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帝紀第一》

卷一《帝紀第一》
宣帝
宣皇帝諱懿, 字仲達, 河內溫縣孝敬里人, 姓司馬氏。其先出自帝高陽之子重黎, 為夏官祝融, 歷唐、虞、夏、商, 世序其職。及周, 以夏官為司馬。其後程柏休父, 周宣王時, 以世官克平徐方, 錫以官族, 因而為氏。楚漢間, 司馬仰為趙將, 與諸侯伐秦。秦亡, 立為殷王, 都河內。漢以其地為郡, 子孫遂家焉。自仰八世, 生征西將軍鈞, 字叔平。鈞生豫章太守量, 字公度。量生潁川太守俊, 字元異。俊生京兆尹防, 字建公。帝即防之第二子也。少有奇節, 聰明多大略, 博學洽聞, 伏膺儒教。漢末大亂, 常慨然有憂天下心。南陽太守同郡楊俊名知人, 見帝, 未弱冠, 以為非常之器。尚書清河崔琰與帝兄朗善, 亦謂朗曰:「君弟聰亮明允, 剛斷英特, 非子所及也。」
漢建安六年, 郡舉上計掾。魏武帝為司空, 聞而辟之。帝知漢運方微, 不欲屈節曹氏, 辭以風痺, 不能起居。魏武使人夜往密刺之, 帝堅臥不動。及魏武為丞相, 又辟為文學掾, 敕行者曰:「若復盤桓, 便收之。」帝懼而就職。於是, 使與太子游處, 遷黃門侍郎, 轉議郎、丞相東曹屬, 尋轉主簿。從討張魯, 言於魏武曰:「劉備以詐力虜劉璋, 蜀人未附而遠爭江陵, 此機不可失也。今若曜威漢中, 益州震動, 進兵臨之, 勢必瓦解。因此之勢, 易為功力。聖人不能違時, 亦不失時矣。」魏武曰:「人苦無足, 既得隴右, 復欲得蜀!」言竟不從。既而從討孫權, 破之。軍還, 權遣使乞降, 上表稱臣, 陳說天命。魏武帝曰:「此兒欲踞吾著爐炭上邪!」答曰:「漢運垂終, 殿下十分天下而有其九, 以服事之。權之稱臣, 天人之意也。虞、夏、殷、周不以謙讓者, 畏天知命也。」
魏國既建, 遷太子中庶子。每與大謀, 輒有奇策, 為太子所信重, 與陳群、吳質、朱樂號曰四友。遷為軍司馬, 言於魏武曰:「昔箕子陳謀, 以食為首。今天下不耕者蓋二十餘萬, 非經國遠籌也。雖戎甲未卷, 自宜且耕且守。」魏武納之, 於是務農積穀, 國用豐贍。帝又言荊州刺史胡脩粗暴, 南鄉太守傅方驕奢, 並不可居邊。魏武不之察。及蜀將羽圍曹仁於樊, 于禁等七軍皆沒, 脩、方果降羽, 而仁圍甚急焉。是時漢帝都許昌, 魏武以為近賊, 欲徙河北。帝諫曰:「禁等為水所沒, 非戰守之所失, 於國家大計未有所損, 而便遷都, 既示敵以弱, 又淮沔之人大不安矣。孫權、劉備, 外親內疏, 羽之得意, 權所不願也。可喻權所, 令掎其後, 則樊圍自解。」魏武從之。權果遣將呂蒙西襲公安, 拔之, 羽遂為蒙所獲。
魏武以荊州遺黎及屯田在潁川者逼近南寇, 皆欲徙之。帝曰:「荊楚輕脫, 易動難安。關羽新破, 諸為惡者藏竄觀望。今徙其善者, 既傷其意, 將令去者不敢復還。」從之。其後諸亡者悉復業。及魏武薨於洛陽, 朝野危懼。帝綱紀喪事, 內外肅然。乃奉梓宮還鄴。
魏文帝即位, 封河津亭侯, 轉丞相長史。會孫權帥兵西過, 朝議以樊、襄陽無穀, 不可以禦寇。時曹仁鎮襄陽, 請召仁還宛。帝曰:「孫權新破關羽, 此其欲自結之時也, 必不敢為患。襄陽水陸之衝, 禦寇要害, 不可棄也。」言竟不從。仁遂焚棄二城, 權果不為寇, 魏文悔之。及魏受漢禪, 以帝為尚書。頃之, 轉督軍、御史中丞, 封安國鄉侯。
黃初二年, 督軍官罷, 遷侍中、尚書右僕射。
五年, 天子南巡, 觀兵吳疆。帝留鎮許昌, 改封向鄉侯, 轉撫軍、假節, 領兵五千, 加給事中、錄尚書事。帝固辭。天子曰:「吾於庶事, 以夜繼晝, 無須臾寧息。此非以為榮, 乃分憂耳。」
六年, 天子復大興舟師征吳, 復命帝居守, 內鎮百姓, 外供軍資。臨行, 詔曰:「吾深以後事為念, 故以委卿。曹參雖有戰功, 而蕭何為重。使吾無西顧之憂, 不亦可乎!」天子自廣陵還洛陽, 詔帝曰:「吾東, 撫軍當總西事;吾西, 撫軍當總東事。」於是帝留鎮許昌。及天子疾篤, 帝與曹真、陳群等見於崇華殿之南堂, 並受顧命輔政。詔太子曰:「有間此三公者, 慎勿疑之。」明帝即位, 改封舞陽侯。及孫權圍江夏, 遣其將諸葛瑾、張霸並攻襄陽, 帝督諸軍討權, 走之。進擊, 敗瑾, 斬霸, 並首級千餘。遷驃騎將軍。
太和元年六月, 天子詔帝屯於宛, 加督荊、豫二州諸軍事。初, 蜀將孟達之降也, 魏朝遇之甚厚。帝以達言行傾巧, 不可任, 驟諫, 不見聽, 乃以達領新城太守, 封侯, 假節。達於是連吳固蜀, 潛圖中國。蜀相諸葛亮惡其反覆, 又慮其為患。達與魏興太守申儀有隙, 亮欲促其事, 乃遣郭模詐降, 過儀, 因漏泄其謀。達聞其謀漏泄, 將舉兵。帝恐達速發, 以書喻之曰:「將軍昔棄劉備, 託身國家, 國家委將軍以疆埸之任, 任將軍以圖蜀之事, 可謂心貫白日。蜀人愚智, 莫不切齒於將軍。諸葛亮欲相破, 惟苦無路耳。模之所言, 非小事也, 亮豈輕之而令宣露, 此殆易知耳。」達得書大喜, 猶與不決。帝乃潛軍進討。諸將言達與二賊交構, 宜觀望而後動。帝曰:「達無信義, 此其相疑之時也, 當及其未定促決之。」乃倍道兼行, 八日到其城下。吳蜀各遣其將向西城安橋、木闌塞以救達, 帝分諸將距之。初, 達與亮書曰:「宛去洛八百里, 去吾一千二百里, 聞吾舉事, 當表上天子, 比相反覆, 一月間也, 則吾城已固, 諸軍足辦。則吾所在深險, 司馬公必不自來;諸將來, 吾無患矣。」及兵到, 達又告亮曰:「吾舉事, 八日而兵至城下, 何其神速也!」上庸城三面阻水, 達於城外為木柵以自固。帝渡水, 破其柵, 直造城下。八道攻之, 旬有六日, 達甥鄧賢、將李輔等開門出降。斬達, 傳首京師。俘獲萬餘人, 振旅還於宛。乃勸農桑, 禁浮費, 南土悅附焉。初, 申儀久在魏興, 專威疆埸, 輒承制刻印, 多所假授。達既誅, 有自疑心。時諸郡守以帝新克捷, 奉禮求賀, 皆聽之。帝使人諷儀, 儀至, 問承制狀, 執之, 歸于京師。又徙孟達餘眾七千餘家于幽州。蜀將姚靜、鄭他等帥其屬七千餘人來降。時邊郡新附, 多無戶名, 魏朝欲加隱實。屬帝朝于京師, 天子訪之於帝。帝對曰:「賊以密網束下, 故下棄之。宜弘以大綱, 則自然安樂。」又問二虜宜討, 何者為先?對曰:「吳以中國不習水戰, 故敢散居東關。凡攻敵, 必扼其喉而摏其心。夏口、東關, 賊之心喉。若為陸軍以向皖城, 引權東下, 為水戰軍向夏口, 乘其虛而擊之, 此神兵從天而墜, 破之必矣。」天子並然之, 復命屯于宛。
四年, 遷大將軍, 加大都督、假黃鉞, 與曹真伐蜀。帝自西城斫山開道, 水陸並進, 溯沔而上, 至于朐, 拔其新豐縣。軍次丹口, 遇雨, 班師。明年, 諸葛亮寇天水, 圍將軍賈嗣、魏平於祁山。天子曰:「西方有事, 非君莫可付者。」乃使帝西屯長安, 都督雍、梁二州諸軍事, 統車騎將軍張郃、後將軍費曜、征蜀護軍戴凌、雍州刺史郭淮等討亮。張郃勸帝分軍往雍、郿為後鎮, 帝曰:「料前軍獨能當之者, 將軍言是也。若不能當, 而分為前後, 此楚之三軍所以為黥布禽也。」遂進軍隃麋。亮聞大軍且至, 乃自帥眾將芟上邽之麥。諸將皆懼, 帝曰:「亮慮多決少, 必安營自固, 然後芟麥。吾得二日兼行足矣。」於是卷甲晨夜赴之。亮望塵而遁。帝曰:「吾倍道疲勞, 此曉兵者之所貪也。亮不敢據渭水, 此易與耳。」進次漢陽, 與亮相遇, 帝列陣以待之。使將牛金輕騎餌之, 兵才接而亮退, 追至祁山。亮屯鹵城, 據南北二山, 斷水為重圍。帝攻拔其圍, 亮宵遁。追擊, 破之, 俘斬萬計。天子使使者勞軍, 增封邑。時軍師杜襲、督軍薛悌皆言, 明年麥熟, 亮必為寇, 隴右無穀, 宜及冬豫運。帝曰:「亮再出祁山, 一攻陳倉, 挫衄而反。縱其後出, 不復攻城, 當求野戰, 必在隴東, 不在西也。亮每以糧少為恨, 歸必積穀, 以吾料之, 非三稔不能動矣。」於是表徙冀州農夫佃上邽, 興京兆、天水、南安監冶。
青龍元年, 穿成國渠, 築臨晉陂, 溉田數千頃, 國以充實。
二年, 亮又率眾十餘萬出斜谷, 壘于郿之渭水南原。天子憂之, 遣征蜀護軍秦朗督步騎二萬, 受帝節度。諸將欲住渭北以待之, 帝曰:「百姓積聚皆在渭南, 此必爭之地也。」遂引軍而濟, 背水為壘。因謂諸將曰:「亮若勇者, 當出武功依山而東, 若西上五丈原, 則諸軍無事矣。」亮果上原, 將北渡渭, 帝遣將軍周當屯陽遂以餌之。數日, 亮不動。帝曰:「亮欲爭原而不向陽遂, 此意可知也。」遣將軍胡遵、雍州刺史郭淮共備陽遂, 與亮會于積石, 臨原而戰, 亮不得進, 還于五丈原。會有長星墜亮之壘, 帝知其必敗, 遣奇兵掎亮之後, 斬五百餘級, 獲生口千餘, 降者六百餘人。時朝廷以亮僑軍遠寇, 利在急戰, 每命帝持重, 以候其變。亮數挑戰, 帝不出, 因遺帝巾幗婦人之飾。帝怒, 表請決戰, 天子不許, 乃遣骨鯁臣衛尉辛毗杖節為軍師以制之。後亮復來挑戰, 帝將出兵以應之, 毗杖節立軍門, 帝乃止。初, 蜀將姜維聞毗來, 謂亮曰:「辛毗杖節而至, 賊不復出矣。」亮曰:「彼本無戰心, 所以固請者, 以示武於其眾耳。將在軍, 君命有所不受, 茍能制吾, 豈千里而請戰邪!」帝弟孚書問軍事, 帝復書曰:「亮志大而不見機, 多謀而少決, 好兵而無權, 雖提卒十萬, 已墮吾畫中, 破之必矣。」與之對壘百餘日, 會亮病卒, 諸將燒營遁走, 百姓奔告, 帝出兵追之。亮長史楊儀反旗鳴鼓, 若將距帝者。帝以窮寇不之逼, 於是楊儀結陣而去。經日, 乃行其營壘, 觀其遺事, 獲其圖書、糧穀甚眾。帝審其必死, 曰:「天下奇才也。」辛毗以為尚未可知。帝曰:「軍家所重, 軍書密計、兵馬糧穀, 今皆棄之, 豈有人捐其五藏而可以生乎?宜急追之。」關中多蒺藜, 帝使軍士二千人著軟材平底木屐前行, 蒺藜悉著屐, 然後馬步俱進。追到赤岸, 乃知亮死。審問, 時百姓為之諺曰:「死諸葛走生仲達。」帝聞而笑曰:「吾便料生, 不便料死故也。」先是, 亮使至, 帝問曰:「諸葛公起居何如, 食可幾米?」對曰:「三四升。」次問政事, 曰:「二十罰已上皆自省覽。」帝既而告人曰:「諸葛孔明其能久乎!」竟如其言。亮部將楊儀、魏延爭權, 儀斬延, 并其眾。帝欲乘隙而進, 有詔不許。
三年, 遷太尉, 累增封邑。蜀將馬岱入寇, 帝遣將軍牛金擊走之, 斬千餘級。武都氐王苻雙、強端帥其屬六千餘人來降。關東飢, 帝運長安粟五百萬斛于京師。
四年, 獲白鹿, 獻之。天子曰:「昔周公旦輔成王, 有素雉之貢。今君受陜西之任, 有白鹿之獻, 豈非忠誠協符, 千載同契, 俾乂邦家, 以永厥休邪!」及遼東太守公孫文懿反, 徵帝詣京師。天子曰:「此不足以勞君, 事欲必克, 故以相煩耳。君度其行何計?」對曰:「棄城預走, 上計也。據遼水以距大軍, 次計也。坐守襄平, 此成擒耳。」天子曰:「其計將安出?」對曰:「惟明者能深度彼己, 豫有所棄, 此非其所及也。今懸軍遠征, 將謂不能持久, 必先距遼水而後守, 此中下計也。」天子曰:「往還幾時?」對曰:「往百日, 還百日, 攻百日, 以六十日為休息, 一年足矣。」是時大脩宮室, 加之以軍旅, 百姓飢弊。帝將即戎, 乃諫曰:「昔周公營洛邑, 蕭何造未央, 今宮室未備, 臣之責也。然自河以北, 百姓困窮, 外內有役, 勢不並興, 宜假絕內務, 以救時急。」
景初二年, 帥牛金、胡遵等步騎四萬發自京都。車駕送出西明門。詔弟孚、子師送過溫, 賜以穀帛牛酒, 敕郡守典農以下皆往會焉。見父老故舊, 宴飲累日。帝歎息, 悵然有感, 為歌曰:「天地開闢, 日月重光。遭遇際會, 畢力遐方。將掃群穢, 還過故鄉。肅清萬里, 總齊八荒。告成歸老, 待罪舞陽。」遂進師, 經孤竹, 越碣石, 次于遼水。文懿果遣步騎數萬, 阻遼隧, 堅壁而守, 南北六七十里, 以距帝。帝盛兵多張旗幟, 出其南, 賊盡銳赴之。乃泛舟潛濟以出其北, 與賊營相逼, 沈舟焚梁, 傍遼水作長圍, 棄賊而向襄平。諸將言曰:「不攻賊而作圍, 非所以示眾也。」帝曰:「賊堅營高壘, 欲以老吾兵也。攻之, 正入其計, 此王邑所以恥過昆陽也。古人曰, 敵雖高壘, 不得不與我戰者, 攻其所必救也。賊大眾在此, 則巢窟虛矣。我直指襄平, 則人懷內懼, 懼而求戰, 破之必矣。」遂整陣而過。賊見兵出其後, 果邀之。帝謂諸將曰:「所以不攻其營, 正欲致此, 不可失也。」乃縱兵逆擊, 大破之, 三戰皆捷。賊保襄平, 進軍圍之。初, 文懿聞魏師之出也, 請救於孫權。權亦出兵遙為之聲援, 遺文懿書曰:「司馬公善用兵, 變化若神, 所向無前, 深為弟憂之。」會霖潦, 大水, 平地數尺, 三軍恐, 欲移營。帝令軍中敢有言徙者斬。都督令史張靜犯令, 斬之, 軍中乃定。賊恃水, 樵牧自若。諸將欲取之, 皆不聽。司馬陳珪曰:「昔攻上庸, 八部並進, 晝夜不息, 故能一旬之半, 拔堅城, 斬孟達。今者遠來而更安緩, 愚竊惑焉。」帝曰:「孟達眾少而食支一年, 吾將士四倍於達而糧不淹月, 以一月圖一年, 安可不速?以四擊一, 正令半解, 猶當為之。是以不計死傷, 與糧競也。今賊眾我寡, 賊飢我飽, 水雨乃爾, 功力不設, 雖當促之, 亦何所為。自發京師, 不憂賊攻, 但恐賊走。今賊糧垂盡, 而圍落未合, 掠其牛馬, 抄其樵采, 此故驅之走也。夫兵者詭道, 善因事變。賊憑眾恃雨, 故雖飢困, 未肯束手, 當示無能以安之。取小利以驚之, 非計也。」朝廷聞師遇雨, 咸請召還。天子曰:「司馬公臨危制變, 計日擒之矣。」既而雨止, 遂合圍。起土山地道, 楯櫓鉤橦, 發矢石雨下, 晝夜攻之。時有長星, 色白, 有芒鬣, 自襄平城西南流于東北, 墜于梁水, 城中震懾。文懿大懼, 乃使其所署相國王建、御史大夫柳甫乞降, 請解圍而縛。不許, 執建等, 皆斬之。檄告文懿曰:「昔楚鄭列國, 而鄭伯猶肉袒牽羊而迎之。孤為王人, 位則上公, 而建等欲孤解圍退舍, 豈楚鄭之謂邪!二人老耄, 必傳言失旨, 已相為斬之。若意有未已, 可更遣年少有明決者來。」文懿復遣侍中衛演乞剋日送任。帝謂演曰:「軍事大耍有五, 能戰當戰, 不能戰當守, 不能守當走, 餘二事惟有降與死耳。汝不肯面縛, 此為決就死也, 不須送任。」文懿攻南圍突出, 帝縱兵擊敗之, 斬于梁水之上星墜之所。既入城, 立兩標以別新舊焉。男子年十五已上七千餘人皆殺之, 以為京觀。偽公卿已下皆伏誅, 戮其將軍畢盛等二千餘人。收戶四萬, 口三十餘萬。初, 文懿篡其叔父恭位而囚之。及將反, 將軍綸直、賈範等苦諫, 文懿皆殺之。帝乃釋恭之囚, 封直等之墓, 顯其遺嗣。令曰:「古之伐國, 誅其鯨鯢而已, 諸為文懿所詿誤者, 皆原之。中國人欲還舊鄉, 恣聽之。」時有兵士寒凍, 乞襦, 帝弗之與。或曰:「幸多故襦, 可以賜之。」帝曰:「襦者官物, 人臣無私施也。」乃奏軍人年六十已上者罷遣千餘人, 將吏從軍死亡者致喪還家。遂班師。天子遣使者勞軍于薊, 增封食昆陽, 並前二縣。初, 帝至襄平, 夢天子枕其膝, 曰:「視吾面。」俯視有異於常, 心惡之。先是, 詔帝便道鎮關中;及次白屋, 有詔召帝, 三日之間, 詔書五至。手詔曰:「間側息望到, 到便直排閣入, 視吾面。」帝大遽, 乃乘追鋒車晝夜兼行, 自白屋四百餘里, 一宿而至。引入嘉福殿臥內, 升御床。帝流涕問疾, 天子執帝手, 目齊王曰:「以後事相託。死乃復可忍, 吾忍死待君, 得相見, 無所復恨矣。」與大將軍曹爽並受遺詔輔少主。及齊王即帝位, 遷侍中、持節、都督中外諸軍、錄尚書事, 與爽各統兵三千人, 共執朝政, 更直殿中, 乘輿入殿。爽欲使尚書奏事先由己, 乃言於天子, 徙帝為大司馬。朝議以為前後大司馬累薨於位, 乃以帝為太傅。入殿不趨, 贊拜不名, 劍履上殿, 如漢蕭何故事。嫁娶喪葬取給於官, 以世子師為散騎常侍, 子弟三人為列侯, 四人為騎都尉。帝固讓子弟官不受。
魏正始元年春正月, 東倭重譯納貢, 焉耆、危須諸國, 弱水以南, 鮮卑名王, 皆遣使來獻。天子歸美宰輔, 又增帝封邑。初, 魏明帝好脩宮室, 制度靡麗, 百姓苦之。帝自遼東還, 役者猶萬餘人, 雕玩之物動以千計。至是皆奏罷之, 節用務農, 天下欣賴焉。
二年夏五月, 吳將全琮寇芍陂, 朱然、孫倫圍樊城, 諸葛瑾、步騭掠柤中, 帝請自討之。議者咸言, 賊遠來圍樊, 不可卒拔。挫於堅城之下, 有自破之勢, 宜長策以御之。帝曰:「邊城受敵而安坐廟堂, 疆場騷動, 眾心疑惑, 是社稷之大憂也。」六月, 乃督諸軍南征, 車駕送出津陽門。帝以南方暑濕, 不宜持久, 使輕騎挑之, 然不敢動。於是休戰士, 簡精銳, 募先登, 申號令, 示必攻之勢。吳軍夜遁走, 追至三州口, 斬獲萬餘人, 收其舟船軍資而還。天子遣侍中常侍勞軍于宛。秋七月, 增封食郾、臨潁, 并前四縣, 邑萬戶, 子弟十一人皆為列侯。帝勳德日盛, 而謙恭愈甚。以太常常林鄉邑舊齒, 見之每拜。恒戒子弟曰:「盛滿者道家之所忌, 四時猶有推移, 吾何德以堪之。損之又損之, 庶可以免乎?」
三年春, 天子追封, 謚皇考京兆尹為舞陽成侯。三月, 奏穿廣漕渠, 引河入汴, 溉東南諸陂, 始大佃於淮北。先是, 吳遣將諸葛恪屯皖, 邊鄙苦之, 帝欲自擊恪。議者多以賊據堅城, 積穀, 欲引致官兵, 今懸軍遠攻, 其救必至, 進退不易, 未見其便。帝曰:「賊之所長者水也, 今攻其城, 以觀其變。若用其所長, 棄城奔走, 此為廟勝也。若敢固守, 湖水冬淺, 船不得行, 勢必棄水相救, 由其所短, 亦吾利也。」
四年秋九月, 帝督諸軍擊諸葛恪, 車駕送出津陽門。軍次于舒, 恪焚燒積聚, 棄城而遁。帝以滅賊之耍, 在於積穀, 乃大興屯守, 廣開淮陽、百尺二渠, 又修諸陂於潁之南北, 萬餘頃。自是淮北倉庾相望, 壽陽至于京師, 農官屯兵連屬焉。
五年春正月, 帝至自淮南, 天子使持節勞軍。尚書鄧揚、李勝等欲令曹爽建立功名, 勸使伐蜀。帝止之, 不可, 爽果無功而還。
六年秋八月, 曹爽毀中壘中堅營, 以兵屬其弟中領軍羲, 帝以先帝舊制禁之不可。冬十二月, 天子詔帝朝會乘輿升殿。
七年春正月, 吳寇柤中, 夷夏萬餘家避寇北渡沔。帝以沔南近賊, 若百姓奔還, 必復致寇, 宜權留之。曹爽曰:「今不能修守沔南而留百姓, 非長策也。」帝曰:「不然。凡物致之安地則安。危地則危。故兵書曰『成敗, 形也;安危, 勢也』。形勢, 御眾之耍, 不可以不審。設令賊以二萬人斷沔水, 三萬人與沔南諸軍相持, 萬人陸梁柤中, 將何以救之?」爽不從, 卒令還南。賊果襲破柤中, 所失萬計。
八年夏四月, 夫人張氏薨。曹爽用何晏、鄧揚、丁謐之謀, 遷太后於永寧宮, 專擅朝政, 兄弟並典禁兵, 多樹親黨, 屢改制度。帝不能禁, 於是與爽有隙。五月, 帝稱疾不與政事。時人為之謠曰:「何、鄧、丁, 亂京城。」
九年春三月, 黃門張當私出掖庭才人石英等十一人, 與曹爽為伎人。爽、晏謂帝疾篤, 遂有無君之心, 與當密謀, 圖危社稷, 期有日矣。帝亦潛為之備, 爽之徒屬亦頗疑帝。會河南尹李勝將蒞荊州, 來候帝。帝詐疾篤, 使兩婢侍, 持衣衣落, 指口言渴, 婢進粥, 帝不持杯飲, 粥皆流出霑胸。勝曰:「眾情謂明公舊風發動, 何意尊體乃爾!」帝使聲氣纔屬, 說「年老枕疾, 死在旦夕。君當屈並州, 並州近胡, 善為之備。恐不復相見, 以子師、昭兄弟為託。」勝曰:「當還忝本州, 非並州。」帝乃錯亂其辭曰:「君方到并州。」勝復曰:「當忝荊州。」帝曰:「年老意荒, 不解君言。今還為本州, 盛德壯烈, 好建功勳!」勝退告爽曰:「司馬公尸居餘氣, 形神已離, 不足慮矣。」他日, 又言曰:「太傅不可復濟, 令人愴然。」故爽等不復設備。
嘉平元年春正月甲午, 天子謁高平陵, 爽兄弟皆從。是日, 太白襲月。帝於是奏永寧太后, 廢爽兄弟。時景帝為中護軍, 將兵屯司馬門。帝列陣闕下, 經爽門。爽帳下督嚴世上樓, 引弩將射帝, 孫謙止之曰:「事未可知。」三注三止, 皆引其肘不得發。大司農桓範出赴爽, 蔣濟言於帝曰:「智囊往矣。」帝曰:「爽與範內疏而智不及, 駑馬戀棧豆, 必不能用也。」於是假司徒高柔節, 行大將軍事, 領爽營, 謂柔曰:「君為周勃矣。」命太僕王觀行中領軍, 攝羲營。帝親帥太尉蔣濟等勒兵出迎天子, 屯於洛水浮橋, 上奏曰:「先帝詔陛下、秦王及臣升于御床, 握臣臂曰『深以後事為念』。今大將軍爽背棄顧命, 敗亂國典, 內則僭擬, 外專威權。群官耍職, 皆置所親;宿衛舊人, 並見斥黜。根據槃牙, 縱恣日甚。又以黃門張當為都監, 專共交關, 伺候神器。天下洶洶, 人懷危懼。陛下便為寄坐, 豈得久安?此非先帝詔陛下及臣升御床之本意也。臣雖朽邁, 敢忘前言。昔趙高極意, 秦是以亡;呂霍早斷, 漢祚永延。此乃陛下之殷鑒, 臣授命之秋也。公卿群臣皆以爽有無君之心, 兄弟不宜典兵宿衛;奏皇太后, 皇太后敕如奏施行。臣輒敕主者及黃門令罷爽、羲, 訓吏兵各以本官侯就第, 若稽留車駕, 以軍法從事。臣輒力疾將兵詣洛水浮橋, 伺察非常。」爽不通奏, 留車駕宿伊水南, 伐樹為鹿角, 發屯兵數千人以守。桓範果勸爽奉天子幸許昌, 移檄徵天下兵。爽不能用, 而夜遣侍中許允、尚書陳泰詣帝, 觀望風旨。帝數其過失, 事止免官。泰還以報爽勸之通奏。帝又遣爽所信殿中校尉尹大目諭爽, 指洛水為誓, 爽意信之。桓範等援引古今, 諫說萬端, 終不能從。乃曰:「司馬公正當欲奪吾權耳。吾得以侯還第, 不失為富家翁。」範拊膺曰:「坐卿。滅吾族矣!」遂通帝奏。既而有司劾黃門張當, 並發爽與何晏等反事, 乃收爽兄弟及其黨與何晏、丁謐、鄧揚、畢軌、李勝、桓範等誅之。蔣濟曰:「曹真之勳, 不可以不祀。」帝不聽。初, 爽司馬魯芝、主簿楊綜斬關奔爽。及爽之將歸罪也, 芝、綜泣諫曰:「公居伊周之任, 挾天子, 杖天威, 孰敢不從?舍此而欲就東市, 豈不痛哉!」有司奏收芝、綜科罪, 帝赦之, 曰:「以勸事君者。」二月, 天子以帝為丞相, 增封潁川之繁昌、鄢陵、新汲、父城, 並前八縣, 邑二萬戶, 奏事不名。固讓丞相。冬十二月, 加九錫之禮, 朝會不拜。固讓九錫。
二年春正月, 天子命帝立廟于洛陽, 置左右長史, 增掾屬、舍人滿十人, 歲舉掾屬任御史、秀才各一人, 增官騎百人, 鼓吹十四人, 封子肜平樂亭侯, 倫安樂亭侯。帝以久疾不任朝請, 每有大事, 天子親幸第以諮訪焉。兗州刺史令狐愚、太尉王凌貳於帝, 謀立楚王彪。
三年春正月, 王凌詐言吳人塞塗水, 請發兵以討之。帝潛知其計, 不聽。夏四月, 帝自帥中軍, 汎舟沿流, 九日而到甘城。凌計無所出, 乃迎於武丘, 面縛水次, 曰:「凌若有罪, 公當折簡召凌, 何苦自來邪!」帝曰:「以君非折簡之客故耳。」即以凌歸于京師。道經賈逵廟, 凌呼曰:「賈梁道!王凌是大魏之忠臣, 惟爾有神知之。」至項, 仰鴆而死。收其餘黨, 皆夷三族, 並殺彪。悉錄魏諸王公置于鄴, 命有司監察, 不得交關。天子遣侍中韋誕持節勞軍于五池。帝至自甘城, 天子又使兼大鴻臚、太僕庾嶷持節, 策命帝為相國, 封安平郡公, 孫及兄子各一人為列侯, 前後食邑五萬戶, 侯者十九人。固讓相國、郡公不受。六月, 帝寢疾, 夢賈逵、王凌為祟, 甚惡之。秋八月戊寅, 崩於京師, 時年七十三。天子素服臨弔, 喪葬威儀依漢霍光故事, 追贈相國、郡公。弟孚表陳先志, 辭郡公及韞輬車。九月庚申, 葬于河陰, 謚曰文貞, 後改謚文宣。先是, 預作終制, 於首陽山為土藏, 不墳不樹;作顧命三篇, 斂以時服, 不設明器, 後終者不得合葬。一如遺命。晉國初建, 追尊曰宣王。武帝受禪, 上尊號曰宣皇帝, 陵曰高原, 廟稱高祖。
帝內忌而外寬, 猜忌多權變。魏武察帝有雄豪志, 聞有狼顧相。欲驗之。乃召使前行, 令反顧, 面正向後而身不動。又嘗夢三馬同食一槽, 甚惡焉。因謂太子丕曰:「司馬懿非人臣也, 必預汝家事。」太子素與帝善, 每相全佑, 故免。帝於是勤於吏職, 夜以忘寢, 至於芻牧之間, 悉皆臨履, 由是魏武意遂安。及平公孫文懿, 大行殺戮。誅曹爽之際, 支黨皆夷及三族, 男女無少長, 姑姊妹女子之適人者皆殺之, 既而竟遷魏鼎云。明帝時, 王導侍坐。帝問前世所以得天下, 導乃陳帝創業之始, 用文帝末高貴鄉公事。明帝以面覆床曰:「若如公言, 晉祚復安得長遠!」迹其猜忍, 蓋有符於狼顧也。
制曰:夫天地之大, 黎元為本。邦國之貴, 元首為先。治亂無常, 興亡有運。是故五帝之上, 居萬乘以為憂;三王已來, 處其憂而為樂。競智力, 爭利害, 大小相吞, 強弱相襲。逮乎魏室, 三方鼎峙, 干戈不息, 氛霧交飛。宣皇以天挺之姿, 應期佐命, 文以纘治, 武以棱威。用人如在己, 求賢若不及;情深阻而莫測, 性寬綽而能容, 和光同塵, 與時舒卷, 戢鱗潛翼, 思屬風雲。飾忠於已詐之心, 延安於將危之命。觀其雄略內斷, 英猷外決, 殄公孫於百日, 擒孟達於盈旬, 自以兵動若神, 謀無再計矣。既而擁眾西舉, 與諸葛相持。抑其甲兵, 本無鬥志, 遺其巾幗, 方發憤心。杖節當門, 雄圖頓屈, 請戰千里, 詐欲示威。且秦蜀之人, 勇懦非敵, 夷險之路, 勞逸不同, 以此爭功, 其利可見。而返閉軍固壘, 莫敢爭鋒, 生怯實而未前, 死疑虛而猶遁, 良將之道, 失在斯乎!文帝之世, 輔翼權重, 許昌同蕭何之委, 崇華甚霍光之寄。當謂竭誠盡節, 伊傅可齊。及明帝將終, 棟梁是屬, 受遺二主, 佐命三朝, 既承忍死之託, 曾無殉生之報。天子在外, 內起甲兵, 陵土未乾, 遽相誅戮, 貞臣之體, 寧若此乎!盡善之方, 以斯為惑。夫征討之策, 豈東智而西愚?輔佐之心, 何前忠而後亂?故晉明掩面, 恥欺偽以成功;石勒肆言, 笑姦回以定業。古人有云:「積善三年, 知之者少, 為惡一日, 聞於天下。」可不謂然乎!雖自隱過當年, 而終見嗤後代。亦猶竊鐘掩耳, 以眾人為不聞;銳意盜金, 謂市中為莫睹。故知貪於近者則遺遠, 溺於利者則傷名;若不損己以益人, 則當禍人而福己。順理而舉易為力, 背時而動難為功。況以未成之晉基, 逼有餘之魏祚?雖復道格區宇, 德被蒼生, 而天未啟時, 寶位猶阻, 非可以智競, 不可以力爭, 雖則慶流後昆, 而身終於北面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