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十三《列傳第二十三》

卷五十三《列傳第二十三》
愍懷太子子臧尚
愍懷太子遹, 字熙祖, 惠帝長子, 母曰謝才人。幼而聰慧, 武帝愛之, 恒在左右。嘗與諸皇子共戲殿上, 惠帝來朝, 執諸皇子手, 次至太子, 帝曰:「是汝兒也。」惠帝乃止。宮中嘗夜失火, 武帝登樓望之。太子時年五歲, 牽帝裾入闇中。帝問其故, 太子曰:「暮夜倉卒, 宜備非常, 不宜令照見人君也。」由是奇之。嘗從帝觀豕牢, 言於帝曰:「豕甚肥, 何不殺以享士, 而使久費五穀?」帝嘉其意, 即使烹之。因撫其背, 謂廷尉傅祗曰:「此兒當興我家。」嘗對群臣稱太子似宣帝, 於是令譽流於天下。
時望氣者言廣陵有天子氣, 故封為廣陵王, 邑五萬戶。以劉寔為師, 孟珩為友, 楊準、馮蓀為文學。惠帝即位, 立為皇太子。盛選德望以為師傅, 以何劭為太師, 王戎為太傅, 楊濟為太保, 裴楷為少師, 張華為少傅, 和嶠為少保。元康元年, 出就東宮, 又詔曰:「遹尚幼蒙, 今出東宮, 惟當賴師傅群賢之訓。其游處左右, 宜得正人使共周旋, 能相長益者。」於是使太保衛瓘息庭、司空泰息略、太子太傅楊濟息毖、太子少師裴楷息憲、太子少傅張華息禕、尚書令華暠息恒與太子游處, 以相輔導焉。
及長, 不好學, 惟與左右嬉戲, 不能尊敬保傅。賈后素忌太子有令譽, 因此密敕黃門閹宦媚諛於太子曰:「殿下誠可及壯時極意所欲, 何為恒自拘束?」每見喜怒之際, 輒歎曰:「殿下不知用威刑, 天下豈得畏服!」太子所幸蔣美人生男, 又言宜隆其賞賜, 多為皇孫造玩弄之器, 太子從之。於是慢弛益彰, 或廢朝侍, 恒在後園游戲。愛埤車小馬, 令左右馳騎, 斷其鞅勒, 使墮地為樂。或有犯忤者, 手自捶擊之。性拘小忌, 不許繕壁修墻, 正瓦動屋。而於宮中為市, 使人屠酤, 手揣斤兩, 輕重不差。其母本屠家女也, 故太子好之。又令西園賣葵菜、藍子、雞、面之屬, 而收其利。東宮舊制, 月請錢五十萬, 備於眾用, 太子恒探取二月, 以供嬖寵。洗馬江統陳五事以諫之, 太子不納, 語在《統傳》中。舍人杜錫以太子非賈后所生, 而后性凶暴, 深以為憂, 每盡忠規勸太子修德進善, 遠於讒謗。太子怒, 使人以針著錫常所坐氈中而剌之。
太子性剛, 知賈謐恃后之貴, 不能假借之。謐至東宮, 或捨之而於後庭游戲。詹事裴權諫曰:「賈謐甚有寵於中宮, 而有不順之色, 若一旦交構, 大事去矣。宜深自謙屈, 以防其變, 廣延賢士, 用自輔翼。」太子不能從。初, 賈后母郭槐欲以韓壽女為太子妃, 太子亦欲婚韓氏以自固。而壽妻賈午及后皆不聽, 而為太子聘王衍小女惠風。太子聞衍長女美, 而賈后為謐聘之, 心不能平, 頗以為言。謐嘗與太子圍棋, 爭道, 成都王穎見而訶謐, 謐意愈不平, 因此譖太子於后曰:「太子廣買田業, 多畜私財以結小人者, 為賈氏故也。密聞其言云:『皇后萬歲後, 吾當魚肉之。』非但如是也, 若宮車晏駕, 彼居大位, 依楊氏故事, 誅臣等而廢后於金墉, 如反手耳。不如早為之所, 更立慈順者以自防衛。」后納其言, 又宣揚太子之短, 布諸遠近。于時朝野咸知賈后有害太子意。中護軍趙俊請太子廢后, 太子不聽。
九年六月, 有桑生於宮西廂, 日長尺餘, 數日而枯。十二月, 賈后將廢太子, 詐稱上不和, 呼太子入朝。既至, 后不見, 置于別室, 遣婢陳舞賜以酒棗, 逼飲醉之。使黃門侍郎潘岳作書草, 若禱神之文, 有如太子素意, 因醉而書之, 令小婢承福以紙筆及書草使太子書之。文曰:「陛下宜自了;不自了, 吾當入了之。中宮又宜速自了;不了, 吾當手了之。并謝妃共要剋期而兩發, 勿疑猶豫, 致後患。茹毛飲血於三辰之下, 皇天許當掃除患害, 立道文為王, 蔣為內主。願成, 當三牲祠北君, 大赦天下。要疏如律令。」太子醉迷不覺, 遂依而寫之, 其字半不成。既而補成之, 后以呈帝。帝幸式乾殿, 召公卿入, 使黃門令董猛以太子書及青紙詔曰:「遹書如此, 今賜死。」遍示諸公王, 莫有言者, 惟張華、裴頠證明太子。賈后使董猛矯以長廣公主辭白帝曰:「事宜速決, 而群臣各有不同, 若有不從詔, 宜以軍法從事。」議至日西不決。后懼事變, 乃表免太子為庶人, 詔許之。於是使尚書和郁持節, 解結為副, 及大將軍梁王肜、鎮東將軍淮南王允、前將軍東武公澹、趙王倫、太保何劭詣東宮, 廢太子為庶人。是日太子游玄圃, 聞有使者至, 改服出崇賢門, 再拜受詔, 步出承華門, 乘粗犢車。澹以兵仗送太子妃王氏、三皇孫於金墉城, 考竟謝淑妃及太子保林蔣俊。明年正月, 賈后又使黃門自首, 欲與太子為逆。詔以黃門首辭班示公卿。又遣澹以千兵防送太子, 更幽于許昌宮之別坊, 令治書御史劉振持節守之。先是, 有童謠曰:「東宮馬子莫聾空, 前至臘月纏汝閤。」又曰:「南風起兮吹白沙, 遙望魯國鬱嵯峨, 千歲髑髏生齒牙。」南風, 后名;沙門, 太子小字也。
, 太子之廢也, 妃父王衍表請離婚。太子至許, 遺妃書曰:「鄙雖頑愚, 心念為善, 欲盡忠孝之節, 無有惡逆之心。雖非中宮所生, 奉事有如親母。自為太子以來, 敕見禁檢, 不得見母。自宜城君亡, 不見存恤, 恒在空室中坐。去年十二月, 道文疾病困篤, 父子之情, 實相憐愍。於時表國家乞加徽號, 不見聽許。疾病既篤, 為之求請恩福, 無有惡心。自道文病, 中宮三遣左右來視, 云:『天教呼汝。』到二十八日暮, 有短函來, 題言東宮發, 疏云:『言天教欲見汝。』即便作表求入。二十九日早入見國家, 須臾遣至中宮。中宮左右陳舞見語:『中宮旦來吐不快。』使住空屋中坐。須臾中宮遣陳舞見語:『聞汝表陛下為道文乞王, 不得王是成國耳。』中宮遙呼陳舞:『昨天教與太子酒棗。』便持三升酒、大盤棗來見與, 使飲酒啖棗盡。鄙素不飲酒, 即便遣舞啟說不堪三升之意。中宮遙呼曰:『汝常陛下前持酒可喜, 何以不飲?天與汝酒, 當使道文差也。』便答中宮:『陛下會同一日見賜, 故不敢辭, 通日不飲三升酒也。且實未食, 恐不堪。又未見殿下, 飲此或至顛倒。』陳舞復傳語云:『不孝那!天與汝酒飲, 不肯飲, 中有惡物邪?』遂可飲二升, 餘有一升, 求持還東宮飲盡。逼迫不得已, 更飲一升。飲已, 體中荒迷, 不復自覺。須臾有一小婢持封箱來, 云:『詔使寫此文書。』鄙便驚起, 視之, 有一白紙, 一青紙。催促云:『陛下停待。』又小婢承福持筆研墨黃紙來, 使寫。急疾不容復視, 實不覺紙上語輕重。父母至親, 實不相疑, 事理如此, 實為見誣, 想眾人見明也。」
太子既廢非其罪, 眾情憤怨。右衛督司馬雅, 宗室之疏屬也, 與常從督許超並有寵於太子, 二人深傷之, 說趙王倫謀臣孫秀曰:「國無適嗣, 社稷將危, 大臣之禍必起。而公奉事中宮, 與賈后親密, 太子之廢, 皆云豫知, 一旦事起, 禍必及矣。何不先謀之!」秀言於趙王倫, 倫深納焉。計既定, 而秀說倫曰:「太子為人剛猛, 若得志之日, 必肆其情性矣。明公素事賈后, 街談巷議, 皆以公為賈氏之黨。今雖欲建大功於太子, 太子雖將含忍宿忿, 必不能加賞於公, 當謂公逼百姓之望, 翻覆以免罪耳。若有瑕釁, 猶不免誅。不若遷延卻期, 賈后必害太子, 然後廢賈后, 為太子報仇, 猶足以為功, 乃可以得志。」倫然之。秀因使反間, 言殿中人欲廢賈后, 迎太子。賈后聞之憂怖, 乃使太醫令程據合巴豆杏子丸。三月, 矯詔使黃門孫慮齋至許昌以害太子。初, 太子恐見鴆, 恒自煮食於前。慮以告劉振, 振乃徙太子於小坊中, 絕不與食, 宮中猶於墻壁上過食與太子。慮乃逼太子以藥, 太子不肯服, 因如廁, 慮以藥杵椎殺之, 太子大呼, 聲聞于外。時年二十三。將以庶人禮葬之, 賈后表曰:「遹不幸喪亡, 傷其迷悖, 又早短折, 悲痛之懷, 不能自己。妾私心冀其刻肌刻骨, 更思孝道, 規為稽顙, 正其名號。此志不遂, 重以酸恨。遹雖罪在莫大, 猶王者子孫, 便以匹庶送終, 情實憐愍, 特乞天恩, 賜以王禮。妾誠闇淺不識禮義, 不勝至情, 冒昧陳聞。」詔以廣陵王禮葬之。
及賈庶人死, 乃誅劉振、孫慮、程據等, 冊復太子曰:「皇帝使使持節、兼司空、衛尉伊策故皇太子之靈曰:嗚呼!維爾少資岐嶷之質, 荷先帝殊異之寵, 大啟土宇, 奄有淮陵。朕奉遵遺旨, 越建爾儲副, 以光顯我祖宗。祗爾德行, 以從保傅, 事親孝敬, 禮無違者。而朕昧于凶構, 致爾于非命之禍, 俾申生、孝己復見於今。賴宰相賢明, 人神憤怨, 用啟朕心, 討厥有罪, 咸伏其辜。何補於荼毒冤魂酷痛哉?是用忉怛悼恨, 震動於五內。今追復皇太子喪禮, 反葬京畿, 祠以太牢。魂而有靈, 尚獲爾心。」帝為太子服長子斬衰, 群臣齊衰, 使尚書和郁率東宮官屬具吉凶之制, 迎太子喪於許昌。
喪之發也, 大風雷電, 幃蓋飛裂。又為哀策曰:「皇帝臨軒, 使洗馬劉務告于皇太子之殯曰:咨爾遹!幼稟英挺, 芬馨誕茂。既表髫齔, 高明逸秀。昔爾聖祖, 嘉爾淑美。顯詔仍崇, 名振同軌。是用建爾儲副, 永統皇基。如何凶戾潛構, 禍害如茲!哀感和氣, 痛貫四時。嗚呼哀哉!爾之降廢, 實我不明。牝亂沈烖, 釁結禍成。爾之逝矣, 誰百其形?昔之申生, 含枉莫訟。今爾之負, 抱冤于東。悠悠有識, 孰不哀慟!壺關干主, 千秋悟己。異世同規, 古今一理。皇孫啟建, 隆祚爾子。雖悴前終, 庶榮後始。窀穸既營, 將寧爾神。華髦電逝, 戎車雷震。芒芒羽蓋, 翼翼縉紳。同悲等痛, 孰不酸辛!庶光來葉, 永世不泯。」謚曰愍懷。六月己卯, 葬于顯平陵。帝感閻纘之言, 立思子臺, 故臣江統、陸機並作誄頌焉。太子三子:虨、臧、尚, 並與父同幽金墉。
虨字道文, 永康元年正月, 薨。四月, 追封南陽王。
臧字敬文。永康元年四月, 封臨淮王。己巳, 詔曰:「咎徵數發, 姦回作變, 遹既逼廢, 非命而沒。今立臧為皇太孫。還妃王氏以母之, 稱太孫太妃。太子官屬即轉為太孫官屬。趙王倫行太孫太傅。」五月, 倫與太孫俱之東宮, 太孫自西掖門出, 車服侍從皆愍懷之舊也。到銅駝街, 宮人哭, 侍從者皆哽咽, 路人抆淚焉。桑復生于西廂, 太孫廢, 乃枯。永寧元年正月, 趙王倫篡位, 廢為濮陽王, 與帝俱遷金墉, 尋被害。太安初, 追謚曰哀。
尚字敬仁。永康元年四月, 封為襄陽王。永寧元年八月, 立為皇太孫。太安元年三月癸卯, , 帝服齊衰期, 謚曰沖太孫。
史臣曰:愍懷挺岐嶷之姿, 表夙成之質。武皇鐘愛, 既深詒厥之謀;天下歸心, 頗有後來之望。及于繼明宸極, 守器春坊, 四教不勤, 三朝或闕, 豹姿未變, 鳳德已衰, 信惑奸邪, 疏斥正士, 好屠酤之賤役, 耽苑囿之佚游, 可謂靡不有初, 鮮克有終者也。既而中宮兇忍, 久懷危害之心, 外戚諂諛, 競進讒邪之說;坎牲之謀已構, 斃犬之譖遂行;一人乏探隱之聰, 百闢無爭臣之節。遂使冤逾楚建, 酷甚戾園。雖復禮備哀榮, 情深憫慟, 亦何補於荼毒者哉!

贊曰:愍懷聰穎, 諒惟天挺。皇祖鐘心, 庶僚引領。震宮肇建, 儲德不恢。掇蜂構隙, 歸胙生災。既罹兇忍, 徒望歸來。