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十八《列傳第六十八》

卷九十八《列傳第六十八》
王敦桓溫
王敦, 字處仲, 司徒導之從父兄也。父基, 治書侍御史。敦少有奇人之目, 尚武帝女襄城公主, 拜駙馬都尉, 除太子舍人。時王愷、石崇以豪侈相尚, 愷嘗置酒, 敦與導俱在坐, 有女伎吹笛小失聲韻, 愷便驅殺之, 一坐改容, 敦神色自若。他日, 又造愷, 愷使美人行酒, 以客飲不盡, 輒殺之。酒至敦、導所, 敦故不肯持, 美人悲懼失色, 而敦傲然不視。導素不能飲, 恐行酒者得罪, 遂勉強盡觴。導還, 歎曰:「處仲若當世, 心懷剛忍, 非令終也。」洗馬潘滔見敦而目之曰:「處仲蜂目已露, 但豺聲未振, 若不噬人, 亦當為人所噬。」及太子遷許昌, 詔東宮官屬不得送。敦及洗馬江統、潘滔, 舍人杜蕤、魯瑤等, 冒禁於路側望拜流涕, 時論稱之。遷給事黃門侍郎。
趙王倫篡位, 敦叔父彥為兗州刺史, 倫遣敦慰勞之。會諸王起義兵;彥被齊王冏檄, 懼倫兵強, 不敢應命, 敦勸彥起兵應諸王, 故彥遂立勛績。惠帝反正, 敦遷散騎常侍、左衛將軍、大鴻臚、侍中, 出除廣武將軍、青州刺史。永嘉初, 徵為中書監。于時天下大亂, 敦悉以公主時侍婢百餘人配給將士, 金銀寶物散之於眾, 單車還洛。東海王越自滎陽來朝, 敦謂所親曰:「今威權悉在太傅, 而選用表情, 尚書猶以舊制裁之, 太傅今至, 必有誅罰。」俄而越收中書令繆播等十餘人殺之。越以敦為揚州刺史, 潘滔說越曰:「今樹處仲於江外, 使其肆豪彊之心, 是見賊也。」越不從。其後徵拜尚書, 不就。元帝召為安東軍諮祭酒。會揚州刺史劉陶卒, 帝復以敦為揚州刺史, 加廣武將軍。尋進左將軍、都督征討諸軍事、假節。帝初鎮江東, 威名未著, 敦與從弟導等同心翼戴, 以隆中興, 時人為之語曰:「王與馬, 共天下。」尋與甘卓等討江州刺史華軼, 斬之。
蜀賊杜弢作亂, 荊州刺史周顗退走, 敦遣武昌太守陶侃、豫章太守周訪等討韜, 而敦進住豫章, 為諸軍繼援。及侃破弢, 敦上侃為荊州刺史。既而侃為弢將杜曾所敗, 敦以處分失所, 自貶為廣武將軍, 帝不許。侃之滅弢也, 敦以元帥進鎮東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 加都督江揚荊湘交廣六州諸軍事、江州刺史, 封漢安侯。敦始自選置, 兼統州郡焉。頃之, 杜弢將杜弘南走廣州, 求討桂林賊自效, 敦許之。陶侃距弘不得進, 乃詣零陵太守尹奉降, 奉送弘與敦, 敦以為將, 遂見寵待。南康人何欽所居險固, 聚黨數千人, 敦就加四品將軍, 於是專擅之迹漸彰矣。
建武初, 又遷征南大將軍, 開府如故。中興建, 拜侍中、大將軍、江州牧。遣部將朱軌、趙誘伐杜曾, 為曾所殺, 敦自貶, 免侍中, 并辭牧不拜。尋加荊州牧, 敦上疏曰:
昔漢祖以神武革命, 開建帝業, 繼以文帝之賢, 纂承洪緒, 清虛玄默, 擬跡成康。賈誼歎息, 以為天下倒懸, 雖言有抑揚, 不失事體。今聖朝肇建, 漸振宏綱, 往段匹磾遣使求效忠節, 尚未有勞, 便以方州與之。今靳明等為國雪恥, 欲除大逆, 此之志望, 皆欲附翼天飛。雖功大宜報, 亦宜有以裁之, 當杜漸防萌, 慎之在始。中間不逞, 互生事變, 皆非忠義, 率以一朝之榮。天下漸弊, 實由於此。春秋之時, 天子微弱, 諸侯奢侈, 晉文思崇周室, 至有求隧之請, 襄王讓之以禮, 聞義而服, 自爾諸侯莫敢越度。臣謂前者賊寇未殄, 茍以濟事, 朝廷諸所加授, 頗多爵位兼重。今自臣以下, 宜皆除之, 且以塞群小矜功之望, 夷狄無懨之求。若復遷延, 顧望流俗, 使姦狡生心, 遂相怨謗, 指摘朝廷, 讒諛蜂起, 臣有以知陛下無以正之。此安危之機, 天下之望。
臣門戶特受榮任, 備兼權重, 渥恩偏隆, 寵過公族。行路廝賤猶謂不可, 臣獨何心可以安之。臣一宗誤陛下, 傾覆亦將尋至;雖復灰身剖心, 陛下追悔將何所及!伏願諒臣至款, 及今際會, 小解散之, 並授賢俊, 少慰有識, 各得盡其所懷, 則人思競勸矣。州牧之號, 所不敢當, 輒送所假侍中貂蟬。又宜并官省職, 以塞群小覬覦之望。
帝優詔不許。又固辭州牧, 聽為刺史。時劉隗用事, 頗疏間王氏, 導等甚不平之。敦上疏曰:
導昔蒙殊寵, 委以事機, 虛己求賢, 竭誠奉國, 遂藉恩私, 居輔政之重。帝王體遠, 事義不同, 雖皇極初建, 道教方闡, 惟新之美, 猶有所闕。臣每慷慨於遐遠, 愧憤於門宗, 是以前後表疏, 何嘗不寄言及此。陛下未能少垂顧眄, 暢臣微懷, 云導頃見疏外, 所陳如昨, 而其萌已著, 其為咎責, 豈惟導身而已。群從所蒙, 並過才分。導誠不能自量, 陛下亦愛忘其短。常人近情, 恃恩昧進, 獨犯龍鱗, 迷不自了。臣竊所自憂慮, 未詳所由, 惶愧踧躇, 情如灰土。天下事大, 盡理實難, 導雖凡近, 未有穢濁之累;既往之勳, 疇昔之顧, 情好綢繆, 足以歷薄俗, 明君臣, 合德義, 同古賢。昔臣親受嘉命, 云:「吾與卿及茂弘當管鮑之交。」臣忝外任, 漸冉十載, 訓誘之誨, 日有所忘;至於斯命, 銘之於心, 竊猶眷眷, 謂前恩不得一朝而盡。
伏惟陛下聖哲日新, 廣延俊乂, 臨之以政, 齊之以禮。頃者令導內綜機密, 出錄尚書, 杖節京都, 並統六軍, 既為刺史, 兼居重號, 殊非人臣之體。流俗好評, 必有譏謗, 宜省錄尚書、杖節及都督。且王佐之器, 當得宏達遠識、高正明斷、道德優備者, 以臣闇識, 未見其才。然於見人, 未踰於導;加輔翼積年, 實盡心力。霸王之主, 何嘗不任賢使能, 共相終始!管仲有三歸反坫之識, 子犯有臨河要君之責, 蕭何、周勃得罪囹圄, 然終為良佐。以導之才, 何能無失, !當令任不過分, 役其所長, 以功補過, 要之將來。導性慎密, 尤能忍事, 善於斟酌, 有文章才義, 動靜顧問, 起予聖懷, 外無過寵, 公私得所。今皇祚肇建, 八表承風;聖恩不終, 則遐邇失望。天下荒弊, 人心易動;物聽一移, 將致疑惑。臣非敢茍私親親, 惟欲忠於社稷。
表至, 導封以還敦, 敦復遣奏之。
, 敦務自矯厲, 雅尚清談, 口不言財色。既素有重名, 又立大功於江左, 專任閫外, 手控彊兵, 群從貴顯, 威權莫貳, 遂欲專制朝廷, 有問鼎之心。帝畏而惡之, 遂引劉隗、刁協等以為心膂。敦益不能平, 於是嫌隙始構矣。每酒後輒詠魏武帝樂府歌曰:「老驥伏櫪, 志在千里。烈士暮年, 壯心不已。」以如意打唾壺為節, 壺邊盡缺。及湘州刺史甘卓遷梁州, 敦欲以從事中郎陳頒代卓, 帝不從, 更以譙王承鎮湘州。敦復上表陳古今忠臣見疑於君, 而蒼蠅之人交構其間, 欲以感動天子。帝愈忌憚之。俄加敦羽葆鼓吹, 增從事中郎、掾屬、舍人各二人。帝以劉隗為鎮北將軍, 戴若思為征西將軍, 悉發揚州奴為兵, 外以討胡, 實禦敦也。永昌元年, 敦率眾內向, 以誅隗為名, 上疏曰:
劉隗前在門下, 邪佞諂媚, 譖毀忠良, 疑惑聖聽, 遂居權寵, 撓亂天機, 威福自由, 有識杜口。大起事役, 勞擾士庶, 外託舉義, 內自封植;奢僭過制, 乃以黃散為參軍, 晉魏已來, 未有此比。傾盡帑藏, 以自資奉;賦役不均, 百姓嗟怨;免良人奴, 自為惠澤。自可使其大田以充倉廩, 今便割配, 皆充隗軍。臣前求迎諸將妻息, 聖恩聽許, 而隗絕之, 使三軍之士莫不怨憤。又徐州流人辛苦經載, 家計始立, 隗悉驅逼, 以實己府。當陛下踐阼之始, 投刺王官, 本以非常之慶使豫蒙榮分。而更充征役, 復依舊名, 普取出客, 從來久遠, 經涉年載, 或死亡滅絕, 或自贖得免, 或見放遣, 或父兄時事身所不及, 有所不得, 輒罪本主, 百姓哀憤, 怨聲盈路。身欲北渡, 以遠朝廷為名, 而密知機要, 潛行險慝, 進人退士, 高下任心, 姦狡饕餮, 未有隗比, 雖無忌、宰嚭、弘恭、石顯未足為喻。是以遐邇憤慨, 群后失望。
臣備位宰輔, 與國存亡, 誠乏平勃濟時之略, 然自忘駑駘, 志存社稷, 豈忍坐視成敗, 以虧聖美。事不獲已, 今輒進軍, 同討姦孽, 願陛下深垂省察, 速斬隗首, 則眾望厭服, 皇祚復隆。隗首朝懸, 諸軍夕退。昔太甲不能遵明湯典, 顛覆厥度, 幸納伊尹之勳, 殷道復昌。漢武雄略, 亦惑江充讒佞邪說, 至乃父子相屠, 流血丹地, 終能剋悟, 不失大綱。今日之事, 有逾於此, 願陛下深垂三思, 諮詢善道, 則四海乂安, 社稷永固矣。
又曰:
陛下昔鎮揚州, 虛心下士, 優賢任能, 寬以得眾, 故君子盡心, 小人畢力。臣以闇蔽, 豫奉徽猷, 是以遐邇望風, 有識自竭, 王業遂隆, 惟新克建, 四海延頸, 咸望太平。
自從信隗已來, 刑罰不中, 街談巷議, 皆云如吳之將亡。聞之惶惑, 精魂飛散, 不覺胸臆摧破, 泣血橫流。陛下當全祖宗之業, 存神器之重, 察臣前後所啟, 奈何棄忽忠言, 遂信姦佞, 誰不痛心!願出臣表, 諮之朝臣, 介石之幾, 不俟終日, 令諸軍早還, 不至虛擾。
敦黨吳興人沈充起兵應敦。敦至蕪湖, 又上表罪狀刁協。帝大怒, 下詔曰:「王敦憑恃寵靈, 敢肆狂逆, 方朕太甲, 欲見幽囚。是可忍也, 孰不可忍也!今親率六軍, 以誅大逆, 有殺敦者, 封五千戶侯。」召戴若思、劉隗並會京師。敦兄含時為光祿勛, 叛奔于敦。
敦至石頭, 欲攻劉隗, 其將杜弘曰:「劉隗死士眾多, 未易可剋, 不如攻石頭。周札少恩, 兵不為用, 攻之必敗。札敗, 則隗自走。」敦從之。札果開城門納弘。諸將與敦戰, 王師敗績。既入石頭, 擁兵不朝, 放肆兵士劫掠內外。官省奔散, 惟有侍中二人侍帝。帝脫戎衣, 著朝服, 顧而言曰:「欲得我處, 但當早道, 我自還瑯邪, 何至困百姓如此!」敦收周顗、戴若思害之。以敦為丞相、江州牧, 進爵武昌郡公, 邑萬戶, 使太常荀崧就拜, 又加羽葆鼓吹, 並偽讓不受。還屯武昌, 多害忠良, 寵樹親戚, 以兄含為衛將軍、都督沔南軍事、領南蠻校尉、荊州刺史, 以義陽太守任愔督河北諸軍事、南中郎將, 敦又自督寧、益二州。
及帝崩, 太寧元年, 敦諷朝廷徵己, 明帝乃手詔征之, 語在《明帝紀》。又使兼太常應詹拜授加黃金戊, 班劍武賁二十人, 奏事不名, 入朝不趨, 劍覆上殿。敦移鎮姑孰, 帝使侍中阮孚齎牛酒犒勞, 敦稱疾不見, 使主簿受詔。以王導為司徒, 敦自為揚州牧。
敦既得志, 暴慢愈甚, 四方貢獻多入己府, 將相嶽牧悉出其門。徙含為征東將軍、都督揚州江西諸軍事, 從弟舒為荊州, 彬為江州, 邃為徐州。含字處弘, 凶頑剛暴, 時所不齒, 以敦貴重, 故歷顯位。敦以沈充、錢鳳為謀主, 諸葛瑤、鄧嶽、周撫、李恆、謝雍為爪牙。充等並凶險驕恣, 共相驅扇, 殺戮自己;又大起營府, 侵人田宅, 發掘古墓, 剽掠市道, 士庶解體, 咸知其禍敗焉。敦從弟豫章太守棱日夜切諫, 敦怒, 陰殺之。敦無子, 養含子應。及敦病甚, 拜應為武衛將軍以自副。錢鳳謂敦曰:「脫其不諱, 便當以後事付應。」敦曰:「非常之事, 豈常人所能!且應年少, 安可當大事。我死之後, 莫若解眾放兵, 歸身朝廷, 保全門戶, 此計之上也。退還武昌, 收兵自守, 貢獻不廢, 亦中計也。及吾尚存, 悉眾而下, 萬一僥倖, 計之下也。」鳳謂其黨曰:「公之下計, 乃上策也。」遂與沈充定謀, 須敦死後作難。
敦又忌周札, 殺之而盡滅其族。常從督冉曾、公乘雄等為元帝腹心, 敦又害之。以宿衛尚多, 奏令三番休二。及敦病篤, 詔遣侍中陳晷、散騎常侍虞斐問疾。時帝將討敦, 微服至蕪湖, 察其營壘, 又屢遣大臣訊問其起居。遷含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 含子瑜散騎常侍。
敦以溫嶠為丹陽尹, 欲使覘伺朝廷。嶠至, 具言敦逆謀。帝欲討之, 知其為物情所畏服, 乃偽言敦死, 於是下詔曰:
先帝以聖德應運, 創業江東, 司徒導首居心膂, 以道翼言贊。故大將軍敦參處股肱, 或內或外, 夾輔之勛, 與有力焉。階緣際會, 遂據上宰, 杖節專征, 委以五州。刁協、劉隗立朝不允, 敦抗義致討, 情希鬻拳, 兵雖犯順, 猶嘉乃誠, 禮秩優崇, 人臣無貳。事解之後, 劫掠城邑, 放恣兵人, 侵及宮省;背違赦信, 誅戮大臣;縱凶極逆, 不朝而退。六合阻心, 人情同憤。先帝含垢忍恥, 容而不責, 委任如舊, 禮秩有加。朕以不天, 尋丁酷罰, 煢煢在疚, 哀悼靡寄。而敦曾無臣子追遠之誠, 又無輔孤同獎之操, 繕甲聚兵, 盛夏來至, 輒以天官假授私屬, 將以威脅朝廷, 傾危宗社。朕愍其狂戾, 冀其覺悟, 故且含隱以觀其終。而敦矜其不義之強, 有侮弱朝廷之志, 棄親用羈, 背賢任惡。錢鳳豎子, 專為謀主, 逞其凶慝, 誣罔忠良。周嵩亮直, 讜言致禍;周札、周莚累世忠義, 聽受讒構, 殘夷其宗。秦人之酷, 刑不過五。敦之誅戮, 傍濫無辜, 滅人之族, 莫知其罪。天下駭心, 道路以目。神怒人怨, 篤疾所嬰, 昏荒悖逆, 日以滋其, 輒立兄息以自承代, 多樹私黨, 莫非同惡, 未有宰相繼體而不由王命者也。頑凶相獎, 無所顧忌, 擅錄冶工, 輒割運漕, 志騁凶醜, 以窺神器。社稷之危, 匪夕則旦。天下長奸, 敦以隕斃。鳳承凶宄, 彌復煽逆。是可忍也, 孰不可忍也!
今遣司徒導, 鎮南將軍、丹陽尹嶠, 建威將軍趙胤武旅三萬, 十道並進;平西將軍邃率兗州刺史遐、奮武將軍峻、奮威將軍贍精銳三萬, 水陸齊勢;朕親御六軍, 左衛將軍亮, 右衛將軍胤, 護軍將軍詹, 領軍將軍瞻, 中軍將軍壺, 驍騎將軍艾, 驃騎將軍、南頓王宗, 鎮軍將軍、汝南王祐, 太宰、西陽王羕被練三千, 組甲三萬, 總統諸軍, 討鳳之罪。罪止一人, 朕不濫刑。有能殺鳳送首, 封五千戶侯, 賞布五千匹。
冠軍將軍鄧嶽志氣平厚, 識經邪正;前將軍周撫質性詳簡, 義誠素著;功臣之胄, 情義兼常, 往年從敦, 情節不展, 畏逼首領, 不得相違, 論其乃心, 無貳王室, 朕嘉其誠, 方任之以事。其餘文武, 諸為敦所授用者, 一無所問, 刺史二千石不得輒離所職。書到奉承, 自求多福, 無或猜嫌, 以取誅滅。敦之將士, 從敦彌所, 怨曠日久, 或父母隕沒, 或妻子喪亡, 不得奔赴, 銜哀從役, 朕甚愍之, 希不心妻愴。其單丁在軍無有兼重者, 皆遣歸家, 終身不調, 其餘皆與假三年, 休訖還臺, 當與宿衛同例三番。明承詔書, 朕不負信。
又詔曰:「敢有捨王敦姓名而稱大將軍者, 軍法從事。」
敦病轉篤, 不能御眾, 使錢鳳、鄧岳、周撫等率眾三萬向京師。含謂敦曰:「此家事, 吾便當行。」於是以含為元帥。鳳等問敦曰:「事剋之日, 天子云何?」敦曰:「尚未南郊, 何得稱天子!便盡卿兵勢, 保護東海王及裴妃而已。」乃上疏罪狀溫嶠, 以誅奸臣為名。
含至江寧, 司徒導遺含書曰:
近承大將軍困篤綿綿, 或云已有不諱, 悲怛之情, 不能自勝。尋知錢鳳大嚴, 欲肆奸逆, 朝士忿憤, 莫不扼腕。去月二十三日, 得征北告, 劉遐、陶瞻、蘇峻等深懷憂慮, 不謀同辭。都邑大小及二宮宿衛咸懼有往年之掠, 不復保其妻孥, 是以聖主發赫斯之命, 具如檄旨。近有嘉詔, 崇兄八命, 望兄獎群賢忠義之心, 抑奸細不逞之計, 當還武昌, 盡力籓任。卒奉來告, 乃承與犬羊俱下, 雖當逼近, 猶以罔然。兄立身率素, 見信明於門宗, 年踰耳順, 位極人臣, 仲玉、安期亦不足作佳少年, 本來門戶, 良可惜也!
兄之此舉, 謂可得如大將軍昔年之事乎?昔年佞臣亂朝, 人懷不寧, 如導之徒, 心思外濟。今則不然。大將軍來屯于湖, 漸失人心, 君子危怖, 百姓勞弊。將終之日, 委重安期, 安期斷乳未幾日, 又乏時望, 便可襲宰相之迹邪?自開闢以來, 頗有宰相孺子者不?諸有耳者皆是將禪代意, 非人臣之事也。先帝中興, 遺愛在人。聖主聰明, 德洽朝野, 思與賢哲弘濟艱難。不北面而執臣節, 乃私相樹建, 肆行威福, 凡在人臣, 誰不憤歎!此直錢鳳不良之心聞於遠近, 自知無地, 遂唱姦逆。至如鄧伯山、周道和恆有好情, 往來人士咸皆明之, 方欲委任, 與共戮力, 非徒無慮而已也。
導門戶小大受國厚恩, 兄弟顯寵, 可謂隆矣。導雖不武, 情在寧國。今日之事, 明目張膽為六軍之首, 寧忠臣而死, 不無賴而生矣。但恨大將軍桓文之勳不遂, 而兄一旦為逆節之臣, 負先人平素之志, 既沒之日, 何顏見諸父於黃泉, 謁先帝於地下邪?執省來告, 為兄羞之, 且悲且慚。願速建大計, 惟取錢鳳一人, 使天下獲安, 家國有福, 故是竹素之事, 非惟免禍而已。
夫福如反手, 用之即是。導所統六軍, 石頭萬五千人, 宮內後苑二萬人, 護軍屯金城六千人, 劉遐已至, 征北昨已濟江萬五千人。以天子之威, 文武畢力, 豈可當乎!事猶可追, 兄早思之。大兵一奪, 導以為灼炟也。
含不答。帝遣中軍司馬曹渾等擊含于越城, 含軍敗, 敦聞, 怒曰:「我兄老婢耳, 門戶衰矣!兄弟才兼文武者, 世將、處季皆早死, 今世事去矣。」語參軍呂寶曰:「我當力行。」因作勢而起, 困乏復臥。
鳳等至京師, 屯于水南。帝親率六軍以禦鳳, 頻戰破之。敦謂羊鑒及子應曰:「我亡後, 應便即位, 先立朝廷百官, 然後乃營葬事。」初, 敦始病, 夢白犬自天而下嚙之, 又見刁協乘軺車導從, 瞋目令左右執之。俄而敦死, 時年五十九。應祕不發喪, 裹尸以席, 蠟塗其外, 埋於事中, 與諸葛瑤等恆縱酒淫樂。
沈充自吳率眾萬餘人至, 與含等合。充司馬顧揚說充曰:「今舉大事, 而天子已扼其喉, 情離眾沮, 鋒摧勢挫, 持疑猶豫, 必致禍敗。今若決破柵塘, 因湖水灌京邑, 肆舟檻之勢, 極水軍之用, 此所謂不戰而屈人之兵, 上策也。籍初至之銳, 並東南眾軍之力, 十道俱進, 眾寡過倍, 理必摧陷, 中策也。轉禍為福, 因敗為成, 召錢鳳計事, 因斬之以降, 下策也。」充不能用, 揚逃歸于吳。含復率眾渡淮, 蘇峻等逆擊, 大敗之, 充亦燒營而退。
既而周光斬錢鳳, 吳儒斬沈充, 並傳首京師。有司議曰:「王敦滔天作逆, 有無君之心, 宜依崔杼、王浚故事, 剖棺戮尸, 以彰元惡。」於是發瘞出尸, 焚其衣冠, 跽而刑之。敦、充首同日懸于南桁, 觀者莫不稱慶。敦首既懸, 莫敢收葬者。尚書令郗鑒言於帝曰:「昔王莽漆頭以輗車, 董卓然腹以照市, 王凌儭土, 徐馥焚首。前朝誅楊駿等, 皆先極官刑, 後聽私殯。然《春秋》許齊襄之葬紀侯, 魏武義王脩之哭袁譚。由斯言之, 王誅加於上, 私義行於下。臣以為可聽私葬, 於義為弘。」昭許之, 於是敦家收葬焉。含父子乘單船奔荊州刺史王舒, 舒使人沈之于江, 餘黨悉平。
敦眉目疏朗, 性簡脫, 有鑒裁, 學通《左氏》, 口不言財利, 尤好清談, 時人莫知, 惟族兄戎異之。經略指麾, 千里之外肅然, 而麾下擾而不能整。武帝嘗召時賢共言伎藝之事, 人人皆有所說, 惟敦都無所關, 意色殊惡。自言知擊鼓, 因振袖揚枹, 音節諧韻, 神氣自得, 傍若無人, 舉坐歎其雄爽。石崇以奢豪矜物, 廁上常有十餘婢侍列, 皆有容色, 置甲煎粉、沈香汁, 有如廁者, 皆易新衣而出。客多羞脫衣, 而敦脫故著新, 意色無怍。群婢相謂曰:「此客必能作賊。」又嘗荒恣於色, 體為之弊, 左右諫之, 敦曰:「此甚易耳。」乃開後閣, 驅諸婢妾數十人並放之, 時人歎異焉。
沈充, 字士居。少好兵書, 頗以雄豪聞於鄉里。敦引為參軍, 充因薦同郡錢鳳。鳳字世儀, 敦以為鎧曹參軍, 數得進見。知敦有不臣之心, 因進邪說, 遂相朋構, 專弄威權, 言成禍福。遭父喪, 外託還葬, 而密為敦使, 與充交構。
, 敦參軍熊甫見敦委任鳳, 將有異圖, 因酒酣謂敦曰:「開國承家, 小人勿用, 佞倖在位, 鮮不敗業。」敦作色曰:「小人阿誰?」甫無懼容, 因此告歸。臨與敦別, 因歌曰:「徂風飆起蓋山陵, 氛霧蔽日玉石焚。往事既去可長歎, 念別惆悵復會難。」敦知其諷己而不納。
明帝將伐敦, 遣其鄉人沈禎諭充, 許以為司空。充謂禎曰:「三司具瞻之重, 豈吾所任!幣厚言甘, 古人所畏。且丈夫共事, 終始當同, 寧可中道改易, 人誰容我!」禎曰:「不然。舍忠與順, 未有不亡者也。大將軍阻兵不朝, 爵賞自己, 五尺之童知其異志。今此之舉, 將行篡弒耳, 豈同於往年乎?是以疆場諸將莫不歸赴本朝, 內外之士咸願致死, 正以移國易主, 義不北面以事之也, 奈何協同逆圖, 當不義之責乎!朝廷坦誠, 禎所知也。賊之黨類, 猶宥其罪, 與之更始, 況見機而作邪!」充不納。率兵臨發, 謂其妻子曰:「男兒不豎豹尾, 終不還也。」及敗歸吳興, 亡失道, 誤入其故將吳儒家。儒誘充內重壁中, 因笑謂充曰:「三千戶侯也。」充曰:「封侯不足貪也。爾以大義存我, 我宗族必厚報汝。若必殺我, 汝族滅矣。」儒遂殺之。充子勁竟滅吳氏。勁見《忠義傳》。
史臣曰:瑯邪之初鎮建鄴, 龍德猶潛, 雖當璧膺圖預定於冥兆, 豐功厚利未被於黎氓。王敦歷官中朝, 威名夙著, 作牧淮海, 望實逾隆, 遂能託魚水之深期, 定金蘭之密契, 弼成王度, 光佐中興, 卜世延百二之期, 論都創三分之業, 此功固不細也。既而負勛高而圖非望, 恃勢逼而肆驕陵。釁隙起自刁劉, 禍難成於錢沈。興晉陽之甲, 纏象魏之兵。蜂目既露, 豺聲又發, 擅竊國命, 殺害忠良, 遂欲篡盜乘輿, 逼遷龜鼎。賴嗣君英略, 晉祚靈長, 諸侯釋位, 股肱戮力, 用能運茲廟算, 殄彼凶徒, 克固鴻圖, 載清天步者矣。
桓溫, 字元子, 宣城太守彝之子也。生未期而太原溫嶠見之, 曰:「此兒有奇骨, 可試使啼。」及聞其聲, 曰:「真英物也!」以嶠所賞, 故遂名之曰溫。嶠笑曰:「果爾, 後將易吾姓也。」彝為韓晃所害, 涇令江播豫焉。溫時年十五, 枕戈泣血, 志在復仇。至年十八, 會播已終, 子彪兄弟三人居喪, 置刃杖中, 以為溫備。溫詭稱弔賓, 得進, 刃彪於廬中, 並追二弟殺之, 時人稱焉。
溫豪爽有風概, 姿貌甚偉, 面有七星。少與沛國劉惔善, 惔嘗稱之曰:「溫眼如紫石棱, 鬚作猥毛磔, 孫仲謀、晉宣王之流亞也。」選尚南康長公主, 拜駙馬都尉, 襲爵萬寧男, 除瑯邪太守, 累遷徐州刺史。
溫與庾翼友善, 恆相期以寧濟之事。翼嘗薦溫於明帝曰;「桓溫少有雄略, 願陛下勿以常人遇之, 常婿畜之, 宜委以方召之任, 託其弘濟艱難之勛。」翼卒, 以溫為都督荊梁四州諸軍事、安西將軍、荊州刺史、領護南蠻校尉、假節。
時李勢微弱, 溫志在立勛于蜀, 永和二年, 率眾西伐。時康獻太后臨朝, 溫將發, 上疏而行。朝廷以蜀險遠, 而溫兵寡少, 深入敵場, 甚以為憂。初, 諸葛亮造八陣圖於魚復平沙之上, 壘石為八行, 行相去二丈。溫見之, 謂「此常山蛇勢也。」文武皆莫能識之。及軍次彭模, 乃命參軍周楚、孫盛守輜重, 自將步卒直指成都。勢使其叔父福及從兄權等攻彭模, 楚等禦之, 福退走。溫又擊權等, 三戰三捷, 賊眾散, 自間道歸成都。勢於是悉眾與溫戰于笮橋, 參軍龔護戰沒, 眾懼欲退, 而鼓吏誤鳴進鼓, 於是攻之, 勢眾大潰。溫乘勝直進, 焚其小城, 勢遂夜遁九十里, 至晉壽葭萌城, 其將鄧嵩、昝堅勸勢降, 乃面縛輿親請命。溫解縛焚親, 送于京師。溫停蜀三旬, 舉賢旌善, 偽尚書僕射王誓、中書監王瑜、鎮東將軍鄧定、散騎常侍常璩等, 皆蜀之良也, 並以為參軍, 百姓咸悅。軍未旋而王誓、鄧定、隗文等反, 溫復討平之。振旅還江陵, 進位征西大將軍、開府, 封臨賀郡公。
及石季龍死, 溫欲率眾北征, 先上疏求朝廷議水陸之宜, 久不報。時知朝廷杖殷浩等以抗己, 溫甚忿之, 然素知浩, 弗之憚也。以國無他釁, 遂得相持彌年, 雖有君臣之跡, 亦相羈縻而已, 八州士眾資調, 殆不為國家用。聲言北伐, 拜表便行, 順流而下, 行達武昌, 眾四五萬。殷浩慮為溫所廢, 將謀避之, 又欲以騶虞幡住溫軍, 內外噂沓, 人情震駭。簡文帝時為撫軍, 與溫書明社稷大計, 疑惑所由。溫即迴軍還鎮, 上疏曰:
臣近親率所統, 欲北掃趙魏, 軍次武昌, 獲撫軍大將軍、會稽王昱書, 說風塵紛紜, 妄生疑惑, 辭旨危急, 憂及社稷。省之惋愕, 不解所由, 形影相顧, 隕越無地。臣以闇蔽, 忝荷重任, 雖才非其人, 職在靜亂。寇仇不滅, 國恥未雪, 幸因開泰之期, 遇可乘之會, 匹夫有志, 猶懷憤慨, 臣亦何心, 坐觀其弊!故荷戈驅馳, 不遑寧處, 前後表陳, 于今歷年矣。丹誠坦然, 公私所察, 有何纖介, 容此嫌忌?豈醜正之徒心懷怵惕, 操弄虛說, 以惑朝聽?
昔樂毅謁誠, 垂涕流奔, 霍光盡忠, 上官告變。讒說殄行, 姦邪亂德, 及歷代之常患, 存亡之所由也。今主上富於陽秋, 陛下以聖淑臨朝, 恭己委任, 責成群下, 方寄會通於群才, 布德信於遐荒。況臣世蒙殊恩, 服事三朝, 身非羈旅之賓, 跡無韓彭之釁, 而反間起於胸心, 交亂過於四國, 此古賢所以歎息於既往, 而臣亦大懼於當年也。今橫議妄生, 成此貝錦, 使垂滅之賊復獲蘇息, 所以痛心絕氣, 悲慨彌深。臣雖所存者公, 所務者國;然外難未弭, 而內弊交興, 則臣本心陳力之志也。
進位太尉, 固讓不拜。時殷浩至洛陽脩復園陵, 經涉數年, 屢戰屢敗, 器械都盡。溫復進督司州, 因朝野之怨, 乃奏廢浩, 自此內外大權一歸溫矣。溫遂統步騎四萬發江陵, 水軍自襄陽入均口。至南鄉, 步自淅川以征關中, 命梁州刺史司馬勛出子午道。別軍攻上洛, 獲苻健荊州刺史郭敬, 進擊青泥, 破之。健又遣子生、弟雄眾數萬屯嶢柳、愁思塠以距溫, 遂大戰, 生親自陷陣, 殺溫將應庭、劉泓, 死傷千數。溫軍力戰, 生眾乃散。雄又與將軍桓沖戰白鹿原, 又為沖所破。雄遂馳襲司馬勳, 勳退次女媧堡。溫進至霸上, 健以五千人深溝自固, 居人皆安堵復業, 持牛酒迎溫於路者十八九, 耆老感泣曰:「不圖今日復見官軍!」初, 溫恃麥熟, 取以為軍資。而健芟苗清野, 軍糧不屬, 收三千餘口而還。帝使侍中黃門勞溫于襄陽。
, 溫自以雄姿風氣是宣帝、劉琨之儔, 有以其比王敦者, 意甚不平。及是徵還, 於北方得一巧作老婢, 訪之, 乃琨伎女也, 一見溫, 便潸然而泣。溫問其故, 答曰:「公甚似劉司空。」溫大悅, 出外整理衣冠, 又呼婢問。婢云:「面甚似, 恨薄;眼甚似, 恨小;鬚甚似, 恨赤;形甚似, 恨短;聲甚似, 恨雌。」溫於是褫冠解帶, 昏然而睡, 不怡者數日。
母孔氏卒, 上疏解職, 欲送葬宛陵, 詔不許。贈臨賀太夫人印綬, 謚曰敬, 遣侍中弔祭, 謁者監護喪事, 旬月之中, 使者八至, 軺軒相望於道。溫葬畢視事, 欲脩復園陵, 移都洛陽, 表疏十餘上, 不許。進溫征討大都督、督司冀二州諸軍事, 委以專征之任。
溫遣督護高武據魯陽, 輔國將軍戴施屯河上, 勒舟師以逼許洛, 以譙梁水道既通, 請徐豫兵乘淮泗入河。溫自江陵北伐, 行經金城, 見少為瑯邪時所種柳皆已十圍, 慨然曰:「木猶如此, 人何以堪!」攀枝執條, 泫然流涕。於是過淮泗, 踐北境, 與諸僚屬登平乘樓, 眺矚中原, 慨然曰:「遂使神州陸沈, 百年丘墟, 王夷甫諸人不得不任其責!」袁宏曰:「運有興廢, 豈必諸人之過!」溫作色謂四座曰:「頗聞劉景升有千斤大牛, 啖芻豆十倍於常牛, 負重致遠, 曾不若一羸牸, 魏武入荊州, 以享軍士。」意以況宏, 坐中皆失色。師次伊水, 姚襄屯水北, 距水而戰。溫結陣而前, 親被甲督弟沖及諸將奮擊, 襄大敗, 自相殺死者數千人, 越北芒而西走, 追之不及, 遂奔平陽。溫屯故太極殿前, 徙入金墉城, 謁先帝諸陵, 陵被侵毀者皆繕復之, 兼置陵令。遂旋軍, 執降賊周成以歸, 遷降人三千餘家於江漢之間。遣西陽太守滕畯出黃城, 討蠻賊文盧等, 又遣江夏相劉岵、義陽太守胡驥討妖賊李弘, 皆破之, 傳首京都。溫還軍之後, 司、豫、青、兗復陷于賊。升平中, 改封南郡公, 降臨賀為縣公, 以封其次子濟。
隆和初, 寇逼河南, 太守戴施出奔, 冠軍將軍陳祐告急, 溫使竟陵太守鄧遐率三千人助祐, 并欲還都洛陽, 上疏曰:
巴蜀既平, 逆胡消滅, 時來之會既至, 休泰之慶顯著。而人事乖違, 屢喪王略, 復使二賊雙起, 海內崩裂, 河洛蕭條, 山陵危逼, 所以遐邇悲惶, 痛心於既往者也。伏惟陛下稟乾坤自然之姿, 挺羲皇玄朗之德, 鳳妻外籓, 龍飛皇極, 時務陵替, 備徹天聽, 人之情偽, 盡知之矣。是以九域宅心, 幽遐企踵, 思佇雲羅, 混網四裔。誠宜遠圖廟算, 大存經略, 光復舊京, 疆理華夏, 使惠風陽澤洽被八表, 霜威寒飆陵振無外, 豈不允應靈休, 天人齊契!今江河悠闊, 風馬殊邈, 故向義之徒履亡相尋, 而建節之士猶繼踵無悔。況辰極既迴, 眾星斯仰, 本源既運, 枝泒自遷;則晉之餘黎欣皇德之攸憑, 群凶妖逆知滅亡之無日, 騁思順之心, 鼓雷霆之勢, 則二豎之命不誅而自絕矣。故員通貴於無滯, 明哲尚於應機, 砎如石焉, 所以成務。若乃海運既徒, 而鵬翼不舉, 永結根於南垂, 廢神州於龍漠, 令五尺之童掩口而歎息。
夫先王經始, 玄聖宅心, 畫為九州, 制為九服, 貴中區而內諸夏, 誠以晷度自中, 霜露惟均, 冠冕萬國, 朝宗四海故也。自彊胡陵暴, 中華蕩覆, 狼狽失據, 權幸揚越, 蠖屈以待龍伸之會, 潛蟠之俟風雲之期, 蓋屯圮所鐘, 非理勝而然也。而喪亂緬邈, 五十餘載, 先舊徂沒, 後來童幼, 班荊輟音, 積習成俗, 遂望絕於本邦, 宴安於所託。眷言悼之, 不覺悲歎!臣雖庸劣, 才不周務, 然攝官承乏, 屬當重任, 願竭筋骨, 宣力先鋒, 翦除荊棘, 驅諸豺狼。自永嘉之亂, 播流江表者, 請一切北徙, 以實河南, 資其舊業, 反其土宇, 勸農桑之務, 盡三時之利, 導之以義, 齊之以禮, 使文武兼宣, 信順交暢, 井邑既脩, 綱維粗舉。然後陛下建三辰之章, 振旂旗之旌, 冕旒錫鑾, 朝服濟江, 則宇宙之內誰不幸甚!
夫人情昧安, 難與圖始;非常之事, 眾人所疑。伏願陛下決玄照之明, 斷常均之外, 責臣以興復之效, 委臣以終濟之功。此事既就, 此功既成, 則陛下盛勳比隆前代, 周宣之詠復興當年。如其不效, 臣之罪也, 褰裳赴鑊, 其甘如薺。
詔曰:「在昔喪亂, 忽涉五紀, 戎狄肆暴, 繼襲凶跡, 眷言西顧, 慨歎盈懷!知欲躬率三軍, 蕩滌氛穢, 廓清中畿, 光復舊京, 非夫外身殉國, 孰能若此者哉!諸所處分, 委之高算。但河洛丘墟, 所營者廣, 經始之勤, 致勞懷也。」於是改授並、司、冀三州, 以交廣遼遠, 罷都督, 溫表辭不受。又加侍中、大司馬、都督中外諸軍事、假黃鉞。溫以既總督內外, 不宜在遠, 又上疏陳便宜七事:其一, 朋黨雷同, 私議沸騰, 宜抑杜浮競, 莫使能植。其二, 戶口凋寡, 不當漢之一郡, 宜並官省職, 令久於其事。其三, 機務不可停廢, 常行文案宜為限日。其四, 宜明長幼之禮, 獎忠公之吏。其五, 褒貶賞罰, 宜允其實。其六, 宜述遵前典, 敦明學業。其七, 宜選建史官, 以成晉書。有司皆奏行之。尋加羽葆鼓吹, 置左右長史、司馬、從事中郎四人。受鼓吹, 餘皆辭。復率舟軍進合肥。加揚州牧、錄尚書事, 使侍中顏旄宣旨, 召溫入參朝政。溫上疏曰:
方攘除群凶, 掃平禍亂, 當竭天下智力, 與眾共濟, 而朝議咸疑, 聖詔彌固, 事異本圖, 豈敢執遂!至於入參朝政, 非所敢聞。臣違離宮省二十餘載, 鞸奉戎務, 役勤思苦, 若得解帶逍遙, 鳴玉闕廷, 參贊無為之契, 豫聞曲成之化, 雖實不敏, 豈不是願!但顧以江漢艱難, 不同曩日, 而益梁新平, 寧州始服, 懸兵漢川, 戍禦彌廣, 加彊蠻盤牙, 勢處上流, 江湖悠遠, 當制命侯伯, 自非望實重威, 無以鎮御遐外。臣知捨此之艱危, 敢背之而無怨, 願奮臂投身造事中原者, 實恥帝道皇居仄陋於東南, 痛神華桑梓遂埋於戎狄。若憑宗廟之靈, 則雲徹席卷, 呼吸蕩清。如當假息游魂, 則臣據河洛, 親臨二寇, 廣宣皇靈, 襟帶秦趙, 遠不五載, 大事必定。
今臣昱以親賢贊國, 光輔二世, 即無煩以臣疏鈍, 並是機務。且不有行者, 誰扞牧圉?表裏相濟, 實深實重。伏願陛下察臣所陳, 兼訪內外, 乞時還屯, 撫寧方隅。
詔不許, 復徵溫。溫至赭圻, 詔又使尚書車灌止之, 溫遂城赭圻, 固讓內錄, 遙領揚州牧。屬鮮卑攻洛陽, 陳祐出奔, 簡文帝時輔政, 會溫于洌洲, 議征討事, 溫移鎮姑孰。會哀帝崩, 事遂寢。
溫性儉, 每燕惟下七奠柈茶果而已。然以雄武專朝, 窺覦非望, 或臥對親僚曰:「為爾寂寂, 將為文景所笑。」眾莫敢對。既而撫枕起曰:「既不能流芳後世, 不足復遺臭萬載邪!」嘗行經王敦墓, 望之曰:「可人, 可人!」其心迹若是。時有遠方比丘尼名有道術, 於別室浴, 溫竊窺之。尼惈身先以刀自破腹, 次斷兩足。浴竟出, 溫問吉凶, 尼云:「公若作天子, 亦當如是。」
太和四年, 又上疏悉眾北伐。平北將軍郗愔以疾解職, 又以溫領平北將軍、徐兗二州刺史, 率弟南中郎沖、西中郎袁真步騎五萬北伐。百官皆於南州祖道, 都邑盡傾。軍次湖陸, 攻慕容將慕容忠, 獲之, 進次金鄉。時亢旱, 水道不通, 乃鑿鉅野三百餘里以通舟運, 自清水入河。將慕容垂、傅末波等率眾八萬距溫, 戰于林渚。溫擊破之, 遂至枋頭。先使袁真伐譙梁, 開石門以通運。真討譙梁皆平之, 而不能開石門, 軍糧竭盡。溫焚舟步退, 自東燕出倉垣, 經陳留, 鑿井而飲, 行七百餘里。垂以八千騎追之, 戰于襄邑, 溫軍敗績, 死者三萬人。溫甚恥之, 歸罪於真, 表廢為庶人。真怨溫誣己, 據壽陽以自固, 潛通苻堅、慕容。
帝遣侍中羅含以牛酒犒溫於山陽, 使會稽王昱會溫于途中, 詔以溫世子給事熙為征虜將軍、豫州刺史、假節。及南康公主薨, 詔賻布千匹, 錢百萬, 溫辭不受。又陳息熙三年之孤, 且年少未宜使居偏任, 詔不許。發州人築廣陵城, 移鎮之。時溫行役既久, 又兼疾癘, 死者十四五, 百姓嗟怨。
袁真病死, 其將朱輔立其子瑾以嗣事。慕容、苻堅並遣軍授瑾, 溫使督護竺瑤、矯陽之等與水軍擊之。時軍已至, 瑤等與戰於武丘, 破之。溫率二萬人自廣陵又至, 瑾嬰城固守, 溫築長圍守之。苻堅乃使其將王鑒、張蠔等率兵以救瑾, 屯洛澗, 先遣精騎五千次于肥水北。溫遣桓伊及弟子石虔等逆擊, 大破之, 瑾眾遂潰, 生擒之, 并其宗族數十人及朱輔送于京都而斬之, 所侍養乞活數百人悉坑之, 以妻子為賞。溫以功, 詔加班劍十人, 犒軍於路次, 文武論功賞賜各有差。
溫既負其才力, 久懷異志, 欲先立功河朔, 還受九錫。既逢覆敗, 名實頓減, 於是參軍郗超進廢立之計, 溫乃廢帝而立簡文帝。詔溫依諸葛亮故事, 甲仗百人入殿, 賜錢五千萬, 絹二萬匹, 布十萬匹。溫多所廢徒, 誅庾倩、殷涓、曹秀等。是時溫威勢翕赫, 侍中謝安見而遙拜, 溫驚曰:「安石, 卿何事乃爾!」安曰:「未有君拜於前, 臣揖於後。」時溫有腳疾, 詔乘輿入朝, 既見, 欲陳廢立本意, 帝便泣下數十行, 溫兢懼, 不得一言而出。
, 元明世, 郭璞為讖曰:「君非無嗣, 兄弟代禪。」謂成帝有子, 而以國祚傳弟。又曰:「有人姓李, 兒專征戰。譬如車軸, 脫在一面。」兒者, 子也;李去子木存, 車去軸為亙, 合成「桓」字也。又曰:「爾來, 爾來, 河內大縣。」爾來謂自爾已來為元始, 溫字元子也;故河內大縣, 溫也。成康既崩, 桓氏始大, 故連言之。又曰:「賴子之薨, 延我國祚。痛子之隕, 皇運其暮。」二子者, 元子、道子也。溫志在篡奪, 事未成而死, 幸之也。會稽王道子雖首亂晉國, 而其死亦晉衰之由也, 故云痛也。
溫復還白石, 上疏求歸姑孰。詔曰:「夫乾坤體合, 而化成萬物;二人同心, 則不言所利。古之哲王咸賴元輔, 姬旦光于四表, 而周道以隆;伊尹格於皇天, 而殷化以洽。大司馬明德應期, 光大深遠, 上合天心, 含章時發, 用集大命, 在予一人, 功美博陸, 道固萬世。今進公丞相, 其大司馬本官皆如故, 留公京都, 以鎮社稷。」溫固辭, 仍請還鎮。遣侍中王坦之徵溫人相, 增邑為萬戶, 又辭。詔以西府經袁真事故, 軍用不足, 給世子熙布三萬匹, 米六萬斛, 又以熙弟濟為給事中。
及帝不豫, 詔溫曰:「吾遂委篤, 足下便入, 冀得相見。便來, 便來!」於是一日一夜頻有四詔。溫上疏曰:「聖體不和, 以經積日, 愚心惶恐, 無所寄情。夫盛衰常理, 過備無害, 故漢高枕疾, 呂后問相, 孝武不豫, 霍光啟嗣。嗚噎以問身後, 蓋所存者大也。今皇子幼稚, 而朝賢時譽惟謝安、王坦之才識智皆簡在聖鑒。內輔幼君, 外禦彊寇, 實群情之大懼, 然理盡於此。陛下便宜崇授, 使群下知所寄, 而安等奉命陳力, 公私為宜。至如臣溫位兼將相, 加陛下垂布衣之顧, 但朽邁疾病, 懼不支久, 無所復堪託以後事。」疏未及奏而帝崩, 遺詔家國事一稟之於公, 如諸葛武侯、王丞相故事。溫初望簡文臨終禪位於己, 不爾便為周公居攝。事既不副所望, 故甚憤怨, 與弟沖書曰:「遺詔使吾依武侯、王公故事耳。」王、謝處大事之際, 日憤憤少懷。
及孝武即位, 詔曰:「先帝遺敕云:『事大司馬如事吾。』令答表便可盡敬。」又詔:「大司馬社稷所寄, 先帝託以家國, 內外眾事便就關公施行。」復遣謝安征溫入輔, 加前部羽葆鼓吹, 武賁六十人, 溫讓不受。及溫入朝, 赴山陵, 詔曰:「公勛德尊重, 師保朕躬, 兼有風患, 其無敬。」又敕尚書安等於新亭奉迎, 百僚皆拜于道側。當時豫有位望者咸戰懾失色, 或云因此殺王、謝, 內外懷懼。溫既至, 以盧悚入宮, 乃收尚書陸始付廷尉, 責替慢罪也。於是拜高平陵, 左右覺其有異, 既登車, 謂從者曰:「先帝向遂靈見。」既不述帝所言, 故眾莫之知, 但見將拜時頻言「臣不敢」而已。又問左右殷涓形狀, 答者言肥短, 溫云:「向亦見在帝側。」初, 殷浩既為溫所廢死, 涓頗有氣尚, 遂不詣溫, 而與武陵王晞游, 故溫疑而害之, 竟不識也。及是, 亦見涓為祟, 因而遇疾。凡停京師十有四日, 歸于姑孰, 遂寢疾不起。諷朝廷加己九錫, 累相催促。謝安、王坦之聞其病篤, 密緩其事。錫文未及成而薨, 時年六十二。皇太后與帝臨于朝堂三日, 詔賜九命袞冕之服, 又朝服一具, 衣一襲, 東園秘器, 錢二百萬, 布二千匹, 臘五百斤, 以供喪事。及葬, 一依太宰安平獻王、漢大將軍霍光故事, 賜九旒鸞輅, 黃屋左纛, 縕輬車, 挽歌二部, 羽葆鼓吹, 武賁班劍百人, 優冊即前南郡公增七千五百戶, 進地方三百里, 賜錢五千萬, 絹二萬匹, 布十萬匹, 追贈丞相。
, 沖問溫以謝安、王坦之所任, 溫曰:「伊等不為汝所處分。」溫知己存彼不敢異, 害之無益於沖, 更失時望, 所以息謀。
溫六子:熙、濟、歆、禕、偉、玄。熙字伯道, 初為世子, 後以才弱, 使沖領其眾。及溫病, 熙與叔祕謀殺沖, 沖知之, 徙于長沙。濟字仲道, 與熙同謀, 俱徙長沙。歆字叔道, 賜爵臨賀公。禕最愚, 不辨菽麥。偉字幼道, 平厚篤實, 居籓為士庶所懷。歷使持節、督荊益寧秦梁五州諸軍事、安西將軍、領南蠻校尉、荊州刺史、西昌侯, 贈驃騎將軍、開府儀同三司。玄嗣爵, 別有傳。
孟嘉字萬年, 江夏鄳人, 吳司空宗曾孫也。嘉少知名, 太尉庾亮領江州, 辟部廬陵從事。嘉還都, 亮引問風俗得失, 對曰:「還傳當問吏。」亮舉麈尾掩口而笑, 謂弟翼曰:「孟嘉故是盛德人。」轉勸學從事。褚裒時為豫章太守, 正旦朝亮, 裒有器識, 亮大會州府人士, 嘉坐次甚遠。裒問亮:「聞江州有孟嘉, 其人何在?」亮曰:「在坐, 卿但自覓。」裒歷觀, 指嘉謂亮曰:「此君小異, 將無是乎?」亮欣然而笑, 喜裒得嘉, 奇嘉為裒所得, 乃益器焉。
後為征西桓溫參軍, 溫甚重之。九月九日, 溫燕龍山, 僚佐畢集。時佐吏並著戎服, 有風至, 吹嘉帽墮落, 嘉不之覺。溫使左右勿言, 欲觀其舉止。嘉良久如廁, 溫令取還之, 命孫盛作文嘲嘉, 著嘉坐處。嘉還見, 即答之, 其文甚美, 四坐嗟歎。
嘉好酣飲, 愈多不亂。溫問嘉:「酒有何好?而卿嗜之?」嘉曰:「公未得酒中趣耳。」又問:「聽妓, 絲不如竹, 竹不如肉, 何謂也?」嘉答曰:「漸近使之然。」一坐咨嗟。轉從事中郎, 遷長史。年五十三卒於家。
史臣曰:桓溫挺雄豪之逸氣, 韞文武之奇才, 見賞通人, 夙標令譽。時既豺狼孔熾, 疆場多虞, 受寄扞城, 用恢威略, 乃踰越險阻, 戡定岷峨, 獨剋之功, 有可稱矣。及觀兵洛汭, 脩復五陵, 引旆秦郊, 威懷三輔, 雖未能梟除兇逆, 亦足以宣暢王靈。既而總戎馬之權, 居形勝之地, 自謂英猷不世, 勳績冠時。挾震主之威, 蓄無君之志, 企景文而慨息, 想處仲而思齊, 睥睨漢廷, 窺覦周鼎。復欲立奇功於趙魏, 允歸望於天人;然後步驟前王, 憲章虞夏。逮乎石門路阻, 襄邑兵摧, 懟謀略之乖違, 恥師徒之撓敗, 遷怒於朝廷, 委罪於偏裨, 廢主以立威, 殺人以逞欲, 曾弗知寶命不可以求得, 神器不可以力征。豈不悖哉!豈不悖哉!斯寶斧鋮之所宜加, 人神之所同棄。然猶存極光寵, 沒享哀榮, 是知朝政之無章, 主威之不立也。
贊曰:播越江濆, 政弱權分。元子悖力, 處仲矜勛。跡既陵上, 志亦無君。罪浮浞, 心窺舜禹。樹威外略, 稱兵內侮。惟身與嗣, 竟罹齊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