
薛兼, 字令長, 丹陽人也。祖綜, 仕吳為尚書僕射。父瑩, 有名吳朝。吳平, 為散騎常侍。兼清素有器宇, 少與同郡紀瞻、廣陵閔鴻、吳郡顧榮、會稽賀循齊名, 號為「五俊」。初入洛, 司空張華見而奇之, 曰:「皆南金也。」察河南孝謙, 辟公府, 除比陽相, 蒞任有能名。歷太子洗馬、散騎常侍、懷令。司空、東海王越引為參軍, 轉祭酒, 賜爵安陽亭侯。元帝為安東將軍, 以為軍諮祭酒, 稍遷丞相長史。甚勤王事, 以上佐祿優, 每自約損, 取周而已。進爵安陽鄉侯, 拜丹陽太守。中興建, 轉尹, 加秩中二千石, 遷尚書, 領太子少傅。自綜至兼, 三世傅東宮, 談者美之。
永昌初, 王敦表兼為太常。明帝即位, 加散騎常侍。帝以東宮時師傅, 猶宜盡敬, 乃下詔曰:「朕以不德, 夙遭閔凶。猥以眇身, 託于王公之上。哀煢在疚, 靡所諮仰, 憂懷惴惴, 如臨于谷。孔子有云:『故雖天子, 必有尊也。』朕將祗奉先師之禮, 以諮有德。太宰西陽王秩尊望重, 在貴思降。丞相武昌公、司空即丘子體道高邈, 勳德兼備, 先帝執友, 朕之師傅。太常安陽鄉侯訓保朕躬, 忠肅篤誠。夫崇親尊賢, 先帝所重, 朕見四君及書疏儀體, 一如東宮故事。」是歲, 卒。詔曰:「太常、安陽鄉侯兼履德沖素, 盡忠恪己。方賴德訓, 弘濟政道, 不幸殂殞, 痛于厥心。今遣持節侍御史贈左光祿大夫、開府儀同三司。魂而有靈, 嘉茲榮寵。」及葬, 屬王敦作逆, 朝廷多故, 不得議謚, 直遣使者祭以太牢。子顒, 先兼卒, 無後。
史臣曰:元帝樹基淮海, 百度權輿, 夢想群材, 共康庶績。顧、紀、賀、薛等並南金東箭, 世胄高門, 委質霸朝, 豫聞邦政;典憲資其刊輯, 帷幄佇其謀猷;望重搢紳, 任惟元凱, 官成名立, 光國榮家。非惟感會所鐘, 抑亦材能斯至。而循位登保傅, 朝望特隆, 遂使鑾蹕降臨, 承明下拜。雖西漢之恩崇張禹, 東都之禮重桓榮, 弗是過也。

贊曰:彥先通識, 思遠方直。薛既清貞, 賀惟學植。逢時遇主, 摶風矯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